“最近感觉怎么样?”
对面的女生问道,她留着利落短发,脸上妆容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浓艳,也不会让人感觉苍白。
“和之前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程青枫搅了搅杯子里的咖啡,看着窗外飘零的落叶,平静地回答。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不是在问你的工作,是你的精神状况。我给你开的药你有在吃吗?”
施可脂凑近了些,明媚的眼眸中带着审视。
程青枫一挑眉毛,如实答道:“没有。”
“……”
施可脂紧抿嘴唇,靠回椅背,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显然在压抑快要爆发的脾气。
她拿起桌子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半快不慢地摇着杯子,像是在酝酿语言,又似乎在以这种方式平复自己的情绪。
从程青枫的位置可以看到玻璃杯反射着咖啡厅柔和微黄的灯光,一个亮点跟着杯子一摇一晃。
“你还在找那个叫林火的人吗?”
可能是因为是心理医生的原因,施可脂说话的声音比上学时多了几分沉稳,给人的感觉安定平和,有一种自然的亲近感。
“那只是三年前我受不了打击,记忆错乱幻想出来的人而已,不需要再找了。”
程青枫一只手肘支在桌上撑着脑袋,侧过脸看向施可脂的眼睛,褐色眼瞳中虹膜脉络延展勾勒好似雏菊的花瓣。
“你有过自杀的想法吗?”
“为什么会这么问?我过得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好,当然不会有这种想法。”程青枫低头看向杯中咖啡的浮沫,一颗颗微小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地无声碎裂。
“你在说谎。”
施可脂手里的杯子磕在桌上,发出清响,引来咖啡厅中不少人的注视,里面的柠檬水在各种力的作用下翻滚飞溅,最终摇晃着平复下来。
“好吧,只是有点厌倦无聊这一眼可以看得到头的人生。你不要再试图催眠我,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催眠对我没用。”程青枫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语气懒散,神色悠闲。
“我以为你今天应约而来,是同意了继续治疗,没想到你依旧不配合。你现在比之前我见你时看着正常不少,但是……”
程青枫打断了施可脂的话,“看着正常那不挺好的吗?”
“你把自己封起来了,在一个快要坏掉的果子外面套了个结实的好壳,这很危险。”
见程青枫没有反应,施可脂接着说道。
“我根据你当初给的信息,去找过你说的林火,除了你,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人,除了你给的线索,没有找到任何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而你能提供的线索,以你的能力,都可以伪造出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觉得我是妄想症或者人格分裂的话你可以直说。”
施可脂握紧手里的杯子,手指因太过用力而发白颤抖,“程青枫!接受别人的好意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吗?和我说话你很难受吗?!”
两人沉默对视了半晌,四周咖啡厅的人也一片安静,大概是以为小情侣在吵架。
“不是我不想接受别人的好意,只是我不喜欢欠人东西,而我心中空空,手里空空,没的可还。我并不是讨厌和你说话,现在的我和所有人说话都很难受。”
程青枫拿起外衣,得到意料之外回答的施可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听见程青枫的回答,只觉得心口憋闷。
“我知道,人的记忆并不靠谱,说实话,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我要找的东西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你说过你们当心理医生的,治病救人跟解谜似的,我也在解谜,这个谜可能没有答案,但是一日不解,我就永远被困在迷宫里。”
“谢谢你,我一会儿有场面试,先走了。”
从咖啡厅里出来,一只几近透明的蝴蝶从程青枫眼前飞过,程青枫揉揉眼,觉得自己可能眼睛出了问题,再看时蝴蝶又消失不见。
抬头望了眼天空,铅色的阴云沉重得像快要塌下来似的,马上要碰着高楼的楼顶。
看看手表,刚刚八点半,还有时间。
回去拿了雨伞,打上一辆出租,“师傅,去天机大厦。”
“小伙子,听你口音是虞城那边儿的?”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整上导航,开始闲唠。
程青枫摸了摸脸上的胡茬,回答道:“嗯。”
司机看了眼车里的后视镜,说道:“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留起胡子来?”
“早上起的晚,就懒得刮。”程青枫望向窗外,路边的树叶儿飘着,开始起风了。
“人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白白净净的,你这一脸胡茬子可难找女朋友啊。”司机想着要是这小伙子刮刮胡子,拾掇拾掇,可能还挺帅,就是有点瘦,看着有点弱不禁风。
“可能有的女孩儿比较喜欢大叔型的。”程青枫摸出包里瞎写的简历又看了一遍。
“大叔型的……”司机叹了口气,“我这种真大叔不知道多想变回你这种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呢。你这是要去天机那儿面试?”
“对。”
……
“程先生,要是放到两年前,您这尊大神要肯来我这小庙,我就是敲锣打鼓也得把您给留下,要您肯留下,还得回家拜拜祖宗,谢谢自己这多少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第一句出来,剩下的话程青枫不用听也知道他要说什么,外面耀目的白光闪过。
一只黑背白肚的鸟急匆匆从这栋高楼的窗边掠去,急着找到栖身之所。
顷刻间,骤雨就要降临。
轰隆隆——
“……您这名字要往名单里一挂,谁敢用我们的东西啊,您的实力我是知道的,可人都珍惜自己的小命不是?人家谁想玩个游戏,用个终端,就把自己的命赔进去?之前跟你做那个项目的几位可都是一顶一的人才,就那么……”
“我知道了。”程青枫拿起包和伞,从座上起身,窗外暗得像黄昏时分。
看见程青枫要离开,对面天机主事的那男子心里一阵可惜,但面上仍保持着之前那副刻薄样,他不能因为自己一时心软而置公司不顾。
程青枫走到办公室门口时,他终于忍不住说道:“程先生,要是您肯换个方向,我可以……”
脚步顿住,程青枫回头笑了笑,“不用了,谢谢。”
从电梯上下来,出了门口,扑面的冷风里夹杂着土石和雨点,程青枫跑向对面不远处的报刊亭。
“老板来包画锦。”
老板瞅了他一眼,扔过来一包烟,正面是只锦鸡,还有大大的“吸烟有害健康”。
把烟塞兜里,又是一阵雷声,豆大的雨点不停地落在报刊亭支起的短檐上外窗上,噼里啪啦,密集的雨在窗户的玻璃上形成雨帘。
“老板我在你这儿等个车,行不?”
老板抬了抬眼皮儿,“等吧。”
程青枫掏出终端,预定了一辆车,看起墙架上的杂志报刊。
在现在网络终端阅读已经无比方便的时代,多数报刊亭已经卖不出去多少杂志报刊。
逛了一圈,只有少数当天的报刊和杂志,大部分都是过期的,甚至最早有两三年前的报纸。
程青枫低头看见一沓泛黄的报纸。
“云河最新开发的终端发生故障,致数人死亡!”
下方是六个年轻人在一起的照片,脸上笑容看不出一丝阴霾。
“老板这报纸多少钱?”程青枫拿起报纸问道。
“十块。”老板起身看了眼那份报纸。
“旧报纸还这么贵?”程青枫往地上抖了抖报纸上的尘土。
“你要专门去卖旧报纸的那儿,哪个不得要你七八十块的,我要你十块还嫌贵?”
“那就十块。”程青枫收下报纸,用手里的终端刷给报刊亭十块钱。
报刊亭外有汽车的喇叭声响起,程青枫从报刊亭出来上车的这一小段儿身上就湿了小半。
回到租的单元楼,爬了三层狭窄阴暗的楼梯,回到四楼的屋里。
打开灯,屋子不大,而且稍显杂乱,窗外天色依旧阴沉,不像中午倒像晚上,雨水拼命地撞着玻璃。
室内终端亮起,有几条消息。
弹出窗口上的头条新闻以显赫的大字写着:天机公司成功收购云河,准备重启云河未完成的“无限”项目。
易行烟雨:程小老板你今天又逃班,何总今天可点你名了,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何总都没开除你可真是奇了。
贾鲁河西边:程哥,我家里那终端坏了,帮我看看呗,我请你吃饭~【吐舌头】
……
关上终端,程青枫拿起之前在报刊亭买的报纸,照片上的六个年轻人都在二十五六岁左右,四个男生两个女生,两个女生站在中间。
最左边的男生戴着眼镜,身材瘦高,左二的男生身材微胖,笑起来憨憨的,最右边的男生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梳了个小揪,右二的男生长着一张娃娃脸,笑出一粒小虎牙。
左边的女生是个大高个,有一米七多,梳着马尾辫,右边的女生文文静静,浅浅的笑着,脸颊有两个酒窝。
他从书架里拿出一本书,用剪刀把照片从报纸上剪下来,夹到了书里。
程青枫合上书,望着窗外的大雨发了会儿呆,突然把手上的书翻到最后一页,是一张单人照片。
上面的人不在报纸上那照片的六个人里,是个大概二十二岁的男生,半长不短的头发飞扬在风中,五官柔和,有点兔牙,坐在草坪上,面无表情地看向满是阴云的天空。
照片右下角写着“林火”二字,背后有一行小字:
我们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暗夜。——费尔南多.佩索阿
程青枫放下书,开了一半窗户,在窗边一声不吭地抽起烟来,也就不到一个小时,烟灰缸里就多了五根烟头,房间里烟熏雾绕。
窗户里映出的人影脸颊消瘦,又带着胡茬,很难看出以前是个娃娃脸。
盯着窗户里的人影看了半晌,又看看手腕上嵌着一枚透明水晶珠,水晶珠周围有星辰般的亮点环绕的手环,程青枫按熄了烟头儿,忽地自嘲一笑,啧了一声,嘟囔道:“你怕不是被鬼迷了心窍……”
为了一个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人,付出沉重到无法偿还的代价,也该醒醒了。
所谓的谜底,可能根本就不存在,林火这个人和与他相关的都是他自己的臆想,这是所有谜题下结果的唯一指向,只要接受了这个答案,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散散屋里的烟味儿,看雨小了些,程青枫拎上工具箱,准备去贾西那儿蹭顿饭吃。
人在一些大事要发生前总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
临出门时,程青枫回头看了一眼房间,鬼使神差地又放下工具箱把屋子稍微收拾了收拾,门上锁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比平时要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