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上岸时,玉龙和莺莺保持起初的前后顺序和距离。郁郁葱葱的君山像一颗翡翠原石被遗落在湖水中央。
莺莺假装慕名前来瞻观眼前这座文化名山——上古时代娥皇与女英寻情挥泪之处,斑斑泪竹,是此次游山主要的风景——她任性又有些孤冷的眼睛里只藏着唯一的归属。
玉龙点动下巴,撅起嘴像是认真听导游关于湘妃故事的介绍,视线不断漂移,像个寻觅方物的探险者,企图独自一人涉身这个古老国度的每个神秘角落里不为人知的景致,因而不得不时时环伺四周,保持警觉。
山上自有清净之所,容得下苦苦煎熬等待的二人世界:崖边、石穴、涧谷……
蚁群迅速登陆并占领了这座袖珍小岛,到处都是红帽子在合影、说笑,到处都是眼睛,都是眉目。
他俩逃离蚁群,避开行人台阶,专走那些老人们望而拒之的陡峭山路。莺莺捂紧长裙,以免遭丛生的野草和蛰居其中的野虫的侵扰。玉龙只顾向前探路,推倒挡住前路的斑竹,踢开张牙舞爪的落枝。
身后的竹林越来越密,人声越来越微弱,他俩的脚步也越来越急切,距离越来越近,步履匆匆,终于在密林中走到了一起。他牵起那双柔嫩的手,迫不及待地朝山顶攀去。莺莺咯咯笑出了声,起初她只是哼着气息浅笑,后来在剧烈的喘息中放肆地大笑起来。玉龙将黏在她湿润额头上的纤长发丝拨向两侧,用手背擦去自己鼻头上冒出的汗珠。他发现自己也在大笑。
抵达山顶,玉龙吐出一口气,环视四周——他们已到达目的地。周遭的林木比山脚稀疏不少,从树林间可以清楚地看见洞庭湖面荡起的白色泡沫,以及对岸遥远清晰的岳阳城,湖畔小城在清丽的初夏晨光中吮吸着与世无争的幸福。
莺莺挽紧玉龙潮湿的手臂,将额头抵触着他火热的胸膛,他们总算避开了蚁群的喧嚣。他低下头,毫不犹豫地吻向她等待已久的双唇……
他们依偎在密林的怀抱之中,只顾眼下的温存,甚至放下了警觉。
有说话声传来,听得出是一对老年夫妇。他们不得不松开拥抱。玉龙朝声响处走去。
一条台阶通往山顶——还是有人顺着石道上来了。这世上只要有一条路,就一定会有人走,哪怕崎岖坎坷,哪怕通向死亡,或是会打扰到这世间最美好的时刻。
这对夫妇环顾了四周的树荫,确认安全后在青石板上垫上一层用来遮阳的报纸,然后坐下。这时有凉风吹来,拂走燥热的激情和冲动,遗留下清醒,玉龙奇怪刚才为何一点也没感觉到。
他走回莺莺身边,摊开双手对她充满疑虑的皱眉表示无可奈何。
台阶上陆陆续续又上来了几位老人,看来这座山还是不够高耸,他俩语带讽刺地称赞旅行社为夕阳红团队考虑的行程真是细致周全,丝毫不对年轻人的胃口。
为了防止热衷于制造流言蜚语的老人们察觉,他俩不得不再次扮演陌生人的游戏:玉龙将手插进短裤口袋,若无其事地踱出密林,在老人们围成的谈话圈旁边漫不经心地观赏青翠欲滴的竹叶和竹节上紫色的竹斑。莺莺稍后再出来,到时候老人们只会对世风剧变徒生感慨:不走寻常路成了当今年轻人疯狂热衷的人生态度。
老人们在分享家乡、子女,还有养老生活的琐碎故事——除此之外,他们似乎无他堪谈。年龄的罗圈将人们的视野圈禁在越来越小的天地:曾经的孩童胆敢妄想宇宙,渴望遨游太空;青年人放逐灵魂,幻想征服世界;中年人在历过风霜冷暖后搭建起安置肉身的房穴,没想到灵魂也被囚禁其中,再也不能放任驰骋;直到行将就木(正是眼前这些老迈的躯壳),人的注意力渐渐缩成一个圆,直至一个点,而那一点,不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绝不会闪出坟茔的暗光,仿佛一旦跨过,便可走进世道的轮回,便可重生,重新拥抱宇宙,拥抱这个无限可能的大千世界。
玉龙的眼神游离在风中飒飒的枝叶之间,心却再一次卷入生死漩涡,毫无知觉地涉足危险的禁地。
还好莺莺唤醒了他。她在一块铺满暗苔的裸石旁驻立观竹,回头冲他发出独特的信号,那是舌尖抵住上颚突然分离时的清脆声响。她的淡眉向上挑动,示意他看向她的头顶上空。
那是——花?玉龙不确定。因为那是一丛竹子——湘妃竹,传说两位妃子挥洒的泪滴在竹节上染出了爱情的斑斑痕迹。据他所知,竹子从未开过花。
玉龙踟蹰缓慢地靠近竹丛的脚步引起老人们的注意,沿着玉龙行走的方向,他们纷纷转头望向莺莺飘飞的长发上空垂下的白色花朵,娇嫩柔美,在风中倾摆,真像个哀伤俯仰、悲痛欲绝的妃子。人与花之美,都在风中荡漾起轻浅的笑声。
花朵不止一株,玉龙看向竹丛时,在林叶缝隙中发现不少花朵,更多的是尚未绽开的花苞。
最先登顶的大爷抬起衰老颤抖的手,试图遮挡眼睛,慌乱的语气充满确定:“竹子开花了!”老妇人手扶膝盖,连忙躬身站起,挤成“八”字的眉头渗出夸张的恐惧。其他老人纷纷站直衰老的身躯,那副神态,好像受惊的兔兽一旦释放出警觉的神色就能逃脱虎狼的灭顶之灾似的。
“快走,快走,竹子开花不吉利!”
老人们慌作一团,手足无措,在大爷的带领下,颤颤巍巍地踮着小步子朝山脚一步一个台阶、头也不回地逃命而去。
“哎哟,怎么碰上这种事。”另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的埋怨声中颤抖着不安。
“别说了,快走!”
竹子开花,玉龙总算记起点往事,好像童年时祖母那些古老神秘的故事中提起过,但这种无端的灾殃可以扎根在年事已高者的脑海里,却连一粒侥幸的花粉都不可能飘进新时代年轻人的思维高墙。
不吉利?象征死亡?
他不在乎。莺莺也不会在乎的。
面对这场骚乱,莺莺收起短暂的讶异,因难以置信而轻轻嗤笑起来。这回,他俩又在对视的微笑中找到了合拍的默契。
湘妃竹的音色短促清脆,这是莺莺从她的长笛乐师那里学到的。在玉龙打算给莺莺挑选一些可以制作长笛的竹子时,她急切地指向垂涎已久的那一株,正是开花的那一株。可在玉龙拨开草丛走进竹林时,她又心生一丝胆怯:“会不会真像他们说的,不吉利?”
身为军人,玉龙斩钉截铁地回答她:“不会。”他知道,笃定的眼神和简练的话语就像一剂注射入血液的安定药一般有效且迅速,就像军人给人的直观印象:值得信赖和依靠。
莺莺笑起来,像是放下了顾虑,那是在告诉他,她很满意这个结果。
没有锯刀,玉龙捡起石片将那只遍洒紫斑的纤长硬竹粗暴地从根部砍断。
他将竹花摘下,在手指间旋转两下,旋即撇进草丛。在他眼睛的余光中,莺莺侧过头望向其他“不详之花”的眼神应该没发觉他稍作犹豫的神态。
又砍去顶端过细的竹梢后,玉龙一手握着细竹一手牵着莺莺朝山下走去,他们才想起旅行团可能已经离开小岛了。
果然,当他们抵达平坦的轮渡码头边时,蚁群的疏散工作正在喧哗的场面中走进尾声。幸好他们还算及时,否则等最后几位老人上船后,导游一定会在紧张的催促中遗漏人数,急忙启程返回岳阳。
玉龙在议论纷纷的蚁群中靠立窗台时,莺莺的神色也不再笃定。她一定在旁听三人成虎的对话中心生畏怯了。
“这一路都挺顺利的,怎么碰上这种晦气事啊。”满船的人都已知晓这桩倒霉事。
“竹子开花!”一个老妇人立即捂住了不知轻重的嘴,但还是引来已经听见这句歹话的其他人愤恨的怒视,仿佛这几个字无法避免地钻进耳朵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几个老妇人端起双手,平合手掌召唤信仰的庇佑,还有人甚至掏出了驱魔的念珠;有的在打通子女的电话中泣不成声,有的商量着要求旅行社做出赔偿。蚁群在这只拥挤的铁皮蒸锅里沸腾躁动。
玉龙直勾勾地看向莺莺泄了气的眼神,露出坚定不移的微笑,他希望她看向他并镇定下来,毕竟那只花是他扔掉的(还好没有递给莺莺),而且那截断竹还在自己手里呢。而莺莺只是回以淡淡的浅笑,在窗台另一侧抱臂靠立,徒生思虑。此刻,他真想上前抱紧她,在耳畔悄悄地提醒她,有他在呢。
轮渡最终在失去控制的嘈杂声中靠岸,导游已无力招架老人们无礼的质询和失态的纠缠。头蚁与红色蚁群在轮渡码头上达成一致:他们将尽快启程离开岳阳,离开这晦气之所,开船驶向荆州港,旅行社将诚挚地减去此趟岳阳之行的预算花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