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回来了!”
云述早早便守在了宾府门口,见白衣公子骑着马回来,探头探脑地往他身后张望了半天。没见着意向中的那名少女,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宾以寒下了马,见他眼睛滴溜溜地转,猜到他在想什么,道:“别看了,我并未带她回来。”
“那您……您这可、可还顺利?”
“我同她说,若是愿意,后日去风月崖寻我。”宾以寒将马儿交给门前的侍卫,缓步进了府门。
云述赶紧跟了上去,一面连声问道:“您怎么说的?您是打算后日启程回京时,去风月崖那儿等着吗?”
“方姑娘什么反应?她有没有表现得很高兴?”
“您确定自己说得够直接吗?您别瞪我……我这不是还是担心您,说得太过委婉,人家姑娘听不出意思嘛!”
宾以寒无奈地停住了脚步。
依照他的性子,这种事原本不会讲给外人听,只是云述在其中出了很大的力,可以说将自己的心思点明白的人也是他,此时若是遮遮掩掩,未免有些伤人心。
思及至此,他简单讲了讲方才自己的所言所行。
“我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也留了时间给方姑娘考虑。只是,您后日是打算在风月崖等一整天吗?”听完宾以寒的话,云述沉思半晌,小心道。
“虽说方姑娘若从端王府里溜出来,夜里会比较合适,但也不知道确切的时候。您为何不等她回了话,如果愿意和您去京城,就上门向端王光明正大地提出来呢?”
“你不了解她。”宾以寒淡淡地回答道,“她平日出行便已谨小慎微,可见她并不愿与王府有太多牵扯,也不愿受王府束缚。”
“哦,那我没什么疑问了。”云述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那我这就给公子收拾行李去,准备准备后日出发的马车。”
“寒儿要回京了?”
身后突如其来的曼妙声音,让两人同时滞住了。
宾以寒没有回头,神情冷漠,声音也是毫无波澜的:“我说过了,请六夫人毋要这般称呼。”
那女子脚步轻快,像是蝴蝶围着盛开的鲜花飞舞般绕到他面前,弯着一双潋滟的眸子对他笑。
她无视了他的话,娇笑道:“寒儿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呢,我替你准备了送别的宴席,都是我亲手做的,你可要好好尝尝。”
说着,伸手过来便想牵他的手。
宾以寒身形一闪,脚步行如流水,躲开了她的手。
六夫人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
“方家的那个小姑娘,身份可真不好打探,是不是?”
她眼中闪过一丝阴冷,“寒儿将她保护得可真好。”
“即使您知道了她是谁,也做不了什么。”宾以寒不冷不热道。
“你就那么喜欢她?喜欢到愿意为了她得罪端王府?你这么多年都没有过对任何一个女子这样,我对你不好吗?那臭丫头有什么好的?!”
六夫人厉声道:“你从来不肯分给我哪怕一点注意!我真心待你,你为何视之如草芥?”
“夫人,请您想清楚,您是以什么身份对公子说这番话的!”云述急忙拦在二人中间,“您是宾府的六夫人,何以抱着如此……如此不堪的想法?”
“再者,公子待方姑娘如何,不是您可以置喙的。”
“好啊。”
六夫人冷冷地笑了起来。
“区区一个书童,都敢对宾府六夫人指手画脚了。”
她的笑容妖艳得邪异,仿佛将每个字在牙间狠狠咀嚼了一遍,一字一句道:“可你知不知道,方家那个丫头,后日就要和方小王爷成亲了?”
那一瞬间,如狂风掀起漫天浓云,天地失色,日光昏沉,无数寒凉似冰的雨点笼罩在黑云内将落未落,重重倾压于大地上空。
世界趋于死寂,耳中丝毫没有一点声响。
晴空蓦然劈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宾以寒雪白的面容。
这一夜,我失眠了。一夜辗转反侧,脑子里全都是这一个月以来,和神仙哥哥相处的一点一滴。
总觉得哪里出了差错,可怎么想,都想不出自己的言行有何漏洞。
直到晨曦乍现,我才精疲力竭地合上了眼。
才睡着没多久,甚至连梦都没来得及做,我就被闯进房内的方子蘅匆忙地叫了起来。
“你和宾家三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这般让我瞬间乱了阵脚的疑问。
按照我的请求,王府内并没有布置什么显眼的礼堂,只将前厅装饰了一番,据说又收拾了一间大院,布置成了婚房的样子,准备让我和方且臻成亲后住进去。
我匆匆披了件外衣,跟着方子蘅小跑向王府大门。
端王和王妃临时有事出了门,方予澜不知去哪玩儿了,原本只要平平安安熬过今日,一切就会如计划中一样顺利才是。
可是,明明约好后日风月崖给出回应,为何宾以寒会突然过来?
——事情好像,开始超出我的控制之外了。
还未到王府门前,刚刚到了前殿阶下,迎面走来两人,顿时让我和方子蘅齐刷刷地刹住了步伐。
我看看宾以寒,再看看他身边的方且臻,瞬间面如死灰。
脚下是大红的华丽长毯,从前殿阶下一直铺向殿内,上面以金线织了龙凤云纹。身后大殿木门敞开,随便看一眼,都能看见里面已换上了喜字屏风,挂满赤红的绢花球,摆好了几排龙凤椅。
喜气洋洋,分外惹眼。
——一看就是,为婚礼而准备的礼堂。
……为什么要带他进来。
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些。
我木然地看着他们走到我面前。方且臻低下头,对我勾了勾唇角。
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有些生气,却被硬生生压了下去,一脸似笑非笑地,莫名让我后背生了几分凉意。
“宾三公子找你。”
他又上前一步,影子几乎要将我整个人罩进去,伸出手,慢条斯理地替我扣好外衣的扣子:“这么急急忙忙的,怎么连衣服都不好好穿。”
太反常了。
太亲昵了。亲昵得仿佛我们平日就是这么相处似的。
对于宾以寒的到来,他就像被闯进巢穴的野兽,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我竭力控制住内心的惊惶,狠狠咬着牙,好不被他发现自己身体的颤抖。
“宾、宾公子找我,有什么事吗?”我避开方且臻那能把人烧穿一个洞的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宾以寒。
一边说着,一边动作自然地后退了一步,与方且臻拉开了些距离。
余光瞥见小王爷脸色似乎又阴了一层,我也不敢再做出别的什么举动。只盼着快些把宾以寒先打发离开这修罗场般的地方。
却未想到,素来体贴入微,一个眼神就能懂我内心所想的神仙哥哥,此刻却只是苍白了一张清俊的脸,目光直勾勾地望进我的眼底,轻声问我:
“你真的,要和方小王爷成亲了么?”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可是,分明已经尽力封了口风,为何这消息,还是会传到他那里呢?
血气有一瞬间控制不住地往头顶涌去,冲得我眼前一片金星,全凭自己的意志力狠撑住了身体,好不会在此刻跌坐在地上。
“我……”声音艰涩,刚张口发了个音,就被方且臻截了话头去。
“不错,承陌明日就要与我成婚了。”方且臻懒洋洋地伸出胳膊,将我一把揽了过去,“宾三公子不是和承陌是友人么?怎么,所谓友人,连这等大事都不会告知么。”
话语尖锐,宾以寒的脸登时更白了些。
我一时无法挣脱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乌黑的眸子黯了黯,再望向我的时候,里面分明一点光亮也无。
前一日,那里面还装满了我的身影,装了埋得很深很深却能让我分辨出的,深沉的情意。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重新变回了初遇时的冷淡疏离,古井无波。
今天的天色,可真让人压抑啊。
见我和宾以寒沉默不语,方且臻挑了挑眉:“承陌说不想太过高调,本王便未邀请他人。宾三公子若是想送贺礼的话,心意到了即可,不必多礼。”
他的手揽着我的肩头,手劲很大,捏得我很痛,我却半个字都不敢说。
宾以寒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继而同他他锐利的目光对视,淡声道:“那便祝,小王爷与方姑娘,百年好合罢。”
“宾某唐突,这便告辞了。”
方且臻一笑,那笑容落在我眼中,看起来嘲讽极了:“本王送宾三公子出去吧。”
他偏头对我道:“你就不用跟出来了。明日就是婚礼,你好好在府里休息,不要出门了。”
这是变相的禁足令吧。
……说点什么啊方承陌。
该死,说点什么啊!
袖中的手死死掐紧了胳膊,尖锐的痛感让我捡回了一丝理智,我对着二人的背影急切道:“等等!”
二人猛地一顿。
“我一直敬宾公子品行端方。宾公子定会言出必行,对不对?”
“风月崖很美,谢谢你让我看到那么美的风景。”
——求求你,一定要明白我在暗示什么。明日,你一定要在风月崖,否则,我该去哪里寻你?
宾以寒微微侧过头,语气平静:“我一向守约,不必客气。”
言毕,向身旁的方且臻略一点头,同他向府门的方向走去。
我死死注视着那两抹一白一红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后,脱力地向后踉跄了几步。
方子蘅早察觉不对,在我们对峙时便溜之大吉。前殿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空荡荡的,竟离奇地凄清。
不够,还不够,万一宾以寒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呢?
我得传信!我得托人传信给他!
可我不能出门了,我要怎么办?!
电光石火的刹那,我猛然想起那个一直在暗中保护我的少年,足下突然生了无穷的力气,拔腿向后院跑去。
“御阁主!”
“御阁主你在吗?!”
我爬上了王府的高墙,压低声音急迫地向墙外喊道。喊了好半天,却无人应声。
御北君?你不在吗?
你不是说过我不在王府时,便会跟着我保护我的吗?
你快出来啊,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求你去帮我给宾以寒传个话,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有苦衷的,告诉他我会跟他解释清楚的。
是不是要我摔下去,摔到王府外,你才会出现,才会回应我?
胸口像是有一只手死死地按着,喘不过气来。绝望如铺天盖地的洪水,将我卷入浑浊的水流中。
我像只垂死挣扎的鱼,伏在冰冷的琉璃瓦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眼泪蓄满了眼眶,弄得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
“承陌!”
我好像听见了方且臻的声音。有人飞身上墙,将我拉了下去,然后死死地抱在了怀里。
“你在干什么?你是要逃出去吗?”
“你对宾以寒究竟是什么想法!为了他你要逃离这里?你要背弃我吗?!”
“方承陌!回答我!”
耳膜被震得好疼。
听起来明明这么生气,为什么还是舍不得放开我?太用力了,用力得好像一撒手,我这个人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一贯紧绷的神经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拯救了我,我艰难地抬起手,慢慢地,将手中那朵杏花别在方且臻的衣襟上。
“我……我看到墙外杏花开得特别好……”
“送给你。”
周遭变得很安静。
方且臻的力度一点点松了下来,只是仍然维持着拥着我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将脸埋进了我的发间。
他的声音闷闷地:“下次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我仰着头,望着头顶黑沉沉的天空,无声地闭上眼。一滴温热的液体,缓缓从眼角滑了下去。
我可以算计绿娆,算计苏茗伊,甚至可以像现在这样转瞬间扭转局势化险为夷,消除方且臻的疑心。
可我为什么没有任何完美的办法,去挽救和神仙哥哥之间渐渐变大的裂缝呢?
御北君,你又在哪里?
方且臻问我:“宾以寒是不是喜欢你?”
我轻声道:“我不知道,我并不在乎其他人。他只是我的朋友”
他又问我:“那你对他呢?”
我说:“我不喜欢宾以寒。我明明已经要和你成亲了。”
方且臻于是短促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他,才刻意不要太高调的婚礼的。”
“不过不管是因为什么,承陌啊,我反悔了。”
身体的温度,随着他的话语,慢慢从体内流失了出去,浑身变得无比冰凉。
“我要这场婚礼空前绝世地盛大,我要让平江城所有人都知道,你方承陌,要嫁给我方且臻。”
“……不管是谁,都不会有任何机会,能够觊觎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