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过后,大臣们纷纷退出朝堂,外面的天色才刚亮起来,日头露出了半张脸,东天一片金光。
“月相请随岁老奴来。”
月下停步,回头看着身后搭着浮尘的老公公,一挑娥眉,“何事?”
“圣上请月相到御书房一叙。”
月下站住,没有说话。只是站了一下,转身就走。
“嗳……月相……”
“告诉他,没事别烦我。”月下扔下这话就往外走,后面站着的老公公也只有无奈地叹息。大不敬之罪啊,也只有月相才会这么说。看来,月相是料到皇上找他有什么事了罢。又要回去看皇上气得跺脚了。
老公公望着月相肩上飞舞的墨色蝴蝶,叹息着回去承受皇帝的怒火了。
“月相请留步。”
听声音就知道是王超。月下停下,却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王超说了一句:“有劳王大人了。”
王超也没有再追上去,只是望着月下带着他那只墨色蝴蝶渐行渐远。
“将军,到京城了。”
京城之外,林风止驻马遥望。“啊,五年了,五年没有回来了。”得知父亲逝世的消息之后就匆忙往回赶,一身尘土也无所谓。终于,回到久别的京城了。
城外的风和光以宏大的气势宣告着。沧桑古老而恢弘的京城,那里有着将士们用鲜血和生命守护的人们。繁华热闹,充满生机,这就是他们守护之地的心脏。
“走罢。”林风止扬鞭,坐下风染扬蹄而去,身后两名参将紧随,城外古道上扬起一阵烟尘。
月下站在街上,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又迷路了。
路引不见了。真是不该信任焰啊。两只路引,墨最可靠,路上从来不会被什么色彩或气味诱惑,可是,那只死路引,偏偏架子大得很,得知今天月下出门非为公事,只是要到山上去走走,竟然躲在花丛里睡觉,任月下怎么叫它,它都不理不睬。焰倒是兴致勃勃,飞来飞去,扑了几次月下的鼻子和眼睫。
“到底跑哪去了啊?焰。”月下又一次叹息,“还有……这到底是哪里啊?”
路引虽然有蝴蝶的外形,却并不是真正的蝴蝶,只是灵。苍芜挑选出来的灵,赋予了蝴蝶的实体,专为月下引路之用。如果是被别人抓到了也不必担心,路引可以化灵逃脱。尽管如此,月下还是担心焰会被具有除灵能力的人抓到。焰那火焰一样的颜色……
月下又是一声叹息。
“京城真是繁华啊。”林风止身后跟随的参将感慨着,一行三人下马步行,走在大街上,周围小贩们的叫卖声,茶楼里听书人的喝彩和惊呼声,处处洋溢着炽烈的生活气息。
“吓!这是哪来的偷蜜贼?!”蜂房蜜店前才摆出了几罐新蜜就有小贼光顾了。店里的伙计大叫着追打着偷蜜贼,可是那贼明显比小伙计灵敏得多,反倒像游戏一般吧伙计耍得团团转。不一会儿,蜜店前就围起了一群人。
“怎么回事?”林风止一行人刚走近人群就听到了人群里小伙计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这个偷蜜贼!给我下来!”
林风止把马缰交到旁边参将手里,腾身跃起,飞入人群中间,落地看到偷蜜贼的模样,却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惹得这伙计气急败坏大骂的偷蜜贼竟然是……一只蝴蝶。火红的蝴蝶,足有成年男子巴掌大,如同飞舞的火焰。
“啊,那不是月相的那只蝴蝶吗?”
“对啊对啊,还有一只黑色的。难怪看着这么眼熟,跟月相那身红衣一个颜色啊。”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喳喳地谈论起来,林风止不由皱起了眉。“月相……”林风止虽然身在边关五年,却并非不闻庙堂之事。“妖相”之事,闻名久矣。是个争议颇多的人物呢。纵容自己的宠物胡作非为,看来似乎并不怎么样。
——身为将军,林风止素来以纪律严明著称,行军过寨,从不扰民,口碑颇佳。看到月下的路引如此“猖狂”,林风止手按到剑上,就要把这只作乱的蝴蝶“就地正法”。
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冲动,林风止不是一个做事不经大脑的人,只是嫉恶如仇得有些过火了,尤其对官员。林风止从怀里掏出一定银子递给小二,指着还在飞舞的蝴蝶,“它归我管了。”
“嗳,好。嗳……等等,那可是月相的啊。”小二话还没有说完,蝴蝶突然受了什么召唤一样,毫不犹豫地飞走了。林风止二话不说,追了上去。
月下坐在茶楼二楼靠窗的位子上,手肘支着桌子,左手托着脸颊,右手也好像托着什么的样子,支在面前。不一会儿,一直火红的蝴蝶从窗外飞了进来,落在月下手心里。
月下笑眯眯地看着焰,妩媚的笑容让空气里都飘荡着绵长的香甜的气息。他手心里的蝴蝶却瑟缩着,好像在承受暴风雨一样。
“你身为路引却把主人扔在路上,还真是称职啊,嗯?焰。你说,玩忽职守该怎么处置呢?”
林风止上楼就看见了窗边笑得危险的月下,并听见了他对手心里的蝴蝶说的话。红衣银发,果然,好美的人。就算是女子都没有比得上这般容貌的人啊,世间竟有如此绝色,还是个男子。林风止不由地喉结翻滚。难以置信。
惊讶归惊讶,林风止还是想要见识见识众说纷纭的“妖相”,于是走到月下身边,“这是你的蝴蝶吗?”
月下抬起头,微笑着,“啊。焰是不是闯了什么祸啊?”
看到月下的笑容,林风止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红了脸,“没什么……只是,似乎偷了人家的蜜。”说到这里,林风止又恢复了常态,“纵容自己的宠物没有关系吗?在京城里?”
月下笑意盈盈,看起来清浅却又高深莫测。果然……是只妖孽。
打量了林风止一番,月下悠然地问:“是林风止将军吗?”问句,语气里却有着与生俱来的自信。林风止不禁心中一颤:这个人,虽然是比女子还要美丽,却非如同女子一般柔弱,让人不由自主臣服的威严和高贵的气质……说他会背叛皇帝,自拥为王也非无可能。这个人,本来就有着为王的能力。
“看将军风尘仆仆的样子,大约是刚回来罢,不回家却先到茶楼里来,似乎有些不合情理啊。”月下浅笑着,起身,微微点头致意,“月下先行告退了。”火红的蝴蝶飞舞在肩上,银色的发丝飞扬,望着这样的背影,林风止居然没有察觉自己是一直屏息着,直到月下离去。
林风止回来不几天,昭戈突然来使。
月下觉得蹊跷,之前并没有任何情报,现在也没有任何情况显示昭戈此行有何不良居心。昭戈皇子出使北安,向北安公主提亲,完全合情合理的事,可是月下总觉得有些不寻常。
为相三年,月下被人传得神乎其神,而事实并非完全如此。月下博学完全是靠着荒活了这么些年,听了来自各个平行世界的故事得来,荒本来就是一个懒到极致的家伙,而且任性,这性子即使是投生为人也没有改变。外人只当是月下对于遇见的所有问题都胸有成竹才会这样自信,却不知道这是荒怎么也改不过来的性子,更不知道月下对于活着与否并不是那么在意,至于月下为了那些问题费了多大的精力,在灯下忙到何时,除了苍梧和霜降,大概没有谁会知道。
荒在人间玩得够久了,向来只有三分钟热度的她能坚持这么久也算是奇迹了,现在的荒厌倦了,想要回阴司,也不想再思考什么了。人心这种东西,荒为人十四年,还是没有完全弄明白,而她最想知道的事情,也是毫无头绪。
有使者要来,宫里自然要准备宴会。月下身为北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无可避免地要参加。
月下抱着霜降撒娇,“霜降……我不想去……”
霜降用爪子很不耐烦地把这个红色的家伙从身上扒下来,这个一头银发身着红衣的生物又以难以想象的韧性黏上去。霜降很想一口咬死这个家伙啊,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抱着它在它耳边唠叨着说讨厌那些人类色迷迷的目光,今天一早醒来又继续抱着它不放手,再继续下去,它的豹耳就要长茧子了。
“怎么办啊?霜降……”
霜降终于不耐烦,朝着月下张开“血盆大口”。月下却笑眯眯地把头伸过来,半个头都探进了霜降的嘴里。
霜降没办法,一爪子拍开月下,逃掉了。
月下坐在地上,委屈地看着摇动的花丛。
“霜降!”
外院里的仆人都听得到月下突然爆发出来的吼声,纷纷探头看向不准入内的内院,内院里簌簌飞起受惊的鸟群。
月下在地上坐着,不肯起来,等了好一会也不见霜降回来。月下终于明白,霜降是真的不鸟他了,也就无趣地自己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咬牙切齿。
“墨!墨?墨……”
月相府很大,分内外两院,外院相对来说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那里住着月相府仅有的几个下人,内院很大,种着许多的花,月下的生活条件不过一般,俸禄本来就不多,又没有封地,维持着这么大的庭院,还要养着食量可怖并且挑食的霜降,还有外院里的下人和府中的日常开销,月下的日子其实很艰难。所以,月下最常做的事就是上酒楼。
这并不矛盾。上酒楼是为了省下府里的粮食。因为月下在酒楼吃饭之后从不付账,直接说一句“请把账单送到某某府,就说他的同僚要饿死街头的时候你们把他救了。”时间久了,月相府附近的酒楼也都知晓了这位吃白食的丞相,月下连说话都不用了,他们自然会把账单随便送到某位大官府上。月下乃北安第一大美人,总有为一睹丞相容颜的人追随着,有月下去的地方自然会红火起来,各家酒楼也都乐意月下去。你情我愿的事,月下自然要做个好人,不能拂了人家的意。
“墨……你家主人要饿死了……”月下在偌大的庭院里怎么也找不出墨,召唤也召唤不动。倒是焰知道月下要上酒楼,很兴奋地围着月下翩然起舞。
月下无奈地看着焰,叹息。
虽然很不信赖这个随时会抛弃主人的路引,但是,有总比无好。“不出来饿死你,墨!”月下很是心胸狭隘地丢下这么一句狠话去换衣服。
焰这回很听话,没有抛弃月下。吃完饭以后,月下倚着窗子喝茶。霜降和墨都不理睬他,回府也无趣,黄昏时还要去宫里,不如就在楼上看人。
街上人来人往,过午的光很懒散,抛在街上。月下开始发困。
而这个时候,酒楼的账单已经送到了林府。
林府管家接到账单直接叫人拿去账房报备,林风止看见这一幕,上前来拦住了酒楼的人。
“将军。”管家看见林风止,赶忙请安,酒楼的人不识林风止,却也知道林老有个身拜将军的养子林风止,也赶忙低头弯腰,向林风止问安。
“这是怎么回事?”林风止拿过账单看着。这个数额绝对不会是因为有事而请客去酒楼的花销,看起来似乎是一个人到酒楼去的花费。但是,这个时候府里有谁会一个人去酒楼?虽然林风止不管府上的帐,但是这事既然被他看到了,自然是过问一下的。
“禀将军,是月相的。”
“月相?”听到这个名字,林风止又一次想起那日那个红色的身影。“怎么回事?”
“月相身从来不带任何银两,而且,因为穷,俸禄不够,所以每顿饭都是到酒楼去吃,账单直接送到各位官员府上。这件事老爷是应允了的。”
“穷?俸禄不够?”林风止讶异。
管家讪讪,“其实……就算是老爷,俸禄也不过养家而已,要是讲讲排场,也是不够的,幸而有家里的产业支持着。月相府是京城最大的府邸,但是月相俸禄也不过一般。加上月相一个人从堕羽山被皇上请来,根本没有任何产业,皇上也不曾给与封地,维持那么大的府邸和月相府那只白豹,的确有些困难,所以,京城里几家官员一直都救济着月相。”
林风止沉默,不给封地?什么意思?不给封地却给一栋大宅子,摆明了要他贪污枉法吗?林风止沉思了一下,突然又问:“那么,救济月相的都有些什么人?”
听完管家说的几个名字,林风止却皱起了眉头,原以为别人对月相的“救济”不过是变相贿赂,但是管家说的这几个名字却全都是位高权重的老臣,据他所知,也是人品和道德都没话说的人物。这个月相,倒真是越来越叫人看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