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极度的不甘心或者悲伤愤怒而死去的人依旧无法放下生前的执念,灵魂被执念扭曲,变成怨灵,甚至遗忘自己生前的记忆,于是死魂就会变化,失去人类的形态,变成怪物,而力量也会因为执念而增大。
苍芜看着眼前的咆哮着的黑色怨灵,垂了垂眼。
其实很悲伤罢,死掉了,变成灵魂,再也无法被别人感受到,除了自己,谁都无法肯定自己的存在。总是被忽略,总是一个人,说什么都不会被听到,做什么都不会被看到,久了,就连自己都会怀疑自己是否存在着。
灵魂……呐,真是悲哀。
比起这些,死使,还有死魂,更是悲哀的存在呢。
是怎么成为阴司里的使者的呢?是被选中的吗?被选中的……苍芜突然想笑。死使,魂使,真是受诅咒的存在啊,被选中的受难者啊,没错,阴司的使者不过是被选中的受难者。
“苍芜大人……”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苍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霜降。
和他一样,是被冥王选中,而后创造出来的。
司落抬起头来,脸上带着笑意,不似以往温柔,而是带着莫名的凛冽和悲伤。他身后的霜降只看见原本静静站立在那里的苍芜突然跃起,一袭白衣在空中飘扬嫳屑,极快地,苍芜抽出腰间的碧绿的笛子,朝着嘶鸣的怨灵挥下去。
一道绿光劈过来,迅速扩展开来,盈盈绿光中,原本的怨灵安静了下来,渐渐缩小,恢复了人类的状态,温顺地站着。
所谓降魂,有些类似于封印,封印其所有记忆和感情感知,使处于暴走状态的死魂安静下来,但是这样,他们也就感受不到来自于阴司的召唤了,所以需要死使将他们带回去。
霜降走上前来,仰头望着苍芜,苍芜朝他笑了笑。
霜降却蹙起了眉头。
“苍芜大人……我……听太阳大人说了。”
“嗯?”
“您……和荒闹别扭了……”
“太阳……她还真是多嘴呢。”苍芜浅笑。霜降踟蹰。苍芜带着安静下来了的死魂往阴司去,背后的霜突然下定决心叫了出来:“苍芜大人,您……其实是喜欢荒的罢!”
苍芜停下步子,没有转身。
“哼。霜降……”
霜降认真听着。
“要知道,在阴司……感情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喜欢什么的……别开玩笑了。”
苍芜离去,望着他的背影的霜降仿佛还不明白似的,愣愣地望着。半晌,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道:“可是,为什么苍芜大人的笑容……跟以前不一样了呢?”
远去的苍芜勾了勾唇角。
——是吗?
北安皇城建国四百余年,历经风雨依旧巍然屹立,皇帝的宫城华美绚丽,气势磅礴。汉白玉的栏柱、沥粉漆金盘龙柱、正红宫墙和明黄琉璃瓦无一不昭示着北安皇朝几百年的辉煌。
怀尘进京之后受诏入宫,立马被安排在了一处园子里,一路乘轿,蜿行于亭台楼阁缦回廊腰之间也渐渐失了方向,每日吃穿用度虽有人照顾,但是却没有人来告诉她到底她是要为哪位妃子绣宫装,也没有人告诉她那位妃子到底是何等品阶。
怀尘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池塘里新荷展,菡萏举,倒是一缕愁绪上头来。
立太子之时葱儿随怀尘来过京城,只是上次因为时间紧赶又加上葱儿头一遭进京,心里紧张,皇宫里到底什么样,葱儿也没见识到,这回空闲,可得着这煌煌宫城好好看一番,虽然皇宫之内不能乱走,去不得别处,可这只一个园子那也是皇宫啊。葱儿天真不知怀尘所愁,只管着笑嘻嘻地把怀尘所在的夏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仔仔细细地瞧了个遍。
“小姐。”葱儿脸上带着细汗回到怀尘身边,“皇宫好是好,可是但看这个园子,怎么还不如连府呢?”
葱儿口无遮拦,怀尘却蹙起了眉,用眼神警告了她一番,葱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站着的宫女们,朝怀尘吐了吐舌头。那些宫女们敛手低眉,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一样。这些人身处这等讳莫如深的皇宫大院,深谙装聋作哑方为自保之道,即使只是些十三四岁的小孩子。
不过……怀尘目光落在这夏园的满塘莲叶上,又想起峦州城连府莲苑的那一塘莲来。葱儿说得没错,皇宫里的这夏园,甚至比不上连府的莲苑。连家作为北安数一数二的商贾大户,富可敌国,连府经营数代,算起来也是世代门第,连府里的建筑花木亦时常有人打理,虽然比不上皇宫辉煌气派,在精巧心思上却丝毫不输于皇宫。
难怪皇帝忌惮。
这一遭,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来。然而怀尘这么想着,心里却没有本该有的惴惴不安。暖风熏醉,怀尘微微摇头,她到底是缺了作为正常人该有的……情……吗?
外面突然一声通传,竟是锦妃驾到。怀尘款款站起,脸上挂起笑意,心里却泛起嘀咕:锦妃?她与她素来无交,甚至不曾听说过此人,难道……她便是那册封的新妃?
来人一袭淡红衣装,淡着脂粉,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真真是一佳人。
怀尘行跪礼,良久才听得头顶一声“免礼罢”。怀尘知道,这来的是位不好说话的主。
果不其然,怀尘站起来,对方却没有赐坐,怀尘怎么都只是一介草民,在这皇宫里,皇帝的女人不说坐,她也没有权利坐下,只能安安分分地站着。怀尘早先进宫时学过礼仪,虽然不知对方品阶,好歹都是妃子,这边的礼数不能废了,怀尘也不敢以夏园主人自居,这个时候自然还是少说为好。
怀尘低眉,对方也没有说话,怀尘知道她是在打量她,只是这位锦妃在良久的沉默之后说了一番客套话,留下几件首饰就离开了,这倒叫怀尘摸不着头脑了。
锦妃走后,怀尘叫过来被派来服侍她的几个本来就属皇宫的宫女,问:“你们可知道,锦妃为何来这里,又为何留下这些礼物?”
几个宫女低着头,诺诺蠕蠕,偏说不出什么来,葱儿眼看着就生气,劈头就喝,怀尘伸手拦住了她,提醒她,这好歹是皇帝的地方,这些宫女再怎么都轮不着她们来说道,葱儿这才退下。
怀尘略一沉思,换了个问题:“皇上下诏,说册封新妃,要我入宫来为新妃绣服,那么,你们可知道册封的是哪位妃子?”
站着个几个宫女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先相互看了看,她们低着头,怀尘也看不见她们的脸,只是疑惑地等着她们回答,没想到她们的话却教她更不明白了。
“皇上没有册封新妃,而且……宫里只传说您是皇上下旨召入皇宫的,我们都不知道您是……”
葱儿听那为首的宫女说完这话瞪着疑惑的大眼回头望着怀尘,怀尘面不改色,轻叹了一声,让她们都退下。宫女们才退出去葱儿就迫不及待地问怀尘:“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啊!难不成,皇帝是不介意您是有夫之妇,想要封您……”
“葱儿!”怀尘赶忙打断葱儿的话,厉声教训道,“休得胡说。”葱儿讪讪地闭了嘴,不再说什么,而是让怀尘自己安静地去想现在的情况,看着她坐在椅子上沉思,葱儿悄悄退下去为她沏茶。
葱儿的猜测大概也是其他宫人的猜测,而且,其他人甚至都不知道她嫁过人罢,这样一来,方才那位妃子的动机也就明了了,她大概也以为她怀尘是皇上在外头找的新宠罢,所以想提前来刺探一下敌情。那位妃子派头十足,品阶应该不低,最初的沉默,除了观察,应该也有下马威的意思,后来的寒暄和客套是“应当”的礼数,礼物则是拉拢,恩威并施,皇宫里的女人,可真不容易。
怀尘稍微感叹了一下,再细细思量,却也只是明白了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的深刻,皇帝的心思,果真叫人猜不透。
“难道真是把我诏来用以制约连家?还是等着我闯什么祸事然后借机发作大治连家?”想来想去,皇上既然调查过连家,应该就不会不知道她对于连玉初是多么无关紧要的存在,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后者了。
虽说是不至于到誓死要保护连家声誉的地步,但怀尘一点都不希望扯进什么麻烦事里,这种情况下还是谨慎行事为妥。
葱儿上茶来,怀尘叫住她:“葱儿,你可知道,如今我们已经卷进不得了的事情里了?”
葱儿大惊,端着茶壶的手一抖,差点把茶壶给摔了,却是把茶水倒在了外面。来不及去擦,葱儿仔细地盯着怀尘,生怕漏了什么重要信息一样,“小姐,这到底是……”尽管想要努力镇定,她颤抖的声音还是透露了她的紧张。
紧张一些也好。怀尘垂了垂眼,一字一句地缓缓地说着:“我想,连府可能遇上什么危机了,现在你我的一举一动大概都被别人看在了眼里,所以,最起码在皇宫里的这些日子,一言一行都须得谨慎,不可出任何岔子,懂了吗?”
葱儿因为紧张,脸变得有些白,使劲点了点头。
怀尘轻轻舒了口气,望着外面清水中的菡萏,这边葱儿一下子恢复了她母亲尚在世时一样的谨慎和严格,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茶碗的底上都用绢子擦干了,然后跪在地面上擦滴落在地面上的茶水。
“洁身自好吗?”怀尘望着被称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轻轻敛下眼帘,看起来有些像叹息。
怀尘其实不善待客,与人虚以委蛇的时候总觉得好像灵魂出窍了一般,在空中俯视着这个人类的躯壳做着人类的事情,而实际为“妖怪”的灵魂却没有办法去理解,很不舒服的感觉。
明白了外面的人怎么看她,怀尘也就明白了来这夏园的女人的心思,那位锦妃来过的消息肯定已经被很多人都知道了,之前她们都在揣摩,在观望,锦妃一行动,其他的妃子自然也不能落后,所以继锦妃之后,夏园一下子就热闹了。
葱儿恢复了谨慎性格就好像变了个人,脸上带着明显的虚假客套的笑,恪守着礼仪礼数,做着一个丫鬟的本分工作。怀尘想:葱儿是不是自己的同伴呢?从山里跑出来的妖怪,虽然有了人类的躯壳,却摆脱不了妖怪的本能。只是,严谨的葱儿和马虎的葱儿,哪个才是妖怪,哪个才是人类呢?也许……每个人类的身体里都有一个妖怪呢,每个人都像她奚怀尘一样总觉得周围的人和自己不一样,害怕着被暴露,拼命地掩饰着,总觉得与周围格格不入,觉得……孤独……
怀尘看见自己手上茶碗里的茶水中一片茶叶缓缓沉下去,突然回神,想起自己这是在待客。好像灵魂从空中重新回到了躯体中一样,抬头对坐在另一边的皇帝的女人抱歉地笑了笑。
“民妇不知贵妃是否误会了什么,实际上,圣上下旨令民妇进宫只是让民妇专心绣圣上要的锦服。”怀尘微笑着说,旁边坐着的贵妃却明显一愣。
“你说……”贵妃愣着,对着怀尘那张清清淡淡的笑脸突然笑出来。
怀尘不愿去猜她为何而笑,只是淡笑着,什么都没有再说。
贵妃费言半天,感情她们这些后宫女人们紧张了这许久的女人根本和她们没有关系。之前到处打听这位夏园里的主到底是什么来头费尽心思,昨日锦妃来过之后说这里的这个女人相貌在后宫之中也并不算出奇,结果更叫她们怀疑起这人有什么本事,到头来……
贵妃破齿一笑,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下来,贵妃说话的语气也松了:“你……原来是绣娘。呵,感情这……算了算了。”贵妃摆摆手,反正来了也是来了,不妨与这绣娘说说话,能够让皇帝下旨请进宫的绣娘,手艺自然非同一般,教她抽空为自己绣点什么也无妨。
“你……”说了半天才突然发现居然不知该如何称呼,于是问道,“你叫什么?”
怀尘行礼,回话:“贱妾连奚氏,怀尘。”
贵妃又是微怔,“连奚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