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的时候,皇宫显得如此悲怆。夕阳的余晖映照在琉璃瓦上,红色的城墙刻写着沧桑,厚重的,沉重的,难以承受的悲凉,在一种将要毁灭的灿烂光芒中气势宏大地铺展开来。
“毁灭……哈。”月下站在京城皇宫的屋顶上,看着渐渐堕入云层的夕阳,轻笑一声。焰飞舞着,停在了月下的脸上。
月下伸出手去,却摸到了冰冷的东西,把手拿到眼前……手上是湿漉漉的……眼泪吗?人类的这种东西,真的是很奇怪啊。抬手拭去所谓眼泪,月下仰起头,苍凉的天空……很像阴司里的血色苍穹。
“走罢,皇子殿下。”月下转身,妖娆地笑着。商离垂眼一笑,拦腰抱起月下飞下宫殿。黄昏的风吹拂着衣角,月下颈间的丝带从商离脸侧飞过,被风抖动着,宛若仙子下凡。
“你是我的。”商离抓住月下的手,月下转身一笑,不动声色地从商离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皇子殿下似乎记性不好啊,这样的话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商离一怔,随即又露出那样明明是美丽的,却又让人觉得阴寒的笑容,“没错,你记得就好。”
晚上的宫宴豪华绚烂。宫中和官员府上待字的女儿大都到场,广泽殿上一时百花盛开。今夜此宴,早就摆明了是昭戈三皇子前来选妃,宴上又有皇上和月相出席,就算不能被选为王妃,能够被皇上或者月相看到眼里也是大好事一件。皇上自不必说,少年才俊,又贵为九五之尊,能被皇上看重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而月相为人温柔,才华横溢,就连朝中老臣都惊为天人,更不要说月相是北安第一美人,像月相这样不近女色的人一旦有了真爱,一定会极为疼爱妻子罢。
虽然都是这样想着,可是当月相和昭戈三皇子商离同时到达广泽殿上的时候,仿佛带着光辉一样的两个人还是让殿上万紫千红的女子们失了颜色。
走上广泽殿,焰突然从荒线面前飞过,落到商离的肩上。月下扭过头去,原来是受了商离耳上耳坠的吸引。水滴形的耳坠在脸侧垂坠着,摇晃着,一闪一闪,在商离的危险气质里添进了些许柔美,这样一来,他身上那令人不由自主畏惧的力量反而变得隐晦起来,甚至……吸引人了。
越是毒药,越是有人想要去品尝罢。
看着那闪闪发光的耳坠,月下忍不住伸出手去,把那枚耳坠托在掌心里。
月下在某些方面说起来跟焰倒是有些相像——喜欢美好的东西,不考虑状况地出手。月下看了看掌心里的耳坠,是出云郡特有的矿石,黎。黎质地坚硬,未经雕琢的时候看起来于普通石头无甚两样,但是,经过艰难地雕琢之后,却能够发出灿烂的光辉,尤其是在夜晚,夜越深,越是光亮,好像是黎明的希望一般,越是在黑暗的夜晚,希望越是坚强而强烈。
进殿之前……商离似乎并没有带。那么,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带上的吗?为什么?为了掩饰他身上的气质吗?月下抬起头看着商离,惊讶地发觉,只是小小的耳坠而已,却奇迹般地衬托出商离的美。这个人……是故意要在这些女子们中间造成混乱啊。
月下微微侧首,妩媚地笑着,“很美。跟你很配。”
赤(和谐)裸裸的调戏!早已在殿上等着的昭戈副使听到这样的话气得头顶冒烟。殿上一干北安重臣也都羞愧地低下头。女子们更是惊讶。商离也难掩惊愕,很快地,一笑,把脸凑近月下——“你喜欢就好。”
这样暧昧的话更是让昭戈和北安两国的大臣都难掩尴尬,原本就等着这两个人的墨寒在席上气得紧紧捏着手里的酒杯,指节苍白凸起。
“没想到,月下和皇子居然相识。”墨寒有些时候真的很小心眼,月下和商离也算不得迟到,怪也只怪墨寒他来得早,所以月下才和商离向他行礼,墨寒却斤斤计较地开口把他们留在殿下。
“商离方才在兰苑迷路了,多亏月相才能够及时赶上宴会。”刚才墨寒分明是看着月下在问,商离却抢先回答了,像个保护女人的男人一样。
这让墨寒很是不爽。兰苑,说得出迷路的地点,摆明了就是告诉墨寒他就是在撒谎,分明是在挑衅!什么“及时赶上宴会”,是在说他们没有迟到,而没有让他们回到位子上的他是在无理取闹吗?墨寒面上笑吟吟地让月下和商离落座,心底里阴狠地问候了商离祖上十八辈。
从殿上下来的路上,月下貌似听到商离在说什么,于是小声地问:“皇子方才在说什么?”商离神秘一笑,附耳上去,“对来自于你们皇帝的问候的……回礼。”
月下一怔,忍不住掩口笑起来。外人不明就里,只看到北安丞相抬袖掩口而笑,潇洒而妩媚,仿佛周围的气氛都变得燥暖起来。墨寒忍住面部抽筋,由问候商离转而咒骂起月下来。
“月下,你怎么了?”商离一把扶住抖了一下的月下,关心地问。
“没,没什么。”月下有礼地笑着不着痕迹地从商离怀中挣脱出来,回头瞪了墨寒一眼——就知道是你在骂我。墨寒立马换****寒的表情,一脸置身事外的无辜模样。
“想不到北安已经有女子为官了。我朝虽有女官制,但至今仍没有女子站上朝堂,帝也一直在为此而努力着。”月下刚刚落座,昭戈副使就开始攻击了,明明是故意讽刺月下长着一副女人的相貌,却故意说得这么诚恳,叫人非但不能责备,还要烦恼该如何解释。真是狠毒。月下不紧不慢,缓缓抬起眼来,“哦?女官?自古以来,女子不涉朝政,自然而然,人们也都觉得女子没有必要接受教育。有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作祟,女子为官……是很难的啊。”
月下避重就轻,副使明知跟月下争下去就会被牵着鼻子走,但是看着他那把别人都当白痴的眼神,偏生就忍不住,“知难而进才是我昭戈人的品质,我朝……”
“比起这个,”月下打断他的话,“还是把教育做好更重要罢。连派出去的官员都不懂礼数而且道德品质低劣,还要叫没有接受过教育的女子为官,前景堪虞呢。还是说……昭戈女子的素质都比男子要好很多呢?哦……原来如此,”月下一脸纯真,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方才使节大人称月下为女子原来是称赞啊。月下才疏学浅,未能理解,还望海涵。不过,贵国皇帝似乎都没有自称女子呢,所以,如此称赞,月下实在担当不起。”
月下这一番话已经太过尖锐,直接牵扯到了对方皇帝,弄不好可就是两国战争。一时间喧嚣的广泽殿上安静得只有月下自斟的声音和他抬手时饮酒时衣料摩擦的细小声音。
“哈哈哈哈。”商离突然爆出一阵笑声,“好!我喜欢!”商离站起来,指着月下对殿上的墨寒说:“陛下想必已经知晓商离此行何意。现在,离请求陛下将这个人赐婚予离。”
一语出,满堂哗。
满怀期待的女子中更有甚者,当场惊呼一声,昏了过去。墨寒脸色尤为难看,一干朝臣更是痛心疾首。
“你们慢慢玩,月下告退。”月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焰惊慌地从酒杯上飞起来,跟上。
“心情不好?”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苍芜。
“没什么。”
苍芜没有说话,只是陪着月下安静地走着。
是什么时候跟苍芜熟悉起来的呢?月下想,是从自己成为人类之后罢。人类啊,真是脆弱的东西,总是想要依赖别人。
宽大的床上,月下蜷缩在霜降的怀里,磨蹭着霜降洁白柔软的毛,闭上眼。
——今夜在皇宫里看见的那个孩子,是昭戈人罢。紧窄袖口的装束,是昭戈的习俗。那个孩子那么瘦弱,那么单薄,是男孩罢?
月下忍不住又想起退出宴会后在皇宫里闲走时遇见的那个孩子,那样渴望又胆怯的眼神,抓着门框露出半个脑袋,既怕又喜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中。到底,为什么那样一个孩子会出现在北安的皇宫?商离的随从?但是,看起来那个孩子才像是一直被禁锢着,照顾着的。但也不像是皇子。那么,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时候,月下听见一声弱弱的惊叹:“好美。”于是转过头去,就看见了那个孩子。可是那个孩子却受惊一般立马把脑袋缩回了门后,然后,又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脑袋来。月下朝那个孩子笑了笑,他就立马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但是,随后展开的笑颜,真的很美好。
一点也不同于月下做出来的笑容。
“一点也不一样。”月下在霜降怀里窝着,喃喃出声。
昏暗的灯火下,柔弱男孩子双手捧着茶杯,热的茶水的氤氲水汽优雅地腾起,扑在孩子白皙细腻的脸上,孩子大大的眼睛变得迷蒙起来。
夏夜的风有些冷。松松垮垮的外衫下没有着亵衣,男孩把双腿收到椅子上,蹲在那里抱着茶杯,安静地等候着。香龛里的香袅娜着腾起,在室内晕开暧昧的气息。
“吱呀”门被推开。商离带着一身夜色走进来,在身后关上门。椅子上蹲着的男孩一下子跳下来,跑到商离身边。瘦小的身子扶着商离,看上去那么艰难,而商离明明没有醉,却故意压在他的身上。
“清雪有没有乖?”商离邪笑着,在男孩耳边吹着。叫做清雪的男孩不由地缩了缩颈子,使劲地点着头,“嗯,嗯。”
商离看着近在唇边的男孩,大笑了一声,扑倒在床上。
“主人……”清雪被压痛,弱弱地叫了一声,接着,就没有了声音。
“月下!”墨寒在朝上如此真切的震怒,说起来还真不曾有过——“你给朕好好解释解释昨晚宴上你的行为!”
群臣仆倒,战战兢兢,唯有罪魁祸首的月下站在殿上,闭着眼,沉着镇定。
昨晚的宴会上,月下的行为着实不妥,大大地不妥。但是,真正叫墨寒如此恼怒的,是月下居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和昭戈三皇子,那个让人感觉怪怪的商离走在了一起,另外,好不容易找到的或许知晓当年皇宫“现鬼”真相的宫女,居然在进京城之后,还没有进宫就被人杀了。
殿上气氛异常凝重。
“嘛,没有什么事的话,就退朝罢。”月下缓缓睁开眼,疲惫地望了墨寒一眼,转身离去。
殿上墨寒腾地站起,指着往殿外走的月下,大喝:“来人!把月下给朕拿下!”殿下之臣似乎全都忘了礼节,统一一致地抬起头来,惊愕地望着皇帝。看到皇帝可怖的怒容之后,不免担心,于是又整齐地转头看向月下。
月下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唇角勾起的冰冷而荒芜的笑容。
御林军拥上殿,月下顿时被团团围住。可是即使如此这个妖孽一样的人还是那样漫不经心地笑着,笑得妖娆而妩媚。
“皇上息怒啊。”一群老臣磕头磕得“碰碰”响——这些人,知晓月下真正的本事,也了解月下对于北安来说是怎样的存在,即使他再玩世不恭,再放荡不羁,再无视礼节,权衡起来,这些行为都无足轻重。
“皇上,三思啊!”林风止突然站起来,抱拳,重重地单膝跪地,发出沉闷的声响。若是一般人,那骨头恐怕都已经碎裂了。而做出这样行为的林风止甚至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激动。
是被朝上群臣感染的罢,大概。
庄重肃穆的朝堂上一时间喧哗不已,众臣紧张,而当事人的月下却只是低着头冷笑着——这些人……这些急着让皇帝放过他的人,都在想什么呢?担忧北安没有了这个丞相之后会不如现在好?表现出他月下深得人心,让皇帝对他更加戒备猜忌?
总之……不会有人担心他。
“走罢。”月下突然开口,银灰的音色,沉缓而冷静的声音嘈杂中有着不可忽略的力量,朝上顿时安静下来。“焰,我们回家罢。”月下头也不回径自往外走,御林军居然无一上前阻拦,墨寒只觉耳中轰鸣,连自己在颤抖都没有发觉,是旁边的公公发觉了这一点才上前一步宣布退朝。
“退朝——”
月下走下长长的台阶,听到这样的声音回响在空阔的天空里,抬起头望了望刚亮不久的天,初升的太阳在东方发出刺眼的光。
“会……寂寞罢。这种地方……”月下喃喃,而后突笑,“什么嘛。”抬脚继续走,却听闻身后有人喊:“月相留步!”月下转过身去,看见林风止正急匆匆地赶过来,于是也就站住等他。
“月相……”
“还是叫我月下罢。”月下等着林风止追上来,转回身继续走。
“月……下。其实……”林风止压低了声音——“你才是这个北安真正的王。”月下听到这样的话却没有丝毫变色,好像只是听到别人随口说了一句“天气不错”一样,也没有扭头看旁边的林风止,脸上带着温和而疏离的有理的笑容,“将军,试探的话,就不用了。”
“林某没有试探的意思。”林风止站住,郑重地望着月下,“我查过了,这三年来,北安取得的成就全部在月相的计划之中,如果没有月相您,恐怕也不会有现在的北安。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近日来,林某观察到的月相却总是故意惹圣上发怒?月相到底在想什么?”
月下“扑哧”笑出声来——原来第一句话是用来哄小孩子的糖啊。不过……真是暧昧的言辞。没有试探的意思?听起来好像要认真谋反一样。如果真的对这个国家心存不满的话,是会真的造反起义的罢。人心这种东西,只要有一丁点儿的,少得甚至无法觉察的心思,只要给一点挑逗和诱惑,就会疯狂生长。
林风止……并非看起来那样简单的人啊。
“因为……”月下扭头看着林风止,笑得意味深长——“无聊。”说完便走,再没有等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