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乐师走后,轻衣始终闷闷不乐,将那日萧河的话也抛在了脑后,只一心练琴,她始终觉得是自己这些时日太过自满,才导致师父不愿再留,于是更加勤奋苦练,近乎病态般对待自己。
花月楼的姐妹们见她如此,劝慰的话无用,也都不再去打扰,唯有若儿还时常照顾一下她的饮食起居,会在她忘记吃饭时催促她。
若儿这般殷勤无非也是为了给萧河送信那件事,她趁轻衣用饭时在一旁问道:“小轻衣啊,姐姐的事情可有什么回音?”
轻衣这时才又回想起那日的画面,只是不似先前那般心中悸动,反而有些想要逃避,她将那日的事情说与若儿听。
萧河说出要娶轻衣的话后,轻衣只觉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瞧他笃定的眼神,坚定的模样,实在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轻衣笑着问道:“我给你的那封信竟没有署名吗?那封信并不是我所写,是若儿姐姐要我交给你的。”
闻言,萧河从表情到身形都僵在了原地,轻衣看不见他的面容,但见他缓缓地放开了拉住自己的手,沉默了许久才道:“原,是如此。”
轻衣不知为何,再也笑不出声来,眼前的萧河让她莫名地揪心起来,看着萧河离去的背影,轻衣久久没有离开,她至今仍不懂自己当时为何有一种后悔的感觉,却说不清是后悔什么。
当然,她没有将当时心中的感受告诉若儿,可此时若儿的表情却已经变了,只见她直接打掉了轻衣手中的碗筷,满脸怒色地道:“我看错了你,你为何不告诉萧郎那是我写的信?”
“我说了!”
“我是说送信之时!”
轻衣只觉得莫名其妙:“我哪里知道你没有写署名呢,你又未曾告诉我。”
若儿一时语塞,但仍是又气又恼,只将她亲手给轻衣做的饭菜全部倒进了泔水桶里,掉头而去。
很快就到了萧河要出门的日子,他还是没能忍住,夜下仍在那棵柳树前等轻衣,轻衣一看见他,想起先前若儿姐姐对自己的态度,只当未曾看见,径直沿着另一边墙而行。
“我只是来道个别。”萧河开口道,语气很是伤怀。
轻衣当真停下了脚步,先前那种心口堵塞的感受又回来了,她不知自己生了什么病。
萧河走到轻衣身后,说道:“你已知我的心意,我却不是强求,若你厌我,那我此番而去便不再回来,不会再碍着你的眼。”
话毕,萧河看着轻衣的背影,见她无甚反应,只当她是默认了,苦痛地闭上眼,轻叹一声,转身欲走。
“我不厌你。”轻衣突然道。
萧河停下脚步,只听轻衣在他身后道:“你……我并不是厌你,只是我不知,为何每次听你说要走的话,我的心里都像是有一块石头压着,你懂医术,你说我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闻言,萧河立时回过身来,看着轻衣眉间轻蹙的模样,耳边是她方才说的话,心中又惊又喜,只慢慢地说道:“不是病,是情。”
轻衣不解,歪着头看他,只见他嘴角笑意渐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萧大夫和赵一燕在年少别离时并未给彼此承诺,也没有私定终身,但在彼此心中,却隐隐有一个无需言说的约定,一个不归,另一个便不嫁。
萧河走后不久,轻衣苦修技艺,精进了不少,名声传至都城外,只是人怕出名,新上任知府有一位独子,名叫方世凡,生的粉面俊俏,又是少年英才,写得一手好诗,但却是一个十足的恶人。此人年至二十四五,已有八房妾室,听闻轻衣艳名,便去踏访,那时的轻衣出落的亭亭玉立,且抚琴时与其师一般自有一种沉静的风情,方世凡一眼便看上轻衣,二话不说便要买回去做小妾。
花月楼只道这轻衣并不是楼中人,没有买卖一说,那方世凡便直接硬抢,一时无人敢阻拦,唯有铺子里的赵老听闻了此时,慌忙赶来,跪求他饶过,无济于事,赵老卧床多年的腿伤便是那日所受。
自那以后,世上再没有什么轻衣了,赵一燕接手了父亲的肉食铺,她只沉默的、没日没夜地干活,就像当年没日没夜的练琴一般,起初还有人上门提亲,愿帮她撑起这个寒霜的小家,她全都拒绝了,还将自己最心爱的琵琶全都拿去典当,只一心扑在杀猪宰羊的事情上,慢慢的也练就了她父亲那般的刀工,却也成了所有人口中的男人婆。
清歌将几张纸上书写的故事看完,心中百般滋味,默默叹息,身侧的面具男道:“人世间的事,少有十全十美的。”
清歌静默了一阵,而后她问道“这方世凡现在还在宁都城中吗?”
“是,如今的知府仍是姓方的人家。”
清歌眼神瞬间冷起来,她又问道:“我先前要你寻的花名册如何了?”
面具男回道:“方府之中似有密室,另有守卫看管,今夜去的人破晓时便能回了。”
清歌点点头,她想起纸上最后记载的事情,还有疑问未解,又问道:“这方世凡最后是如何放过赵姐姐的?”
面具男道:“据百晓生所说,是因花月楼的当家人出面。”
花月楼的当家人,清歌道:“从前在殿前奏折内听过这样的事,这些秦楼楚馆多与官商勾结,指不定就是某个做官的人经营的,连知府都给些面子,不足为奇。”
清歌略微沉默了一下,话锋已转,她道:“云枫,其实你不必再跟着我了,我如今……”
“公主。”面具男打断她的话,单膝跪在她面前,道:“云枫贱命一条,是公主给了属下体面和尊严,云枫自幼习武,一心想成为公主的左膀右臂,请公主不要将属下赶走。”
清歌看着他半边脸上带着的黑色面具,似乎可以透过面具看见下面交纵的疤痕,那是童年时云枫为救她被疯了的妃子所伤。
“我已不是公主。”清歌道:“唤我的名字吧,清歌,清欢的清,笙歌的歌。”
云枫的身形微微一震,没有说话。
清歌忍不住叹息,然后摇着头道:“哎,算啦,反正今后不许再喊我公主,哦对了,也不能自称属下,你退下吧。”
“是,公……”
“嗯?”
“……”
晨起时,清歌在桌上看到一个账本子,应是云枫留下的,她大概翻看了一下,这宁都城有四大富商,除了那个做水上生意的花家,另有三家:茶商贺家、粮商万家、赌坊乔家。这粮商万家也是近几年新富起来的,想来北方粮产骤减,导致粮价猛增,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这些人每月都会固定给官府上礼,金额总计起来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清歌不免又想起这北边穷苦的光景来,想起城外林立的新坟。在这些账目后面有一些新入的钱财,虽没有书名来源,但其数目不菲,宁都又是北边灾民逃难的必经之地,不难猜,应是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两被私吞。
未及细细翻看,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清歌好生将那本子藏在枕下,对着铜镜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男子装扮,方才打开房门。
只见院内的一排晒药用的架子倒在地上,另有帮工的人搀扶着萧大夫起身,清歌眉头一皱。
“这是怎么了?”
只见萧大夫脸色惨白,脚下不稳,咳嗽声也越发虚弱,他仍是对着清歌摆摆手道:“无碍,是我走路不小心……”
话没说完,萧大夫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几人只将萧大夫扶回卧房休息,清歌心里却放心不下,便在门外问那也在前厅诊脉的孙大夫道:“您可知萧大夫生的什么病?”
孙大夫只将清歌拉到无人处,叹道:“此病发作时似是肺痨,多年积攒,但若真是肺痨,以萧大夫的医术定能压制一二,拖到晚年也不是没可能,如何能让这病发作至此,实在不解。”
突然,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是卧房内,清歌和张孙夫慌忙进屋,只见萧大夫一只手撑在桌前,脚边是摔碎了的茶盏,他另一只手捂着面咳嗽,咳完之后将手放下,手心里竟有血色。
清歌上前扶他坐下,碰到他的手,只觉得冰凉。
萧大夫似有急事,只是摆手,还要去拿那行医用的药匣子,一旁的孙大夫也看不下去了,只道:“萧大夫糊涂啊,你这身子是断断不能操劳了,你要去哪里诊脉,我帮你去就是了。”
闻言,萧大夫只是有气无力地推拒,强撑着身子起来,咳嗽声依旧不断。
“你是要去赵姐姐那里吗?”清歌突然问道。
萧大夫已将药匣背在肩上,他没有回话,只将身上一封信拿出来递给清歌,清歌匆忙拆开看了,只见上面写道:自月前一别,身患顽疾,不能起身,今已觉病入膏肓,特写绝笔一封,万望珍重。赵一燕。
原是如此,是她前几日与赵姐姐想的计策,为探萧大夫的心意如何。清歌心里顿时清明了,萧大夫已经迈出了房门,她心下灵机一动,追上前去拦住他道:“孙大夫去看也是一样的,快,扶萧大夫进去。”
众人上前,手忙脚乱的要扶萧大夫进屋,萧大夫更急了,奈何强撑不过,只涨的面红耳赤,清歌紧接着又道:“可惜赵姐姐曾与我说过,她在等一个人,那人不来,她便不嫁,如今赵姐姐都是待字闺中,怕是等不到那个人了,可惜啊!可惜!”
闻言,萧大夫的面容更显出痛苦的神情来,他喊道:“放开我!我要去见轻衣!轻衣还在等我......”
“放开他!”清歌道。
众人放手,萧大夫力竭,跌坐在地上,已是双眸含恨,似有泪光,他口中仍念念有词道:“轻衣在等我,她等的是我,是我辜负了她......”
见这般情景,清歌招来那个帮工的人,附在他耳边要他去找赵一燕来,她话还没说完,却恍然看见门前站了一个人,可不就是赵姐姐嘛,已不知何时站在此处。
清歌没有招呼赵一燕,只突然又对萧大夫道:“你辜负了她什么?你既已归来,为何不对她表明心意?莫是你嫌弃她不成?”
赵一燕的手紧张地拳。
萧大夫猛咳起来,边咳边道:“不是的,不是的,是我,是我的病。”他自责地摇头:“是我无用,我医不好自己的病……”
闻言,清歌看了一眼赵一燕,她只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萧大夫,也是双眸含泪,清歌暗暗招手让大家走远,将此处留给这对有情人。
赵一燕将信传给萧大夫后便一直在家中焦急地等候音讯,忽闻送信的人来说,萧大夫看完信,脸色大变,而后倒在院中,吓的她急忙赶了来,正撞见了这一幕。
萧大夫此时体力不支,他低垂着身子,堂堂七尺男儿,竟落了两行清泪,他紧紧捏着怀中放着的那封“绝笔”,只恨此时不能立即出现在赵一燕身边,只悔这些年来未能将心意表明。
赵一燕走到他的面前,他缓缓地抬起头,对上赵一燕一样泪光涟涟的眼睛,四目相对,一切情啊爱啊,一切少年时的初心都滚烫了起来。赵一燕突然笑了,眼角的泪水落在唇边,咸咸的,她蹲下来看着萧朗的眼睛,而后哽咽地道:“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没事啊,你看我好好的。”
萧大夫看着她的模样,恍惚回到了初次见面时,她将一封印着小蝴蝶的信放在自己手里,转身笑魇如花,恍惚回到那夜昏黄的灯笼映照的柳树下……
“一燕……”
“我只问你。”赵一燕打断他的话:“从前种种,可是我误会了?”
“没有误会。”萧大夫立时回道,他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赵一燕又一次看到他眼神中熟悉地笃定,只听他道:“我想娶的人,一直是你。”
那日风也温柔,萧大夫将赵一燕拥进怀里,紧紧地相拥。
墙角下偷看的清歌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脸上也露出欣慰的表情。云枫已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看着眼前人的模样,云枫的眼神似有所变,他对清歌道:“你变了。”
清歌回头看他,问道:“哪里变了?”
云枫没有回答,他觉得自己的目光再也离不开清歌,他回想起初次见到清歌的时候,是在宫中太监的净房门口,他刚从刀下逃出,被两个太监追到门边,痛打一顿,他只觉得头上、眼前、身上铺天盖地的拳头落下,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坚定地看着门口,他强忍着疼,两手紧紧扒在地上,向门边爬去。
忽然,面前出现了一身锦绣的衣衫,出现了一众宫人,他感觉那些击打在身上的感觉消失了,那两个小太监跪在地上,而他仍努力地向那门口爬去,小小的血掌印留在地板上。
有人猛地踩住了他的腿,小腿上传来一阵骨裂般的刺痛,他痉挛着,痛苦地叫出声来,口中一阵腥甜。
“抬起他的头来给本公主瞧瞧。”
他听到一个稚嫩的童音,像银铃般悦耳。
有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头皮一紧,他抬起了脸,眼前明亮了起来,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肿的无法睁开,可他却用另一只眼瞧见一个小女孩,被众人簇拥着,像仙女一般高贵,她的眼睛是那样灵动闪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有意思,这个人我要走了。”
他无法思考,但如今想来,那大概是他听过最好听的一句话,他被重新丢回地上,血顺着鼻子和嘴角留下,弄脏了眼前的地板,而那个女孩已经转身走远了,他只隐约听到:“我养的狗儿还缺一个奴才伺候……”
宁都夜深,竹林外,一个小男孩跪在一座新坟前,这坟比周围的都要小上许多,小男孩的十指正滴着血,残缺的指甲里满是泥土,他将两根冰糖葫芦插在坟前,眼神无光,他道:“阿妹,哥哥给你买来了你最喜欢的糖葫芦,你尝尝看,甜不甜。”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一个男人似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眼神落在新坟上。
小男孩像是毫无察觉,他只对着那坟磕了三个头,缓缓起身,瘦弱的身躯转向身后的男人,他抬眼看着那男人脸上的黑色面具,和他面具后冰冷地眸子,扑通一声跪倒在那人身前。
“你想好了?拿着那些钱,你可以去宁都城开始新生活。”黑衣人悠悠地道。
地上跪着的人没有抬起头,只听男孩稚嫩地嗓音毫无波澜地道:“我想好了,请您收我为徒。”
“然后呢?”
那男童猛地抬起头,激动地道:“我要变强,我要给我的亲人报仇,我要给阿妹报仇,我要杀尽这天下的狗官!”
男孩的怒吼沉在无尽的黑夜,许久之后,云枫的嘴角微微扬起,他看着男童嗜血的眼睛,看着他因愤怒颤抖的模样,看着他握紧地拳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好,自今日起,你就叫云洛,我是你的师父,云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