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看着椎翎带着渍远走,端起几上的茶杯,杯中淡绿色的茶水中一片茶叶舒展着,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颜色。
袖染曾经也穿着那种淡粉色的衣服坐在几前等他,只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望着茶杯中的叶,恍惚回到很久以前,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出身本家的更每天接受着不同的试炼,即使受了伤也不能在意。在意自己的伤就是把自己的伤暴露给敌人,就是在引诱敌人朝着自己的伤口攻击,所以,即使身体很痛也绝对不能表现出来。同样的,作为未来一族的当家,即使心里难过,即使觉得疲惫,也绝对不能表现出来。愤怒,悲伤,喜爱,都会成为被敌人和族中心怀不轨者利用的致命伤。
而那个时候,不知道未来当家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的袖染拉起他的手跑到桥上去,用线去钓桥下的金鱼。明明只是一根线,连诱饵都没有,那些笨金鱼还要去咬。
那个时候的更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很深沉的样子,心里嘲笑着那些愚笨的金鱼。而袖染却带着纯真的笑容,指着线上的金鱼说:“它们好可爱!”
可爱……他从来没有这么觉得。
椎翎说得没错,女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只要是女的,就是……一种另类。她们几乎可以用可爱来形容任何事物,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存在,她们都有着她们自己的解释方法,永远不要试图用道理让她们明白。
就在更这么想的时候,自己的脸却落入了眼前这个女人的手里。袖染用她柔软的手拉起他的嘴角,摆弄着妖狐一族未来当家家主的脸。“笑不是这样的,啊,你居然连笑都不会啊,真是个笨蛋。”
“你这个样子总是板着这个脸,好像死掉了一样啊。”
她的那句话像一声惊雷一下子在他的心头炸响。死掉了……好像死掉了一样……
——我,活过了吗?几时?
袖染没有理会未来当家强烈到直接表现在了脸上的震惊,拉起他的手又跑向别处。更像是她的娃娃一样顺从地被她拉着去了很多地方,平日里他所不在意的地方。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他想对椎翎说,女人眼里的世界可能要更加鲜艳,女人眼里的世界,是活的。
看着她那生动的笑脸,他第一次,不是用理智判断地想要守护什么。他,更,想要守护她,袖染。
所以,当听说自己的首位妻子是袖染的时候,他露出了笑容。他只要这一位妻子就足够了。
然而迎娶她的那天,他见到的却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女孩了。袖染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虽然对于一个妖狐来说不够妩媚,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已经足够了。
烛光之中,他看到她那双眼里含着悲伤。他怀着怜惜拥有了她,她却哭了。他以为是因为疼痛。
后来的生活里,他始终没有再见过她年幼时那样的笑容。袖染话不多,她总是在盼望着春天的到来,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衣衫站在窗前或者庭中,望着远处。每当他走到她的身边的时候,她总会说:“春天快要来了罢?”
早春的时候,风信子开花,她就整日地守着那些花朵,带着恬静而伤怀的笑容。他想要守护她,想要让她再一次教他到底该怎么笑。
然而当春渐暮的时候,风信子的花朵枯萎,她便开始期待着下一个春天,明明春天还没有结束,她却已经在期待。
那副模样让他感到心痛。
可是他始终都没有发现,袖染在期待的并不是春天,而是风信子的花期。
当那个人类男子以让他嘲笑为不自量力的所谓“勇气”来到妖狐本家来的时候,他的眼中是轻蔑的眼神,没有注意到袖染的惊慌。当男子向他宣告他对袖染的爱的时候,他眼中的轻蔑越发犀利,对于那些可怜的家伙,他从来只觉得他们愚蠢得可悲。
更没有让任何人对那个男子动手,只是轻蔑地看着那个男子激动地讲述着,欣赏着他的可怜,像看一场闹剧。然而当那个人类男子开始讲他和袖染的过往的时候,他发觉真正可怜的,不是那个人类的男子,而是他自己。
自己愚蠢得可悲,可笑。
自己对那个人类的嘲讽被他所不知道的事实加倍地返还了回来。
原来袖染嫁给自己只是因为自己是妖狐一族的当家,那不过是袖染作为分家的女儿为分家所作的贡献。原来袖染真正爱的人,是那个人类男子。
想起那夜袖染脸上的冰冷的泪水,更的尊严和骄傲被那个人类男子在瞬间粉碎。
一直以来为着妖狐一族而活着的更突然发现自己仅有的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一点卑微而可怜的能够证明自己是活着的东西居然是不存在的。
他悲哀而凄凉地笑着,向那个人类男子发动了妖狐一组中除了他没有任何人修炼成的术,妖狐最高等的术,烬。
但是他的妻,他认定的唯一的妻,爱着那个人类男子的妖狐,袖染,却在他发动术法的时候挡在了他的面前。虽然更收回了大半的法力,但是已经发出的术还是让她在他的面前灰飞烟灭了。
他看着她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在他的面前一点一点地消失。
他惊慌失措。他用尽了自己的力气将复原的法术施在正在消失的袖染身上,可是没有任何作用。他从来没有那么慌张,那么无助,那么绝望过。
头一次,他是那么地狼狈。狼狈地跪倒在正在消失的袖染面前。
袖染她是笑着的。那么释然,虽然不同于他一直期望着的那种笑容,却是跟那种笑容一样纯净。
但是那笑容不是给他的。
她留给他的,只有那一个愧疚的眼神。
那不是他想要的。
看到那个人类自刎于那开着风信子的庭院中,更越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可怜的小丑。
后来,更得知,那个男子之所以能够来到妖狐族的本家,是因为他说过只要袖染一个妻,其他的分家找到了这个男子,告诉他袖染的下落,并打通了各个环节,故意放进来的。分家敢如此,自然是有本家暗中授意。因为本家也不希望当家只有一个妻子,而且还是一个一直都没有生育的妻子。
也就是说,都怪他。
是因为每次袖染都会流泪他才一直都没有再碰过她。是因为如此袖染才没有生育。
而自己的用途,竟然只是为妖狐族繁衍后代。
真是可悲。
更端着茶杯笑着,笑容勉强而悲伤。二十年前的今天,袖染死在他手里,消失在他的面前。更咽下一口茶水,冷掉的茶如此苦涩。
早上去看过风信子。他坐在那片花田里望着太阳从山后缓缓升起,光芒普照,却无法照进他已经枯萎的心中。
归来的时候竟然看到一身淡粉衣裙的渍。
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以前,那天早上的袖染也是一身淡粉色,坐在几前等他。而就在那个时候,外面有人通报说有人类闯了进来。
所以,他害怕了。他让椎翎带渍出去。
或许渍是不一样的。她跟袖染不一样,她比袖染勇敢,她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她会做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她不会像袖染一样逆来顺受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她也不会为别人去死,大概。
最重要的,她知道,她在这里的身份只有一个——寄住者。只是一个仆人。
她不过是一个人类,充其量拥有几十年的生命,很快就会消逝。变老,死掉,就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不存在了。
“不过是个人类……”更伏到在几上,脑后轻绾的发髻散开,骨簪掉落在地上,一头淡紫色的长发散落下来,千丝乱。
椎翎很明显就是妖怪模样。人类怎么会有那种颜色的头发和瞳孔呢,就这样到人类中间去,难道不怕被发现吗?
当渍这么想着去看椎翎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椎翎已经在不知何时变了模样,黑色的长发绾起,正常的黑色的瞳子,虽然眼睛还是像狐狸一样勾魂,但确实已经是人类的模样了,而且是一翩翩公子。
“这种程度的法术,手到擒来。”椎翎笑眯眯地对渍说。渍只是轻轻垂了垂眼。这个动作跟更倒是颇为相似,不回答,只是轻轻垂眼。
椎翎勾起唇角。
来到春会上,椎翎自不必说,渍在穿上裙装之后即使不打扮也是极为出挑的。渍身材纤瘦,却从骨子里透着坚强和倔强。也许是经常跟野兽妖怪战斗的缘故,渍大大的眼睛总闪烁着坚毅敏锐的光芒,脸上虽然还有昨天跟野兽战斗留下的伤痕,但是在她那双眼睛的光彩之下却并不成为缺憾。如此出众的两人走在一起,这一路上自然遭遇搭讪无数。
渍不喜这样的情况。只是她知道,更会让椎翎带她出来是因为他想自己一个人独自呆着,换个说法,更是在打发她出去。
渍紧跟在椎翎的身后,椎翎善解人意地把自己的衣袖朝她递出去,示意她可以拉着他的袖子,渍拒绝了。她并没有东张西望的欲望,只要紧紧盯着椎翎,不跟他走丢就好了。椎翎顾及到渍,一直走得很慢。
渍和椎翎走在一起着实太过显眼,不止是未婚嫁的男男女女都借口各种理由围上来,就连商贩也都像跟屁虫一样紧跟着他们,拉着他们。
渍被一个卖胭脂的小贩拉住衣服,一个劲地劝她买胭脂,夸得渍好像只应天上有的仙女一样。渍着实不需要胭脂水粉这样的东西,而且她的身上也根本没有任何钱。被拉住的渍眼睁睁地看着走在前面的椎翎就要消失在人群之中,很想从商贩的手中扯出自己的衣裳,可是这是椎翎送的衣服,上好的丝料,用力扯的话肯定会扯坏了的。
渍十分为难。应对这些人比对付野兽妖怪恐怕还要麻烦。她很抱歉地看着商贩那无比真诚的脸,解释说自己真的不需要,可是商贩根本听不进去。
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商贩面前,商贩张开手,那只手张开,落下一两银子在商贩手里。椎翎只付了银两没有取胭脂就拉着渍快步走开了。走到人少的地方,椎翎稍微有点好奇地问:“你明明很讨厌他,为什么不更严厉地拒绝他呢?你对付野兽的时候不是很凶猛吗?”
渍只是垂了垂眼,声音有些飘渺地回答道:“就算是人类,语言中也是有咒语存在着的。”
椎翎对这一说感到十分新奇,好奇地追问下去,渍淡淡地说:“以前,有一个喜欢着某个女孩的小小的妖精,每一天都要到女孩的身边去陪着她,女孩其实也很喜欢那个妖精,但是有一天女孩因为一时生气对小妖精说了‘你给我从我眼前消失’这样的话,妖精就因为她的咒语而身体变得透明,真的消失了。就算是人类,说不定在哪句话里就存在着咒语,所以,任何时候都不可以说任性的话,不然,是会后悔的。”
渍很少说这么多话,她的声音不是很细,也不尖锐,很平和,有点像棉布的感觉,柔软却不滑腻,带着她独特的倔强和隐忍,听起来很舒服。
椎翎笑着问:“那个女孩是你吗?”
渍摇了摇头,“听来的故事。”
“从哪里听来的呢?”
“一个曾经是女孩的人类口中。”这样的答案听起来好像那个人就是故事里的女孩一样,其实渍也不知道,只是小时候在那所大宅子里时,一个打短工的妇人讲给她听的。虽然那时的渍并不觉得自己会有一个像那个小妖精一样的特别想要珍惜的什么人,但是她相信那个妇人说的,任何时候都不能说任性的话,不然,是会后悔的。
过分的话也是任性的话。所以即使再厌烦那个商贩,她都无法对他说“滚开”“讨厌”这样的话。那个人,也许就会是什么人特别想要珍视的人,如果他因为她的“咒语”而出了什么意外,那个珍惜他的人一定会很难过的。而她,也绝对会愧疚。
椎翎笑着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很倔强的女孩,“就算他出了什么事又怎样呢?你不是曾经被人类追杀吗?而且这个人类跟你又没有什么关系。”
渍望了椎翎一眼,说不清那一眼里到底有什么,淡淡的眼神,好像什么都没有,却又因此觉得什么都有。
“椎翎大人您这样认为吗?”
椎翎没想到她会反问回来,勾起唇角,笑而不答。
春会上的年轻男女身着鲜艳的衣服,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渍跟在椎翎身后,淡淡地看着这一切。这个热闹的世界虽然在她的眼前,却仿佛并不在她的身边。
年轻的女子手中执着春日里的各种花朵,粉面含笑,人面与花相娇映。暗香浮动,分不清是女儿香还是花香。擦肩而过的女子娇笑掩面,羞涩的目光脉脉含情抛与风流倜傥的椎翎,椎翎也着实坏,明明是只妖狐,却还要处处留情。
渍在一家卖刀剑的铺子前停住脚步。
店里柜台后的老板一眼看见了停在门口的渍,赶忙从柜台后迎出来:“这位小姐好眼光,一定是选刀剑送给心仪的男子罢。不是小老儿我自夸,咱家的兵刃那是一顶一的棒!您请进来看。”说着就把渍让进店里。
渍知自己身无分文,摇摇头正要离开,转身却看见椎翎也迈了进来。
老板看见椎翎,又看了看渍,立马一副了然的模样,把椎翎和渍让到柜台前,取出几把长剑,说着它们的种种优点,可是渍看着只不过是装饰得豪华罢了。回头看看椎翎,心想:也是。椎翎这副模样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这样的人就算买剑也不过是作装饰用。
椎翎笑眯眯地看着渍,期待着她的反应。
渍没有理会老板的喋喋不休,朝向椎翎,很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没有钱。”
“我知道。”
“更说需要什么就跟你说。”渍说得认真而坦诚。椎翎微笑着,手伸到怀里,掏出来时,手中多了一锭金子。老板看见椎翎手里的金子,眼睛立马笑成了一条缝,更加殷勤地招呼着。椎翎推开老板摆上来的剑,道:“还麻烦老板您把这里所有匕首都拿上来。”老板点头哈腰地照办,进到里屋去,很快抱出来了很多匣子,摆在柜台上,一一为椎翎打开,呈现。
椎翎只扫了一眼,拿起其中一把,把金子放到柜台上,道:“不用找了。”老板喜笑颜开,夸赞这位客官有眼力,是行家之类的,椎翎微笑着陪渍走出这家店。
店外,椎翎把匕首递到渍的面前,温柔地笑着说:“呐,是你想要的。”渍接过来,道:“不客气了。”抬起头看着椎翎那双始终笑成新月的眼,渍对于椎翎更加警惕。
椎翎看起来对人类的生活很熟悉的样子,对这种人类的集会也了如指掌,一路上都是椎翎带着渍到处玩。渍跟在他身后安安静静,像是大家闺秀,只是脸上的表情和倔强的眼睛倒像是野兽,关不住的野兽,在人群中满是警惕和戒备。
椎翎向渍介绍着各种节目和点心,渍也只是安静地听着,适时地应上一两声,却丝毫没有尝试的意思,椎翎也不觉得扫兴,依旧微笑着,彬彬有礼地介绍着。
一路走着,椎翎突然说:“请随我来。”渍跟着他,竟往偏僻处走去,穿过密密的没有路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盛开的樱花林在不远处。
水草鲜美,落英缤纷,原来不止是更的领地中有这样的地方。
渍跟着椎翎往樱花深处走去,无风,却已经嗅到了浓郁的酒香。椎翎笑着说:“更一直都很喜欢这里的酒呢。”
渍一愣。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更也喝酒。同样没有想到的是,椎翎在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是一样弯着眼睛笑着的,感觉却并不一样,不是高深莫测,没有危险气息,就只是像谈论起一个自己喜欢的朋友的感觉,那种平和感,那种珍惜、关怀的感觉。
椎翎……是真的喜欢更。他是更真的朋友。
椎翎亲自装了一玉壶的酒,小心翼翼地塞上塞子,心满意足地笑着说:“带回去给更。”满怀期待的样子像是小孩子一样。
渍看着椎翎的脸,目光不由地变得温柔起来。
椎翎目光投向开得盛大的樱花,缓缓说道:“更啊,一直都是那么一张脸,就算看得出他的高兴和不快,也看不出他到底有多么高兴,多么生气。他就是那种让人摸不到深浅的家伙。”椎翎在用心的时候声音像雾一样飘渺,能够像法术一样营造出幻觉一样的情境,使听者置身其中,感染到那种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哀伤。
渍不语,只是安安静静的。
椎翎笑了笑,继续说:“反正我是觉得更并没有那么爱袖染啦。”语气又突然变得沉静,“不过……那个家伙,大概连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感情罢。一直都被作为妖狐一族的当家培养着,从一开始就学着控制自己的情绪,总是太过冷静地判断事情的利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终于有了凭自己的意志想要保护的人的时候却被背叛了。”
渍听着,虽然不知道袖染是什么人,却没有过问的意思。椎翎轻轻叹了口气:“他自己都迷茫了罢。”
“那个家伙,其实在对待自己的真心上,根本就连个小鬼都不如。大概……现在都还在迷茫着。被背叛之后发觉自己过去重视的、在乎的全都是假的,叛逆心爆发,于是一下子抛弃了所有,一个人逃跑了,觉得自己受伤了,躲在一个地方独自疗伤,可实际上,他连自己到底哪里受伤了,受了怎样的伤都不知道。”
椎翎说到这里,渍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椎翎自嘲地笑了笑,打住话题,扭头问她:“渍要不要尝一点?”
渍没有喝过酒,本想拒绝,但又因为听椎翎说这是更喜欢喝的,稍微有点犹豫。据说酒是消愁之物,不知怎的,今天突然有点想喝。
“甜甜的。”椎翎说着,递过来一只酒杯。
酒杯很小,只有一点儿酒在里面,渍接过来就全部喝了下去。分明是辣的,椎翎居然说甜甜的,真是……骗子!
把杯子还给椎翎,渍觉得周围仿佛突然起了风,吹得樱花花枝都乱晃起来。纷繁的花里,最后看见的椎翎的笑容朦胧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