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冬的霜雪渐渐从土壤上褪去,留下漫山遍野新生的绿草。凉风渐暖,光秃秃的树干上冒出嫩芽,岸边垂柳舒展腰肢,堤下游鱼荡了阵阵涟漪。
仿佛大地打了个漫长的盹儿,正在缓缓苏醒,预备着迎接三月的春风。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那么地充满希望。
而煞风景的是。
我大概确实是死了。
二十多年平凡的一生,在意识被黑暗淹没之前,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闪过。
碌碌无为的秃头社畜生活,无疾而终的暗恋,永远是舞台上不起眼的配角,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地挣扎了二十多年。
偏偏运气一直也不好,甚至坐了一趟死亡航班,连尸身都不能安息,葬身于茫茫大海中。
也不知该苦笑还是该庆幸,到最后,我这如同蝼蚁般渺小平庸的人生,至少因此稍微多了一点特别。
神啊,若有来生,请给我一点被爱的垂帘吧。
我陷入了一个仿佛不会醒来的梦中。四周是一片灰蒙蒙的迷雾,隐隐听到有人在呼唤我,却模糊不清,无从找寻。
零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如同飓风将我裹在中央。充满恶意的话语宛如根根箭矢,密密麻麻地向我袭来:
“……你可得受点苦,才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疯了吗!”
“……别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得着你这个妖怪来反对?”
“没错,他叫你快点死,所以你还是去死吧……”
“……陌……”
是谁在叫我的名字?
我没做拆人姻缘的破事啊?为什么要这样责难我?
我已经死了!不管是谁,别来吵我了!让我安安静静渡黄泉过忘川投胎去行不行?
那些陌生的声音充斥着我的脑海,挥之不去,混乱而又嘈杂,本以为死后便得了永恒的安宁,却被迷雾中莫名其妙的声音弄得狂躁不已。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破地方!
我着了魔一般迈动脚步,竟真的慢慢地跑了起来。也不知道前方是来世,还是更深的永无止尽的黑暗,我疯狂地跑着,想要逃出这一片迷雾。
循着那个声音,我猛然睁开了眼。
“呕——”
意识恢复的那一瞬间,强烈的不适感密密麻麻地冲上我的头脑,像是有只手将我的喉咙掐住了一样,忍不住翻身干呕了起来。
身体不是婴儿的身体,先前的记忆全在,若说这是转世投胎,那是绝无可能的。那么,我是被救了没死成?
胃里空空的,连酸水都吐不出来,我趴在床边干呕了半天,又觉得手脚一阵一阵地抽搐不止,又麻又痛,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一脸。
死时没什么痛苦,现在活了过来,反而更是要我的命了……
我精疲力竭地趴在那儿缓了片刻,直到稍有些力气,才努力撑起疲软的身体。泪眼朦胧中,我勉强提起精神试图分辨身处的环境。
原以为自己是死里逃生被从海里捞了回去,可似乎周围的一切,同平时都太过不同。
此时我置身之处,是一个古香古色的房间。床榻是硬木制成的,栏杆上布满精致的镂雕,线条细腻而不繁琐,床侧垂挂着柔软厚重的帐幔,上面的钩子似乎是铜制的,微微泛着金属的光泽。
待得视线往远处移去,我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后一缩:那个坐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一脸面无表情的长发男子,究竟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
见我目光惊恐,那男子不悦地蹙起眉头,冷哼一声站起身,直直地向我走来。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面容因为背光而有些不甚清晰,我却能分辨出那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轮廓分明,剑眉星目,长发整齐地束在脑后,零星落了几缕鬓边的发丝,给那张冷峻的脸多了一丝风流的味道。
他一身滚金边的暗红长袍,腰间配银线穿成的镶金玉佩,看起来名贵非凡,浑身笼罩着养尊处优的贵气。虽然表情甚是不友好,看起来依旧是赏心悦目。
好帅的古装男子……不对,古装?我穿越了?
我的大脑一时宕机,一面是震惊于穿越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一面是惶恐自己当了二十多年普通人,一朝穿越回古代,岂不是要当一回“主角”了?正在胡思乱想,却听见男子低沉的声音不耐地响起:“你怎么没死透呢?方承陌,你还真有胆醒过来啊。”
字字句句,如同惊雷落在我的耳畔。
我不敢置信地睁大眼望向他的脸,只见那张英俊的脸上满是嫌恶和轻蔑,薄薄的唇间吐出的,是刀子般扎心的恶毒话语。
我耳边嗡嗡作响,颤抖着唇勉强张口,一出声,嗓音是久病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沙哑:“且慢……我听得不太懂……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你还好意思装傻?”华服男子厉声喝道,“我原以为已经同你说得够清楚了,你竟以死相逼,跳湖自尽,你要是死了也就罢了,偏偏昏迷这么久,竟然还能醒过来!”
“怎么,连阎王爷都嫌你上不得台面,把你踹出了地府吗!”
他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气势不减地怒吼:“我们方府养了你多年,可曾亏待过你?让你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跟了方姓,是你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可你为何还不知足?”
“你以为,王妃这个位置,也是你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能坐的?”
心口一阵熟悉又陌生的钝痛。那声声质问震得我头痛欲裂,而那双眼睛——那双明明是狭长又漂亮,最适合注视着爱人,用深邃的目光无声对视的眸子,里面满装着恶意的光,令我身后有如针毡。
怎么会有人用如此憎恶的目光看着我,用那么恶毒的语句嘲弄我,又或者准确地说,对我这具身体的原主人?
虽然脑袋昏昏涨涨,可我竟异常冷静,反复咀嚼着他方才那一番信息量巨大的话。
我一介孤魂野鬼上身,自然没有这具身体先前的记忆。若是像寻常小说电视剧那般装作自己失忆,本是极为冒险的举动,言语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被当作神志失常囚禁起来,或者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有谁会信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失忆了的疯子呢?
但面前这男子提到一句“投湖自尽”倒是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溺水之人,若是昏迷三日以上,则极易脑部缺氧,造成大脑的损伤。想来无论是穿越到了哪个朝代,医术必定是极为高明的,如有大夫过来,失忆这一说法倒能以溺水之辞圆过去。
于是面对那一双满装着轻蔑和怒意的眼眸,我轻轻吐出一口气,歪了歪头,露出一个虚弱却不失诚恳的笑:“请问您是哪位?”
“小姑娘身体没别的问题,除了记忆有失,就是落水受了凉,身体寒,慢慢调养就好。”
一个时辰后,我端坐在床边,礼貌地微微欠身,目送着被请来给我诊脉的老大夫离去。头发花白的老大夫留了道药方,让人准备了碗米汤,还不忘叮嘱红袍男子少生气,莫气坏了自己身子。
方才我对他说完那句话之后,他又惊又怒,痛斥我装傻撒泼无理取闹,许是声音实在太大,以致惊动了其他人,没多久,便有婢女匆匆领了大夫过来,望闻问切一气呵成。非得大夫确定是溺水昏迷导致了失忆,他才半信半疑地不吭声了。
大夫走后,红袍男子冷哼一声,对我硬邦邦地回答了拖欠了一个时辰的答案,扔下一句“方且臻”便拂袖而去。随着“哐”地一声巨响,门被他重重地摔上。
在那一瞬间,我脸上维持着的微笑顿时消失不见。
——此人心高气傲,目空一切,却在提及我这具身体的身世时刻意压低了声音,想来是不想被旁人听见这屋里的动静。激他一下,是冒险,但也是破局的最好方法。
引来外面其他人的注意后,就不是只有他知道我清醒了过来,顾忌于此,他也不能再对我如何。
我对此身无任何记忆,唯独面对他那尖锐的话语,心口总是阵阵钝痛,就好像……习惯了他这般冷嘲热讽,却还是会难过似的。
是这具身体潜意识里的反应?还是说原本的灵魂心有不甘,仍未离去呢?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桌子上冒着白气的米汤,顿了顿,思及此身昏迷数日未能进食,还是吃力地伸脚寻到床边的鞋,一点点挪到桌边坐下。
米汤上结了一层皮,我拿起调羹撇开它,舀了一勺米汤,送到嘴边吹了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嘴唇触及米汤的时候,滚烫的热度闪电一般传到我的大脑,烫得我条件反射地将调羹扔回了碗里!
我死死盯着那白瓷调羹,回想起方才老大夫吩咐那名婢女准备米汤时,分明说了要温热的,结果吹了半天仍然这么烫,要说是无意,那也太自欺欺人了。
不过几秒的沉思,我果断抬起手,用力将它摔到地上,砸了个粉碎!
清脆的声音响彻寂静的室内,不出一会儿,果然有人敲了敲门,响起那婢女怯怯的声音:“陌姑娘,怎么了吗?”
“你进来吧。”我冷声道。
见她开门进来,唯唯诺诺地站在我面前,我便勾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似笑非笑地问她:“大夫说要温热的米汤,你给我弄的是什么东西?存心想烫死我吗?”
我音量不大,甚至很是虚弱,嗓子沙沙的,像是宣纸摩擦的声音。但语气沉稳,隐隐带上了压迫力。
那婢女果然有些慌张,手指不住地铰着衣角,乌黑的眼珠转来转去,就是不肯看我。
“奴婢看您精神这么好,不像昏睡了这么多天的病人,就寻思着您不会那么快想吃东西,准备热点的,等晚些时候您想喝了,不就刚刚好了么?”她轻言细语道,“奴婢也是一番好心。”
“哦?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考虑周到了?”我没忍住笑出了声,看她肩膀一抖,只觉得分外有趣。
这倒打一耙的嘴皮子功夫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甚至还是对她服侍的主人,胆子着实不小。又或者……是被人教出来的。
我见她不吭声,也不打算逼问她,便放缓了表情,悠悠道:“你也听到大夫说的,我头部受损失忆,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现在问你些问题,你如实回答,我就不跟你计较刚才的事了。”
“您请问。”婢女低眉顺眼地站在那说道。
“不如先介绍下你自己吧。”我用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她的神色,“然后说说我是谁,方才自称方且臻的人是谁,这里又是何处。”
“奴婢名为绿娆,自陌姑娘来到方府开始服侍您。方才那位殿下便是小王爷,是您的远房表兄,不过不知隔了几代亲缘了。”
“您十年前家中出事,端王出于善心收留了您,让您住在这王府中。算一算,您入府时也是冬日,一转眼十个年头过去,您这次一顿闹,果然还是小孩子脾气呢。”
自称绿娆的婢女如是答道。
她微垂了一张素净温雅的脸,抿嘴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小声说:“绿娆服侍您这么多年,结果您溺水后什么都记不得,着实有些难过。”
说得是挺好听的。
但我差点没被恶心得吐出来。
这位叫绿娆的婢女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夹枪带棒讥讽人的本事甚至比得上我前世职场遇见的老油条。
说远房表兄妹关系,非要轻描淡写强调下不知隔了几代亲缘;我此次溺水之事还未弄清缘由,便先一股脑扣个“小孩子脾气”的帽子在我头上;最后还作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怪我记忆有失待她态度不好。
仿佛刚才那个故意倒了碗滚烫的米汤的人不是她似的!
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盛世白莲!
我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咬牙切齿。强忍了心里翻滚着的厌恶感,顺着她说的试着往下套话,淡淡道:“方且臻说我以死相逼,你说我是在闹,陪我这么多年,却都来说我的不是。亏得你还说你难过。”
绿娆很是吃惊地睁大眼:“陌姑娘,人贵有自知之明,麻雀怎么配得上凤凰呢?小王爷这般人物,多少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盼着嫁给她,怎么也轮不上您呀。”
“更何况。”她眼波微转,“您又不是不知道,小王爷与烟雨楼的苏茗伊姑娘两情相悦,即便您是他的远房表妹,倾慕他多年,可拆人姻缘,还能指望他对您有什么好态度么?”
听到“烟雨楼”三个字,我脑袋“嗡”地一下,被这狗血的剧情砸得眼冒金星。
风流王爷和烟花才女,多么恶俗而为人津津乐道的艳史,可真落到自己身上,除了极度的不适,只剩下满满的失望透顶。
与其说是对方且臻失望,不如说是对自己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失望罢了。
我体验过求不得之痛,清楚舍不得之苦,知道感情并非一日两日便能放下的,但没想到,原先的方承陌竟然不争气到这种地步,这么多年仍然走不出来。
不仅不自尊不自爱,还作践自己,跳湖自尽。即便我能理解那种绝望,可就这样放弃得来不易的人生,这是何苦呢!
而且,说我配不上,那烟雨楼的花娘,难道就配得上这位尊贵的小王爷了不成?
照绿娆所言,我死后听到的那些声音,想来应该是对原主说的了。
方承陌……你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我在内心长叹一声,只觉得虽然有幸穿越,或许有机会过一回自己想要的生活,但这具身体的前任主人不知经历了些什么,这日子,怕是不会那么好过了。
只是现在信息不全,我必须得弄清楚关于这具身体的一切事情,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至于句句都话中带刺的绿娆,暂且放过她好了。
反正……来日方长。我眼神冷了冷。
目光穿过菱格窗投向窗外的天色,那天空阴沉沉的,一副将黑未黑的颜色。知是大概黄昏傍晚的样时辰,我便问道:“除了小王爷以外,端王和王妃可在府里?现在在做什么?”
我并不清楚这个府中是怎样的构成,但是这样问必定是最稳妥的套话方式。想来方才男子一副养尊处优盛气凌人的样子,家里定然还是很和睦的,双亲健在。
“老爷和夫人都在用餐,还不知道您醒了过来。奴婢听到屋里的动静,急着请大夫过来,忘记了跟他们禀报此事,您可不要介意呀。”
果然,绿娆未察觉到什么,依旧话里有话地刺我。她一脸羞赧的笑,神色天真无邪,唯有眼神闪烁了一下。
我的身体仍未恢复,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很是疲倦。实在懒得同她计较,我便摆了摆手,说道:“你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绿娆又问:“天色已晚,那边奴婢不便打扰,明天再去,陌姑娘您看如何?”
“随你吧”我压下内心的厌烦,微笑着盯着她。直到她避开了视线,似乎有些不甘就这么结束地退了出去,才收了表情,淡然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婢女轻柔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而我依旧坐在那里没有动。
过了十秒,也许是二十秒,三十秒。房内寂静无声,窗外连鸟虫的叫声都没有,仿佛这里变成了一座死城。
然后我懒洋洋地开口,声音不大,语带轻笑,却清晰可闻。
“外边那位,听人墙角有什么意思,不进来坐坐吗?”我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