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会时怀尘见了恪一回,而后又是杳无音讯。
连玉初出入莲苑较之以往更加频繁了,余素眉每每看见怀尘都咬牙切齿的样子,虽然总是笑着,却更叫人觉得阴森可怕,顾瑛梨开始常常抱着孩子来莲苑,表面上没什么,但是怀尘能够感觉得到她的心情,也是难过的。
女人,无论如何大度都不会高兴于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的。
当连玉初坐在她面前眸色深沉地问她:“尘儿,你定当待我如此客气?”那个时候,怀尘笑着看着面前的账本,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夫君这是哪里的话。”连玉初沉默了许久,留下一句“你心里没有我”便离开了。
她笑着阖上面前的账本,良久,点上了蜡烛,将连玉初进来时被她压在账本底下的东西付之一炬。
上元灯会那天,恪给了她一些东西,证明那莫名消失了的账本是余素眉派人拿走的,也证明了,账本中的问题——那不翼而飞的十多万银两是消失在余素眉手中的。
他给她这些东西是想抹去她身上莫须有的污点,想要她的地位得以巩固,然后呢?获得连玉初的心吗?他就这样把她推给连玉初。
怀尘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什么都没有拿出来。
——大夫才来过,余素眉有孕了。
怀尘望着窗外,不知不觉间已经绿柳成荫了,她嫁进连府便是去年的这个时候罢。真快,已经一年了。回头想想,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好像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人生呐,无常。
她还记得她失去孩子的时候,只是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大约是很痛罢,痛得让她不想面对,于是在昏迷中创造出虚假的记忆来替换了当时的真实。
真是懦弱啊,自己。怀尘走出房间,走到亭中,伏在亭栏上看着水面上的尖尖小荷。她想,其实自己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对现实,也不敢面对自己真正的情感,总是踟蹰着,犹豫着,这个样子,其实才最伤人罢。
怀尘朝着亭外的小荷伸出手去,理所当然地够不到,只是她却没有把手收回来,就那么举着,仿佛邀请。
荷上有蜻蜓,轻轻停落,只一下下,接着就飞走了,稍稍点了一下湖面,水中泛起小小的微澜。
“咚。”一颗石子砸进水里,不仅砸起了水花,更泛开了波澜冲开了方才蜻蜓点出的那一点。
怀尘从微惊中醒悟过来,已经寻不见了款款而飞的蜻蜓。抬头,看见连玉初正站在水边。他拍了拍手,抬起头笑盈盈地望着她。
连玉初其实是个好丈夫。怀尘这么想。
在怀尘走神的当里,连玉初已经走到了亭中,并且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天气越来越暖和了。”他说着,随意地靠上亭栏,双臂向后搭在栏杆上,微微向后仰头,视野中是亭外的大片天空。
“嗯。”怀尘应了一声,而后两人无话。连玉初闭上眼,怀尘则望着湖水,都沉默着。连玉初在想什么怀尘不知道,也没有想要去揣摩,怀尘自己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空着脑袋,空着心,眼中看到的也无法入心去。
连玉初突然调整姿势躺下去,头枕在怀尘腿上,他松松绾起的长发从她腿上垂下,素来沉稳而犀利的连玉初此刻有了某种莫名的妩媚,属于男人的妩媚,说不出道不明,大约只是那么一种微妙的感觉。
怀尘微受惊吓,惊疑地看向腿上的连玉初,于是碰上了他似有疲惫的神情。
这个男人……也感觉到累了吗?
连玉初望着怀尘,轻轻垂了眼,密密的,并不算很长的眼睫遮在眼上,眸中心思尽数掩了去。“你不爱我。”
怀尘大惊,身子不受控制地一颤,良久才缓过神来。这期间,连玉初没有睁开眼,不知是早就知道她的反应还是不愿看到她这样的反应。
“……什么是爱呢?”怀尘淡淡地说,似有似无的笑意隐在嘴角倒有几分凄凉味道。
“谁知到呢。”连玉初没有张开眼,却笑了。顿了顿,“尘儿,你我之间……了解甚少呐。”
“嗯。”
连玉初枕在怀尘腿上,怀尘双手不知该放于何处,有些窘迫,但是声音里却听不出来。连玉初没有睁眼却知道怀尘的双手没有放在他身上——她和他,还是太生疏。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连玉初念出这样的句子,缓缓张开眼,看着怀尘无处逃避的脸,认真地问:“你难道不是我的妻子吗?”
怀尘逃开眼。
她不敢当。她知道连玉初念那几句的意思,是说她像莲一样,只是作为妻子太冷淡、太疏远了。但是,莲是何物?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不是。她心里念着的是另外一个人,即使没有逾矩之行,确有叛离之心。
连玉初闭上眼,不再逼她,却缓缓讲起了往事。
“尘儿大概不会猜到罢,我小时候其实很调皮。”
“诶?”从现在的连玉初身上完全看不出来。
“我小的时候总是欺负玉瑾,也亏得那小子不记恨我。还记得小时候后院有棵树,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总之,老爷子很宝贝那树。夏天的时候树上会结一些红果子,我总觉得那东西可以吃,可是老爷子不让爬那棵树,也不让摘,于是我就在玉瑾耳边时时漫不经心地提一提,后来那小子当真就以为那是宝贝果子,偷着爬上去摘了几个,结果……那小子就中毒了。我这才知道那东西是有毒的。”
“你这人……真是坏心眼。”
连玉初笑了笑,继续说:“玉瑾中毒之后休息了一个多月才好了起来,娘亲心疼,闹着把那棵树给砍了。我后来去看望玉瑾的时候告诉他这事,他还愧疚地说是他太调皮,不该惹娘生气。”
“他没有怨你?”
“怨我做什么?我又没有怂恿他去吃那东西,我只是说了些‘人心好奇,越是禁止人们就越想去尝试,去探究,比如说后院那棵父亲极为宝贝的树。因为珍奇难得所以不想被人摘了去于是下令禁止攀爬采摘,其实这个样子更容易让人好奇。玉瑾你是不是也会好奇,为什么禁止攀爬?为什么不让采摘?这么宝贝它究竟是为什么?’这样的话,更没有说那种果子好吃啊。”
连玉初淡淡说来,当时对连玉瑾说这话时大概也是这般漫不经心的语气罢,但是虽然连玉初语气很淡,话题也主要在于“人心好奇”上,但确确实实地用那几个问题勾起别人的好奇来了。连玉初抬手拢了拢落在脸颊上的发丝,一脸温和平静,人畜无害的样子,“那家伙到现在都认为那是他自己贪吃贪玩的过错。”
“他真单纯。”怀尘感叹,连玉瑾有这么个会算计的哥哥真是他的不幸,突然想到了什么,怀尘抬头问连玉初:“那时你多大?”
“那年我八岁,玉瑾六岁。”
“八岁就有这等心机,连玉初,你果然是天生的恶人。”
“尘儿怎能如此评价自己的夫婿?真叫玉初我好生伤心呐。”连玉初夸张地说着,甚至抬手以袖拭泪,怀尘被他逗笑了,生疏感少了许多,又问:“玉瑾小时候一定常常被你欺负。”
“玉瑾……你叫他都叫得这么亲昵,却极少见你叫我玉初。”连玉初开完笑地说,怀尘却一愣。为什么?为什么能够如此轻易地叫出玉瑾的名字却总在心里连名带姓地叫连玉初?是因为已经接受了连玉瑾为自己的小叔,某种意义上的亲人,却仍旧没有接受连玉初为自己的丈夫?
连玉初本来就是开玩笑,不知道怀尘在想什么,也没有在意怀尘那一愣,继续回答她之前的问题:“玉瑾虽然好玩,但是天生单纯,确实中过我不少圈套,不过他并不傻,相反的,玉瑾很聪明,即使是我,也有骗不过他的时候。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主,曾经为了报复我而捉了几十只青虫放进我房间里……”正在说着的连玉初突然从怀尘神情的微妙变化中察觉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顿了顿,继续说,“他以为这样就能够吓到我。”
怀尘笑得很开心,连带着语气都轻快起来,“原来夫君大人您害怕青虫啊。”
连玉初想到那种软软的,有着小小的眼睛和长在腹部的无数对短短的腿,一拱一拱蠕动的东西,心底打了个寒颤,却面不改色地说:“那是玉瑾以为的。”
“哦?”怀尘这一声音末挑起,带着微妙的质疑和某种肯定,配合着她的笑容,明显是种“不用掩饰了,连玉瑾跟你生活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你害怕什么”的讽刺。
连玉初知道掩饰不过,忙转变话题,换上了一脸温柔:“你还是笑起来最好看,尘儿。”
他这么一说,怀尘立马不笑了,别过脸去,瞥见连玉初微妙的盈盈笑意,立马明白了什么,一脸惊恐地等着连玉初,甚至故意颤抖着,捂着自己的嘴,却把惊吓的目光定在连玉初身上,从指缝间挤出几个颤抖的音调——“青……虫……”
连玉初闻言,“噌”地一下就跳开了,好像会瞬移一样,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但是很快他便明白过来,抬头果然看见怀尘笑得光明花乱的笑脸。
不待连玉初上前收拾怀尘,外面却传来一声让他脸色顿时沉下来的声音——“圣旨到——”
皇上册封新妃,命奚家绣坊最优秀的绣娘奚怀尘进宫。
这听起来仿佛莫大的殊荣,老夫人穿着年后怀尘才绣好的新衣喜笑颜开,但怀尘和连玉初却陷入了沉思。
奚家绣坊出的绣品是北安最好的,其中以奚怀尘的绣工最为出名。怀尘曾经进京就是因为册封太子为太子绣服,皇帝曾经询问她可有意成为皇家御用绣工,怀尘以老父独自一人难撑家业为由拒绝了。奚家绣坊的根基在峦州,虽然距离皇城不远,但是除非是绣龙袍凤帔,否则是不会专程下诏命其进京的。
这回只不过是册封新妃,何以如此兴师动众?
皇宫之中,除非册后,其他的都是一纸诏书就够了,根本不必举行大典,自然也用不着做大典专用的锦服,用皇宫里的御用绣娘就够了,但是这一回册封新妃居然要下诏让怀尘进宫,连玉初不相信当今皇帝会宠幸一个妃子到如此地步。
然而无论如何,怀尘是不能抗旨的。
因为怀尘手里还有些生意要交给连玉初接手,所以决定第二日一早出发。接下圣旨怀尘就去书房,还好她重新接过那些生意的日子不算长,交接起来花不了太长的时间。
怀尘把她这些日子约下的生意说给连玉初听,连玉初看着她的脸静静听着,安静的神色让人读不出心中所思。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晚膳也没有用。
怀尘抬眼,轻轻放下记事的簿子,沉稳地向他承诺:“进宫之后我会恪守本分,小心谨慎。只是这一去恐怕就已经卷入别人的算计了,所以……以防万一,你先写一份休书罢,倘若我出了什么事,连家也好解脱出来。”
怀尘说得安静,连玉初却没有立马做出回应,只是复杂地看着她,目光灼灼,好像要看穿她。
怀尘没有逃避,迎上去。
烛火跳跃着,影子在地上和墙上摇摇晃晃,像是醉了一样。半晌,连玉初开口,向来温和的音色里带了些许久不说话后突然开口的沙哑,“你要我用什么理由来休你?”
怀尘垂眼,很快就再次抬起来,目光坚定却带着些微的戏谑,“善妒啊,这是个不错的理由呢,看,顾瑛梨和余素眉都有孩子了,我这个正室却连点音讯都没有,眼看着正室之位就要不保,所以变着法子地欺负那两位。足够了,这个理由。”
怀尘笑着,连玉初却没有笑。他看着怀尘的目光让她感到莫名的心痛。
其实,她知道的,她的身子不宜受孕,第一次怀孕就小产对她的身子造成了伤害,以后恐怕都不会有孩子了。连玉初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这样看着她吗?是在担心她的心态?她想笑笑对他说她没什么,她一点都不在意,却猝不及防地被连玉初拉进了怀里。
“没关系的。”连玉初说,“我们会有孩子的,还有很长的时间,没事的。”
连玉初抚摸着怀尘的头发,在她耳畔轻声说着,温暖的声音,让怀尘莫名地心酸起来。
第二日一早怀尘醒来,连玉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累么?”
怀尘微微摇了摇头欲起身穿衣却被连玉初拉倒在怀里,他吻着她的脸,她闭着眼。他温暖的手在她身上游弋,她低着头轻轻颤栗着。
被翻红浪。
她知道该起了。最后一刻,最后一刻。她伏在连玉初胸前,感受着他的体温。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是知道此去必然艰险,于是格外地依赖起这个渐渐熟悉的胸膛起来。是否与爱有关她不知道,只是想要这份来自于他人的温暖留持得长久一些。
葱儿和玲儿谁都没有来打扰,就连连玉初的另外两位夫人也都没有来。也许是对她这个将要远别之人的怜悯,怀尘这样想。
她起身,身边的温暖远去,有一丝失落。
洗漱过后,她备好纸墨,连玉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得她看不懂,隐约觉得他和她一样有着压抑的迷茫。
她和他一起斟酌着字句,一张休书写好,落款定于前天。
这样,连府正室夫人奚怀尘因为嫉妒而在已有身孕的余素眉晚膳中下毒,幸而在余素眉中毒之前被人发现,事情败露,被连玉初休掉。家丑不可外扬,且奚怀尘父母已丧,所以连家暂时容她直待奚怀尘觅得归宿。
休书两份,一份怀尘揣着,另一份连玉初悄悄收起来。此事不曾告之任何人,只找了忠心耿耿的管家作为发现怀尘下毒的证人。这个计划本来就是以防万一而为,倘若怀尘能够平安归来,休书自然不作数,而且这个计划太对不住怀尘,连牧云和怀尘的父亲也算世交,断然不会同意如此计划,所以除非怀尘真的出事且无法挽救,否者便只有此三人知道。
按照计划,怀尘是下堂妻,连府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地欢送,所以怀尘收起了休书,带了简单的行李从后门悄悄离开。
葱儿不解此举何故,怀尘亦未多做解释,之说是为了安全,应当的。连玉初送怀尘到车前,叮嘱葱儿说:“照顾好你家小姐。”
葱儿觉得疑惑,可还是上了车。马车从连府后门离开,车轱辘倾轧着地面,发出骨碌骨碌的声音,让怀尘恍然记起了出嫁时坐在轿子上,轿子摇摇晃晃的感觉。
“小姐,姑爷为何说我家小姐?按说该对我说‘照顾好夫人’才是啊。昨晚您和姑爷吵架了吗?”
怀尘闭着眼,靠在车厢上,懒懒地说:“你说,倘若圣旨早两天到,你家小姐是不是就不会被休了?”
“什么?!”葱儿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震得怀尘皱了皱眉。“什么?小姐您在开玩笑呢罢,您怎么会被休呢?您……”葱儿震惊得说不出话了,怀尘闭着眼斜躺着,懒懒出声:“别激动。”
葱儿勉强镇定下来,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您说被休什么的,是开完呢,对罢?”
“谁知道呢。”怀尘笑了笑。
葱儿疑惑,但是看着怀尘的笑容,觉得她确实是在开玩笑。也许只是跟姑爷吵架了罢,比如说小姐坚持要低调地离开,姑爷不愿意。姑爷发了火,让小姐也生气了,所以结果姑爷虽然拗不过小姐让她从后门离开,但还是很生气。
嗯,没错。葱儿想了想,觉得自己的猜测极为合理,也就放下了心。
低调的马车驶出峦州城,锦盒中一卷一卷彩色绣线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只是那看似整齐的丝线,找得到的这一头在缠绕过无数圈之后的那一头,究竟连着怎样的结果?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