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方府的时候,还未到深夜。
我还没下轿子时,便已经听到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得我耳膜刺痛。捂着耳朵下了轿,抬头往方府上空看去,能看见一个接一个的烟花窜上天空,争先恐后地爆炸开来。
我:“……这么奢侈的放法,不是方子蘅那个败家子,就是方予澜那个大小姐……”
转头望向街道尽头,灯火阑珊处,那名静静站着的白衣少年和我对视了一下。我对他貌似无意地点点头,于是他欠了欠身,这才离去。
“谁在放烟火呢?”我问一名直挺挺立在大门前的侍卫。
他放下堵着耳朵的手,规规矩矩地答道:“回小姐的话,是三小姐在前庭放烟火。”
“叔父叔母呢?”
“王妃身体不适,王爷陪她早早歇息了。”
“哦……方且臻和方子蘅呢?”
“二少爷还未回府,小王爷在中殿饮酒。”
他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道:“小王爷似乎心情不佳……小的方才听见,仆从们好像搬了好几坛酒去中殿,恐怕是酗酒了。”
“王爷叮嘱过我们,不许小王爷酗酒,您看……”
“酗酒啊……”
“行,我去劝劝,你有心了。”
我若有所思,不再问他什么。几步迈上府前的台阶,沿着游廊往中殿走去。
原本我是想直接回自己的小院子休息,但被这位兢兢业业的侍卫一提醒,确实是该去象征性地劝劝酒。
方且臻那个成天拿鼻子怼人的家伙,肯定听不进去我的话。但……如果他喝醉了,这确实是个机会。
——让我看看他身上的香囊。
刚推开中殿的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呛得我猛地打了个喷嚏。
“怎么回事,怎么喝这么多酒?”我揉着鼻子,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空酒坛,慢慢张大了嘴,呆滞地看着面前瘫坐在桌边,烂醉如泥的方且臻。
他身边站着个婢女,似乎是平日贴身伺候他的,傻乎乎地站在那,不知所措。而圆桌的另一边,赫然是今晚让我很是咬牙切齿了一番的绿娆,正在那替他倒着酒,纤纤玉手托着白玉酒杯,满脸娇羞地递给他。
“小、小姐……”听见我的声音,方且臻的婢女慌忙行礼,一脸为难。
而绿娆则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仍然专心致志地替方且臻斟酒,甚至还欲伸手替他擦额前的汗。
我大步走过去,“啪”地一声,把她的手狠狠地打到了一边去。
“干嘛呢你,啊?干嘛呢?”我一手揪着绿绕的衣领,凑上前逼视着她躲闪的眼睛,“什么时候轮得着你伺候小王爷了?”
“王府不许酗酒,你还在给小王爷倒酒?要是出什么事,回头都要追究到我头上来,说我对奴婢管教不严,懂吗?”
“绿娆,你今天不是第一次干这种破事了。你头上这颗脑袋,还要不要了?”
她跌坐在地上,眼底划过一丝愤恨,挣扎着甩开我的手,低头道:“奴婢不敢以下犯上,但小王爷的命令,不敢不从。”
我笑了,指着已经醉得昏睡过去的方且臻,一字一句道:“你跟我说,他醉成这样,还能给你下令让你接着倒酒?”
“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又转头对另外那名婢女道。
“回小姐的话,小王爷和三小姐回来后,三小姐去放烟火,小王爷心情不佳,便叫我们搬了好多酒来,自己在这饮酒,还不准我们告诉王爷。”
“那绿娆呢?她怎么在这伺候?”
“绿娆姐姐是……是……是……”
我挑眉:“是什么?她自己倒贴上来了?”
她的目光不停瞥向我身后,看起来很是胆怯,哆嗦着嘴唇道:“不,不是,是小王爷留下的……”
一个小王爷的贴身婢女,竟然会害怕地位最低的小姐的婢女。
我微微眯起眼,不动声色,转过头来,对绿娆伸出手:“起来吧,但倒酒一事你仍然有过错,回去再算。”
“……多谢陌姑娘。”她的声音藏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咬牙切齿,我只是在心里冷笑,将她拉了起来,便收回手,撸起袖子,转向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方且臻,准备扶他起来。
“陌姑娘今天在灯市上逛到了什么好东西么?”绿娆声色如常地问我,仿佛刚才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嗯?”我未反应过来,瞥了她一眼,看见她目露贪婪地盯着我的左手,心脏一跳,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奴婢听说过有种叫金香玉的玉石,天生带着奇香,多是红褐色。可今天第一次见,这么纯粹剔透的红玉,还有香味呢。”
她盯着宾以寒送我的那枚红玉串珠,喃喃道。
那一刻,我回过神来,整个人瞬间暴怒。
绿娆啊绿娆,做了那么多神憎鬼厌的事不够,现在还盯上神仙哥哥送我的东西了?!
是我太善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除掉你,既然如此……
你就不要怪我下狠手了。
我狠狠咬紧牙关,克制住内心杀人的冲动,深吸一口气,淡淡道:“随便在玉石铺买的,哪里是金香玉那种贵重的玩意儿。”
一面动作自然地任衣袖滑落,遮盖住手腕的红绳。
我能感觉到绿娆的视线仍然紧紧跟在上面没有移开,内心一阵恶心,不再搭理她。想起我此行的正事,趁两名婢女不注意的时候,伸手探进方且臻的袖子里,小心地摸索着。
“哎呀,这是什么?香囊吗?”
我摸到那个藏在他袖子中的香囊,灵活地单手扯开上面的结,装作它绳子松了,掉到地上的样子,故作惊讶道。
方且臻的婢女赶紧跪下来,捡起它递给我,柔声道:“是小王爷随身佩戴的香囊。”
“哦……这个香囊好像味道淡了不少,这样吧,你们将小王爷扶回去房里,我去帮他换点香粉。”我闻了闻那枚香囊,对婢女说。
“可是小王爷从不允许旁人碰这香……”
“没事,小王爷先前跟我说过,夜里睡不好,我懂药草,知道要配什么。你放心吧。”我笑眯眯地截住她的话头,示意绿娆过来替我扶着方且臻的一边胳膊,然后看着她俩一左一右架起烂醉的他,满意地点头。
“绿娆,既然小王爷叫你伺候,那么你帮她将小王爷送回屋里,去煮醒酒汤,亲自伺候他到他醒过来。没醒,不准回来,不然小王爷喝了那么多酒,直接睡下,头痛的话,有什么差池,谁都担待不起。”
“至于这个香囊,我先带回去,等明日我再给他送过来。”
我望着绿娆素净的脸,意味深长道:“我今日乏了,一会直接睡了。等你回来,不用来伺候我。”
“是。”
两名婢女扶着方且臻,恭敬地退了下去。
我凝视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
手放在兜里,顺着纹理,摸了摸那枚软软的香囊。
没有任何记忆,不是原主记忆中做的那枚香囊,样式完全不一致。
它的味道其实并不淡,合欢的香气依旧浓郁,刚才所说的,也不过是我的借口而已。
而手腕上的红玉串珠,已经染上了我的体温,不再带着玉石的冰凉,仿佛和身体融为了一体。
今晚设下的这个局,恐怕又不能让我睡个好觉了。
我垂下眸,踢开脚边的酒坛,迈开步子往外走去。
——这方且臻究竟受了什么刺激,喝了这么多酒……
夜深人静之时。
方府的三小姐放了一晚上烟花,把府内的仆从们折腾得够呛,总算等大小姐玩腻了,才消停下来,纷纷回到仆人的院子,精疲力竭地歇下了。
寂静的府内,一个纤弱的身影快步走着,揉着酸痛的胳膊,恨恨地骂道:“醉成那样,再怎么好生伺候也不知道是谁,真是白累一场!哼,方承陌……还非要人醒了才准回去,真是好狠的人!”
又想到刚才看到的,束在苍白手腕上殷红如血的玉珠,一时心痒难耐,怎么都放不下惦记的心。
“从来没见她戴过这么好成色的玉,就算弄丢了,也没人能证实她有过吧。至于兰若嘛,封住她的嘴容易得很。”
“反正方承陌都睡下了,偷摸进去,说不定能把那颗玉弄到手呢……”
这身影正是伺候完方且臻的绿娆,而她口中的兰若,则是刚才那个向来温和软弱的小王爷贴身婢女。
这般自言自语着,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方承陌的院子中,见房间内黑灯瞎火一片寂静,悄悄摸索着门缝,无声地推开门,溜了进去。
月光透过菱格窗,洒在帷帐前的地面上,照得黑暗的房间内稍微亮了些。厚重的帷帐后,穿出少女均匀的呼吸声,平稳而缓慢,像是已经睡熟了。
绿娆轻轻掀开帐幔,跪在床边,小心地打量着少女沉睡的面容,再三确定她睡着了,才将目光移到其他地方。
她看见那只露在被子外面,毫无防备地搁在枕边的手,腕上的红绳露了出来,上面的红玉串珠泛着温润的光泽。
内心一阵狂喜,她伸手过去,尽量不碰到方承陌的肌肤,尝试着解上面的结。
——帷帐内一点光线都没有,可那玉竟然还泛着微微的红光,真不知道是什么宝贝。一定,一定要弄到手才行!
方承陌这种人,可配不上这么好的玉!
绿娆这般想着,专心致志地解着缠在一起的红绳,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也不知道那结是用什么手法编成的,明明不紧,却费了她好一番功夫才弄开。
终于将那结解开后,她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轻手轻脚地将玉珠从绳上拉下来,刚扯到绳头,突然听见耳畔近在咫尺的距离响起熟悉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绿娆猛地扭头,惊恐地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眸。那眸子即使是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这般安静地注视着她,在她眼中,却犹如恶鬼降临。
那里面毫无倦意,仿佛从一开始,就是醒着的。
“我、奴婢,奴婢没有做什么!”
绿娆条件反射地直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浑身颤抖着,整个人如坠冰窟。
不可能,我的动作明明那么轻,怎么可能弄醒她?!
她僵硬了几秒,动弹不得地看着方承陌坐起身来,慢条斯理地将松掉的红绳摘下来,小心放进怀里,然后下了床,点燃床边的蜡烛。
室内顿时充满烛火暖黄的光,照亮了那张冷静而苍白的脸。少女眼中满是讥讽和轻蔑,甚至还有浓烈的杀气。
她走到绿娆面前,摊开手,笑了起来:“还不还给我?”
“您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绿娆慌张地摇头,死死握紧了手心里那枚东西,嘴硬道,“您可不要随便污蔑人啊,奴婢是怕您半夜踢被子,来替您掖被子角的。”
“陌姑娘,这么晚了,您还是快歇息吧,奴婢先告退了。”
我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见绿娆转身欲逃,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往后狠狠一拉。
她发出一声痛叫,往后仰面摔了下去。我轻飘飘地向旁边躲开几步,待她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痛得松开了手,任那颗红玉滚落到地上时,才俯下身将它拾起,仔细地拿衣服擦拭着。
“嘁……沾了你的手汗,真是恶心。”我嫌恶地白了她一眼,将红玉仔细收好。抬起脚,对着那只手用力踩了下去。
坚硬的鞋底在上面碾压着,她眼底布满血丝,凄厉地惨叫着,又被我一脚踢得往边上滚去,重重地撞在妆台的角上。
“啊,你可小心点,别把烛台碰倒了。”我阴阳怪气地说道,对着她如此惨状,只是幸灾乐祸地笑。
“其实如果你不动这种歪心思,我不会这么早就对你下手,至少现在不会的。”
我转身坐到床榻边,托着腮,歪头看着地上蠕虫般扭动□□的绿娆。
“可是你竟然敢把主意打到我的玉上来,实在让人忍无可忍,不教训下你,未免显得我太窝囊。”
绿娆喘息着,鬓发凌乱,额前的发丝被汗水打湿,一条条黏在脸上,看起来狼狈极了。
她挣扎着撑起身子,望向我的眼中满涨着歇斯底里的恨意,声音嘶哑难听:“贱人……你算计我……”
“终于不虚与委蛇了?”我面无表情,“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吧。陌姑娘?呵呵,心里不知道叫了多少遍我小贱人呢?”
“怎么,倒追小王爷这些年,还不叫犯贱?”她讥笑道,“借着伺候他,我可摸了好多把呢。这么多年,他允许你近他身吗?”
我的头嗡地一下,一把抓起枕边的沉重的玉梳,用力往她的脸砸去,“砰”地一声闷响,砸得她的头重重往后一仰,脸上现出鲜红的印子。
“你找死!你有病吧!你偷我的东西,还反过来说我贱?!”
“方且臻是我未来的夫君,你摸他什么摸?啊??你叫我贱人,我还想叫你婊/子呢!”
“你不仅是个婊/子,还跟烟雨楼的婊/子勾搭上了。想给我下绊子?也不看看你那个猪脑子,你配吗?”
“你当我是菩萨啊?忍着你作天作地,为所欲为?”
我连珠炮似的对她大骂了一通,骂得她目瞪口呆,连反击都忘了,张口结舌地瞪着我,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然后,室内只剩下了我们两人此起彼伏的对骂。
绿娆:“谁说我偷你东西?你有什么证据吗?那个玉是我的,兰若可以作证!”
我:“你放屁呢啊?!就你个地位卑微的婢女,能有钱买得起玉?说出去谁信啊!你他妈不光偷我的玉,还偷我男人?我杀了你!”
绿娆:“呵!你的男人?你的男人在外面烟雨楼和别的女人亲亲爱爱,谁把你当回事啊?”
我:“苏茗伊那个小贱蹄子,不是你和她串通,她能攀得上方小王爷的高枝?你当方且臻瞎啊,阅历无数,见过那么多美人,那苏茗伊算得了什么?“
不知为何,那些话皆是脱口而出,仿佛是下意识地说出来的。我气势不减,话不过脑道:“老实交代,方且臻那个香囊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话一出,我自己先滞了一秒,内心一片茫然:我为什么会问绿娆香囊的事?
出乎意料的是,面前那婢女顿了一下,慢慢地,露出了一个扭曲的微笑来。
她费力地支起身子,被我踩得青紫肿胀的手搭在妆台上,维持着平衡,眼里闪烁着恶意满满的光。
薄薄的唇一张一合,语调轻柔而阴森。
“你想起来了啊……”
另一只尚好的手捂着嘴,疯狂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方承陌,哪怕失忆了,还是死死记得要把原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要回来吗?”
“不错,香囊是有问题,不过啊,现在那个确实是苏姑娘亲手做的。你当初做的那个,算是我用来帮她借了把东风,然后就烧掉了呢!”
“嘻嘻嘻,连把灰都没剩下哦。”
在说什么啊。
到底怎么回事啊。
寒风呼啸着,从菱格窗的间隙内钻进来,在我的耳畔咆哮。
我静静地坐在那儿,手脚冰冷,有一瞬间,险些被冻得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