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抬起头来看,只见月亮高悬在无人的房檐之上,如同一个巨大的白玉盘,煞是好看,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这儿呢。”
清歌正疑惑之时,耳后突然一声轻柔的耳语。
空气中似有清酒的香气,清歌立刻转过身来,正对上一双沉静的眸子,带有窥探的意味看着自己,狭长的眼眸微微眯着,两人靠的如此之近,鼻尖险些要撞在一起,清歌愣住,不自觉得屏住了呼吸。
“师兄。”身后有人唤道,语气中略带责备之意。
被唤作师兄的,这才缓缓地退了几步,又漫不经心地扬起手里的酒壶饮酒,只是带着好奇的、窥探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清歌半分,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清歌这才回过神来,于是打量起眼前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只见其身量高大,白衣衣袖懒懒地挽在半臂处,碎发随意地散着,且面如冠玉,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不拘之意,周身又常有酒香缠绕,说是酒仙下凡也不为过。
许舟似乎与此二人相识,清歌看见这饮酒男子身后还有一位白衣少年,与许舟彼此点头示意,只是这人站在饮酒男子身后,清歌一时看不清楚。
那饮酒之人对清歌道:“我二人在此赏月,这几人聒噪个不停,我师弟便动了手,惊了这位……小兄弟,实在对不住。”
话毕,他又挑眉看了一眼清歌,显露出一副饶有意味的样子。
从未见过如此不知礼数之人。清歌顾不得想自己此时一身男装,便是与面前之人勾肩搭背也无甚异常,禁不住面色微红,口干舌燥,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许舟大概算了一下时辰,他已经离开小姐很长时间了,此时必须要回去了,于是对这面前的二人道:“时辰不早了,小姐还在等我。”话毕,他看了一眼清歌,并无他话,转身离去。
清歌见他离去,又兴许是起了夜风,只觉得凉意更甚,黑漆漆的街道上只有满地的月色,空气中弥漫起一股血腥味,而且这风空洞洞地,不知从哪里刮来的,清歌尽量避免自己的视线扫到地上的那副惨状,对着这饮酒之人道:“那在下也告辞了。”
她刚要转身,忽听见远处传来打更人的锣声,隐约可以瞧见打更人手上提的那暖红色的灯笼正慢慢地从远处靠近,心道不好,此番离去必定会撞见打更之人,若是暂且隐蔽,只恐那打更的一喊只会招来更多捕快,到时候想要脱身就更难了。
“师兄,该走了。”
清歌正踌躇间,身后又传来那不曾蒙面的人的声音,她回过头来,却只瞧见饮酒之人仍是唇带笑意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像是已经看穿了她此时的处境,然后悠悠地对身后的人道:“师弟你快来看,这宁都里的男子竟生的得似姑娘一般。”
闻言,方才一直不曾露面的那位师弟果真从他身后走了出来,目光放在清歌身上,当真细细地看了。
清歌只觉得欲哭无泪,可怜她不会轻功,不能像这些人这么悠哉游哉,还有心思研究别人的长相。
只是那师弟转过身来的一刹那,清歌感觉自己从头到脚像触电了一般,周遭的一切都好似消失了,眼前唯有一个他,此后哪怕时时相见,清歌还是会对着他痴痴地看着,只道:“我至今仍觉得,他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不食人间的烟火。”
那是清歌看见扶仪的第一眼,白衣胜雪,眉目如画,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甚至连他的眸子也平静地像一潭深褐色的湖水,就仿佛这天地万物都入不了他的心,唯有漠然二字,月色下将其轮廓描摹得分明。
扶仪见清歌的第一面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印象,或者说是个娘气的小白脸,只道:“这般俗物,无甚可看。”
这
般
俗
物
无
甚
可
看
这八个字像是晴天霹雳一样在清歌的头顶炸开,清歌已经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脸上的表情一阵黑一阵红。
扶仪的话却惹得另一人开怀大笑起来,边笑边道:“是该走了。”
于是清歌眼睁睁看着这二人嘲弄了自己一番之后,脚步轻点,一阵风似的消失不见了。
此时打更的人似乎是听到了笑声,径直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得更近了些,清歌已经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于是慌不择路,只躲进了旁边的一条死胡同,借着墨黑的夜色将自己勉强隐藏起来。
果不出所料,那打更人走得近些,被眼前这一幕人间地狱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爬起来后一边疯狂地敲着那面锣,在寂静的夜里发出震天的响声,一边喊道:“来人啊,杀人啦!”
应声,街上的门窗里零星亮起了几点星火,不远处巡逻的一行捕快很快便闻声赶了过来,清歌在黑暗里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又听那几个捕快说道:“刚死,血还是热的,人跑不远,搜!”
这下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清歌不禁回想起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恍惚梦一场,她为了这一夕的自由,不惜以命相博,老天让她活了下来,她便一心摆脱所有束缚,不惜沦落街头,风餐露宿、野果充饥,她不相信老天给她的时间只有这短短的一瞬。
此时有两三个捕快已经快要寻到这胡同里来,清歌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头越来越慌,她的背紧紧靠着墙壁,一动也不敢动。
她知道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若只是深陷囹圄她是不怕的,她只怕会拉去朝堂审问,若是有人认出她来,到时她便是当场撞死也无用了,此时她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办法。
哎呀,不管了,也唯有此计可行了。清歌如此想着,从袖口中抽出一把袖珍的匕首,这匕首还没有女人手掌的大小,她一直贴身藏着,便是饿极了也没有拿去典当。
就在那捕快将要搜到这死胡同时,清歌右手拿着匕首,朝自己左肩部狠狠划了一刀,隐约瞧见刀上沾了血迹,她方才忍着痛将刀好好地收了起来,然后伸手解开了自己头上缠绕的发带。
如墨地长发散开,清歌胡乱在头顶揉了两下,然后深呼吸,一鼓作气向外扑了出去,口中还有气无力地喊着救命。
清歌倒地时,那几个捕快立刻抽出刀来,脚步试探地齐齐向她而来,她于是在地上又哀嚎了几声,将手上沾的灰尘偷偷抹在脸上,而后蓬头垢面地对着眼前的捕快求救道:“官爷,救救奴家,杀,杀人了……”
见是个女子,一众捕快略微放松了警惕,其中一人只上前两步查看情况,于是清歌似是很痛苦地将自己胳膊上的伤口露了出来,月色下方才看清楚,那伤口很深,鲜血几乎要濡湿半边衣袖了。
见此情形,几个捕快才安了心,互相示意着,其余人接着搜寻,只留一人收起了佩刀,想要上前将清歌扶起。
那捕快问道:“是何人伤了你,去往何处了?”
清歌没有回答,装出一副瑟瑟发抖的害怕的模样,那捕快以为她是被吓傻了,便说道:“你身上的伤需要包扎,我送你去找大夫吧。”
你不如放了我,让我自生自灭。清歌心里这般想着,却也无奈地怯怯地点点头,跟在那捕快身后,只能另外再寻机会逃走。
他们走过那几具尸体时,那里已经围了许多提着灯笼的衙役,清歌恍惚看见一个断首死不瞑目地瞪大了眼睛,一时骇得浑身发抖,慌忙错开了视线。
那捕快看上去已到了天命之年的样子,见她这般模样,想起自己家中的妻儿,心生可怜,于是对人群中的人招呼道:“我先送她去看医,随后再回衙门问话。”
夜色清冷,大路上那捕快走在前面,清歌远远地跟在后面,见那捕快停下脚步,她便立即停下来,装出一副草木皆兵的样子,好让那捕快真的相信这是她受惊吓后的反应。
只是手臂上失血过多,清歌此时竟觉得眼前开始发昏,她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然后想着怎样尽快摆脱这个捕快。
大概又走了一条街的样子,那捕快停在了一家医馆门前,清歌虽昏昏沉沉,却也立即停了下来。
那捕快远远地瞧了瞧她的状况,然后敲起了那医馆的门,并一边自报家门:“有人吗?官府衙役!”
清歌只觉得眼前的事物已经开始重叠,医馆的门牌、路边停放的推车、被敲门声应醒的烛火,她已听不清那捕快说了些什么,只隐约知道那医馆的门被打开了,她心里想着要快些逃走,眼皮却越来越沉重,直至眼前一片漆黑,失去知觉。
宁都的三月是极美丽的,城中处处是盛开的花树,一路走,一路留香。且近日发生了一件事,对老百姓来说可谓是喜事了。但凡穿过弄堂茶楼,定会听到说书客讲此事,而下面便是满堂喝彩。这消息便是传到城门外的竹林里、传到那些饿极了的流民的耳朵里也是大喜事。
扶仪一身白衣,出现在街头,他原本是想去楼下茶馆里打听一下去竹隐山庄的路该怎么走,不想那茶楼里热闹非凡,就连招待客人的小二也是忙的脚不着地。于是扶仪便留下想听听这说书客究竟说了些什么,引得这些人这般兴致高昂。
他只大概听了一些,说是当今的十四公主,有倾城之姿,自小精通琴棋书画,舞艺更得其母容妃的天分,得幸一见者终身无憾。只因皇上宠爱容妃,便对其独女百般纵容,因此十四公主性格很是残暴,若是有下人伺候的不好了,梳头时不小心便把手指一根根剁了,说错话的便要把舌头给拔了,就是见到模样生的好的,莫说是宫女,就是皇上身边的妃子,她也有办法毁了其容貌……
扶仪听到此处,只觉得这说书客满嘴妄言,便无甚兴致,起身欲走时,那说书客又说道:“除此之外,咱们这位十四公主还经常干预朝堂之事,前些年在江湖上掀起的‘肃清’惨案,就是这十四公主的手腕。”
扶仪的脚步顿住。
“这‘肃清’的惨状在坐的诸位应该皆有耳闻,‘肃’便是整肃江湖上五花八门的各教各派,而这‘清’便是清除那些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山门,此举无非是为了打压江湖势力的气焰。此举一出,在江湖上引发了多少惨案,一时间走在路上竟看不见一个习武之人……”
扶仪没有听到那人后面说了什么,只是看着自己腰间的云山佩,此佩自他拜师入师门那便带在身上,如今已有十几载。
“十四公主此番插手储君之事,可谓是一步错,步步错,终于前朝几名老臣联合北方灾情最重的徐州侍郎,奏十四公主奢靡无度,陷百姓于水火之中……桩桩件件,皆是白骨粼粼,闻者泣泪涟涟。幸得老天有眼,圣上英明,终定十四公主死罪,于半月前在康乐殿刑火刑……”
扶仪只是漠然地穿过一片叫好声,出了那茶楼,消失在人海中。
等清歌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下午,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雕花的木制的床栏,她反应了许久,才想起自己最后倒下时的处境,于是想要从床上爬起来。
她的手臂刚一用力,便传来一阵痛楚,她忍不住嘶了一声,转头去看,自己的手臂上已经缠了绷带,因为她方才乱动,此时正有浅浅的红色晕出。
视线尽头,她仿佛瞧见枕下压着一样东西,不像是这屋内原有的,倒像是专门给她看到的一般,她伸手将枕头掀开。
只见这枕头下面竟放了一样熟悉的东西,还有一张对折着的信笺。
清歌将那样东西匆忙藏进衣服里,而后拿起信来看,只见上面写着:竹隐深处,酒醉清风,云山道中,可以归乡。
终究还是被找到了。清歌心里这般想着,便将那信也放进袖中,正巧此时门外传来轻轻叩门的声音。
进来的是一个八九岁大的丫头,手中的盘子里端放了一碗药,看见清歌醒来,圆圆的小脸上立时灿烂起来:“醒了,醒了,哥哥神算。”
清歌尚未明白其是何意思,只见她身后跟进来一个白面素衣的男子,体态孱弱,温文尔雅。
小丫头将药放在桌上,便对清歌道:“这位是我哥哥,也是这家医馆的主人,你昨夜晕倒在路上,是张叔叔将你送来的,你可还记得?”
清歌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么开朗的声音,难免放下戒心,看了看这个扎了两个丸子头,面颊粉扑扑的人,又对着那素衣男子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那素衣男子略微点头:“医者仁心,不必多谢。你且坐下,我再为你号一脉。”
那男子一靠近,清歌便闻到一股子药香味,只见他面皮的白净并不似常人,倒像是病中之态。号脉时她略略环顾四下,只见是个很素雅的房间,倒是在墙边有一个书柜,塞了满满的书,除此之外并无可疑。
那小丫头突然冒出一颗小脑袋挡住她的视线,盯着她细细地看,然后对一旁号脉的人说道:“哥哥,我从未见过长得这般好看的姐姐,你曾见过吗?”
“阿鸾,休得胡闹。”
素衣男子虽是一声训斥,却满带了宠溺的腔调,引得清歌心头一震,曾几何时,也有人对她这般疼爱。
“姑娘身体虚弱,只要再修养两日,便无大碍了。”
“多谢。”
那叫阿鸾的小丫头一刻也不得闲,见素衣男子去桌前写药方,便又凑到清歌身边,说道:“我也替你号一脉。”
说着便学她哥哥的模样,把小手放在清歌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腕上,表情一本正经。
远处的素衣男子只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然后对清歌说:“张捕快说你昨夜受了惊吓,可以不必到衙门里问话,你若是有能想起来的事便叫人去传话就好,所以你可以在此处安心静养两日。”
清歌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从前她身边的人,都极力想着怎样利用她、打垮她,一时竟只能说出多谢二字来。
“多谢,多谢。”阿鸾故意学着她的语气,又道:“你们大人总喜欢多谢来,多谢去的,姐姐若是真的要谢,不如做我哥哥的新娘子吧。”
闻言,那素衣男子因为一时羞臊,将拳头放在唇边忍不住轻咳了起来,气息平稳后道:“小孩子顽皮,姑娘莫怪。”
而后,便匆匆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清歌打量着眼前的阿鸾问道:“你多大啦?”
阿鸾回道:“九岁。”紧接着又回到刚才的话头上:“你不愿做我哥哥的新娘子吗?我哥哥给人看病可厉害了。”
清歌还没来想好怎样回答能让她打消这个念头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是谁要做萧郎的新娘子?”
“男人婆又来了!”阿鸢说着便从清歌面前一溜烟似的跑走了。
那女子出现在门边时,清歌才明白了为何小阿鸢要叫她男人婆,她站在门边的体量,绝对是两个自己这么大,然而令清歌骇然的是,此女子并非是胖,只是肌肉紧实罢了。
这人名叫赵一燕,是宁都北市街坊出了名的泼辣女子,平时做的都是烹羊宰牛的事,在北市里经营着一家生肉铺子。
赵一燕看见坐在床边的清歌,不觉愣了一下。那些觊觎萧郎的女子她从来都不放在眼里,因为她知道萧郎并非是只看外表的俗人,可是清歌的出现,让她原本坚定的念头竟有了些许动摇。
她没想到的是清歌却很热情地走到她跟前,脸上带着一种钦佩的表情说道:“姑娘,哦不,姐姐,你这体量是如何练出来的呀?”
赵一燕一时糊涂了起来,在这北市里的人哪个不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是个母老虎、男人婆、嫁不出去的女汉子,于是方才在门外喊话的气焰竟消了半分。
“你是哪位?”赵一燕问道。
清歌道:“我叫清歌,清欢的欢,笙歌的歌。姐姐呢?”
赵一燕看着她鹅蛋般光滑白嫩的小脸,莫名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板道:“一燕,赵一燕!”
此后,令小阿鸢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的事情,便是那男人婆如何竟能与她的仙女姐姐成了朋友,那她该如何让仙女姐姐嫁给哥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