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会,出来游玩的人很多,像峦州城这样繁华的地方,人们尤其喜欢这样的节日。怀尘往回走的一路上,难免被人碰到撞到,偶尔遇见搭讪者,怀尘却都淡淡地拒绝了。有夫之妇的身份在这种时候格外好用。
沿街而行,渐渐走出繁华地,烟花在身后的天空绽放,怀尘的背影暗淡在灯火阑珊处。
蓦然间,她停住脚步,心的悸动遥远而熟悉。
她站在那里,不敢回头,生怕一切只是她的错觉,强忍着,踟蹰着,眼前却模糊起来。春寒料峭,夜风吹拂着怀尘领口的镶兔毛,白色的柔软的兔毛拂在肌肤上,像是春暖时节柔柔的新草。
被冷落了的月色在寂寞地洒落,分外皎洁。
她缓缓地转身,果不其然看见了一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月光如水,倾落在她脸上,照着她的泪光,他怀中抱着一把剑坐在屋顶上,大片的烟花绽放在他背后的天空,一张俊秀的脸,棱角分明,眉眼深刻。
他站起来,像一只夜枭飞落,在她面前着地却轻盈若羽。方才轻抿的薄唇微启,她听到的是熟悉的,低沉却并不粗糙的声音——
“哟。”
他向她打招呼,俊俏的脸上却没有像这声招呼一样的轻松,那深邃的眼眸里分明写着和她一样的思恋。
一样的……
她仰起头,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却是在笑。
话说另一头连玉初正在为余素眉的那一盏花灯而猜字谜。连玉初本就是极聪明的人,每每转过一盏灯,刚吟完谜面他的谜底也就猜出来了,竟好像早就知道谜底一般,加之连玉初一表人才,单是站在那里就很惹眼,这样一个有才有貌的男子,即使身边有一个娇艳余素眉陪着也还是惹得许多姑娘暗送秋波。
“一别十年双泪垂……”连玉初用他温润的声音念出谜面,顿了顿,稍稍有些不确定,抬头看向那书生,道:“尘?”
书生点了点头,连玉初冲他笑了笑。突然想起怀尘,回头:“尘儿?”可是身边哪还有怀尘的身影。连玉初这才想起来,之前被余素眉拉着来到这边,怀尘似乎根本就没有跟上,也就是说她被丢在原地了。
连玉初想要放弃眼下的灯谜去寻怀尘,刚迈出一步就感到有谁拉住了他的袖子,以为是怀尘,惊喜地回头,却是余素眉。
“玉初,还没有猜完,你要去哪里?”
“尘儿呢?怎么一直没有见到尘儿?乖,我去寻她,改日叫人给你做一盏一模一样的花灯,可好?”连玉初温柔地安抚余素眉,余素眉心中不悦却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拉住连玉初的袖子,说:“怀尘姐姐一向喜欢安静,今日硬拉她来确是我们不是了,她定然是厌恶这般喧闹,自己回去了。别人不了解她,玉初还不了解吗?”
她最后这一问倒是把连玉初问住了。他想了想,觉得余素眉说得有理,而且他也不想承认自己居然还不如余素眉了解奚怀尘,于是便放弃了寻怀尘的念头,继续陪着余素眉猜下面的灯谜。
余素眉还是像以往一样,欢欢喜喜的,什么都想要,拉着连玉初的衣袖要他买给她。
只是连玉初这一回突然生出了某种怅惘。
他觉得以前总是笑盈盈地满足她要求的自己好像一个父亲,妻子的话……不该是这样的罢。那么,妻子该是什么样的呢?
连玉初这样想着,脑海中浮现出的,竟是怀尘灯下看帐,抬头见他,然后微笑着站起来为他搬来椅子的模样。
连玉初一愣。
焰火在天空绽开,有什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连玉初又是一愣,定睛来看,原是余素眉拿了一串冰糖葫芦送到了他嘴边。连玉初笑着摇了摇头,余素眉就嘟起嘴来,连玉初无可奈何,轻轻摇了一口,余素眉这才喜笑颜开,拉着他继续往前。
连玉初试图去想怀尘现在在做什么,然而关于她的记忆和认识实在太少,他能够想到的,也只有失散之前他看到的,怀尘仰头望着烟花盛开的夜空的模样。
他突然生出了回去的意愿。
前面余素眉欢笑的样子天真无邪,只是这曾经他爱极了的笑容现在怎么都没有办法印上他的心。连玉初仰起头,看着幽深的夜空里喧嚣的流焰,只觉得寂寞。
——寂寞……啊。她看见这些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
因为上元灯节原本就开始于夜晚,今夜连府宵禁暂时解除,连玉初回府的时候已经夜深,送余素眉回去休息,连玉初到莲苑去看怀尘,结果只看到玲儿坐在桌前撑着脸颊恹恹欲睡。
玲儿听到推门声以为是到连玉瑾那里去的葱儿回来了,坐在椅子上抬了抬头,没有什么反应,重新低下头去时才觉悟是连玉初,唰地一下就站了个笔直。
连玉初没有追究她什么,开口就问:“夫人回来了吗?”
玲儿不解,她知道怀尘是和连玉初一同出去的,何以连玉初会有此问?难道说路上出了什么事?不敢多迟疑,玲儿摇了摇头,如实回答:“没有。”
连玉初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门也没有关,玲儿就看着他那一身青衫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不明所以。
连玉初心中忧虑,没有对任何人说一声就往外去,刚走到中园门口恰好迎到归来的怀尘,正月十五月正圆,月色照着,怀尘有些不对劲。
“尘儿。”
“嗯。”怀尘停下,低眉应了一声。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随便走了走。”怀尘说完就绕过连玉初往莲苑的方向走。当她从连玉初身边走过的时候,连玉初嗅到她身上的淡香,极轻淡,有些像莲。他没有多想,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怀尘回头,迎上洒落的月光,照见她红红的眼。
“你哭了?”这一声本是肯定,却带着惊疑。连玉初一直以为怀尘就是那种没有心没有情的女人,就连被诬陷了也不会多做解释,甚至看不见她有多伤心,就好像一个傀儡娃娃。可是,她居然哭了……
怀尘一惊,苦笑。现在这副模样……真是狼狈。
怀尘扭过头不看他,也没有解释,连玉初却硬拉着她让她看着他的脸、他的眼,怀尘倔强地不回头,连玉初就直接扳过她的脸。
怀尘没有想到素来以温文尔雅为面具的连玉初会对她动粗,惊讶地看着他,试图看出什么一样情绪,却只是看到了他幽黑眼瞳里的光芒。
她没有读心的能力,看不出他眼里的情愫,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他的眼里,小小的,小小的……
“对不起。对不起把你弄丢了。”连玉初说着,把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怀尘愣着,愣着,眼睛最先反应过来,盈满了泪水。
好像决堤一样,最初无声的流泪渐渐变成了咬着嘴角的哭泣,然后是抽泣,怀尘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伏在连玉初肩头大哭起来。
她是他的妻,她却爱着另一个人。她的丈夫,她爱的人,谁都不曾说过爱她,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踟蹰着。曾经无心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无法感受这个世界,感觉自己不像一个人类而像一个误入人间却与他人格格不入的妖怪,可是现在……她有了心,懂了情,却难过地发现****居然如此苦涩。
莲心苦。
真的,好苦。
原本她可以忍受的,无论多么思念,她都有信心在某一天忘记那个人,可是他却带着和她一样思恋的眼神出现在她面前。
然而,他出现在她面前却不肯说出他的心意,不肯说出她想要听的那句话。
即使如此,她难过,却还能够笑出来,能够装作无谓。
可是……连玉初,为什么要说这么温柔的话?!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让她无法再忍耐?
无论谁都好,让她哭一场罢。她只觉得好苦。
“这个世界上,最伤人的……是温柔呐。”
荒依靠着桥栏,长长的银丝垂落向河面,眼帘半垂,双眸见淼茫幽深,带着高贵的慵懒,眼帘挑起,瞳子微扬,竟同时带出犀利和妖娆来。
旁边站着的苍芜一怔。
暗红的天空是鲜血的凝重,曼珠沙华开成海,其中溺毙了多少亡魂的情,阴司,本就是无情地。
垂眼,唇角微挑,笑。却苦涩。
“我知道了。”苍芜离去,淡白的衣衫嫳屑飞扬,仿佛潇洒。
荒闭上眼。
“喂。”不用张开眼就知道,这个似乎多情其实冷冽的声音,是司落。“对他说这种话,其实你自己很难过,不是吗?”
荒没有睁开眼,只是勾了勾唇角,声音淡淡,听不出丝毫波澜,“司落的话,应该说‘哟,真是无情呐,居然这么说他,女人果然不可信’这样的罢。”
司落被噎了一下。他本来是想这么说的,但是上桥来之后看着她苍白的脸却忍不住换了语气,鬼知道他怎么会说出这种瘆人的话,诶呃,话说——其实他们,也都是鬼罢。鬼呐……鬼呢,呵。
阴司本就是无情地,动了情,便失了在阴司继续待下去的资格。
司落没有出声,荒也没有。
阴司里总是这么安静,接受魂引来到这里的死魂都像沉睡了一样,绝望而顺从地接受净化,一个一个的死魂被抹去记忆,变成魂体,漂浮在河中,随着深沉的黑色河水流向未知的命运。
“荒!”太阳在河岸上叫着,“荒,这个死魂受损了哟,放在这里了!”说着把手中无法恢复圆满的魂体放在一边。
荒从桥上站起,缓缓张开眼,从司落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的,司落突然觉得以前执着的一些什么仿佛霎时失去了意义,甚至感觉好像有什么要丢失一样。司落急切地转过身,朝着荒尚未走远的背影道:“荒!其实……”
其实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荒站住了,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催促司落“其实”之后的内容,两个人就这样站着。司落想开口,荒却从容地抢先出声:“司落……”
“你很多话啊,今天。”
说完,荒走下桥,及至脚踝的银色长发宛若流云,墨停在她的肩头。黑色的蝴蝶,银色长发,比月白更浅色的裙衫,映在司落眼中,成了烙伤。
从远处走来的死使笺字走过荒身旁,将昏睡的死魂交到她身边的太阳手中。太阳又吵嚷起来:“啊笺字,你最近下手太狠了罢,差不多要比得上逆云了啊,你那个世界里怎么会在战斗到这个程度啊……”笺字没有回答太阳的话,淡淡地扫了一眼荒,离去。教人看不透那一眼中蕴含着怎样的情。
——或许,根本就是无情罢。
“嘁。”哼一声,司落的眼一如既往地冷冽。
夜半醒来,怀尘才发现自己睡在连玉初身边。
连玉初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抱着她睡觉,他的体温似乎比起她的要高一些,怀尘哭过的眼有些肿,便凑到连玉初怀里用他的胸膛去熨自己的眼。
眼睫扫过肌肤,痒痒的,连玉初睁开眼看见了像小狗一样窝在自己怀里的怀尘。
“尘儿?”
怀尘一愣——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啊?!
脸上呼地一下着了火。
肌肤相亲,连玉初能够感受得到怀里的温度。她脸红了呢,想着,他便笑了出来,稍稍有些压抑的、沉沉的笑声以震动的形式从他的胸口传递给怀尘,她更觉得窘迫了,干脆闭了眼,假装睡着。
连玉初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手臂搭上了怀尘的纤腰,把她抱进怀里,阖上了眼。
天亮,还早呢。再睡一会罢。
在这个已经不能再说是陌生的怀抱里,怀尘渐渐放下了那个人带给她的不安,沉沉地睡了。
待怀尘再次醒来,天已大亮。葱儿进来服侍,笑嘻嘻的,满面春风。怀尘却不能像她那样愉悦,她感到混乱。
“好久不见。”面对那个男人的时候,她才知道什么叫无语凝噎。相顾无言,她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好久不见。
而他,亦对她说——“好久不见。”
明明已经把泪水风干,而他一句“你瘦了”却又让她再次红了眼眶,她能说什么?诉说这许久不见的衷情?细数别后的思念?她都不能。她不能完好地隐藏自己的思恋,也没有彻底背叛的觉悟,她夹在两种选择之间,首鼠两端。
莲子,莲心苦。当年一句动情语,谁料今日终成谶。
那晚,他从高处飞落下来,落在她面前不远处,然后,她就那么和他在那里站着,谁都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谁都无法再往前走一步。
他叮嘱她,要小心,不要管太多。她茫然,然后点头。
临别,她问他,他的名字。他说他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恪。他说:“恪,恪守成宪的恪。”
恪守成宪……啊。谨守既定发令——毫不通融。
这也是他的苦衷罢。
怀尘坐在镜前,突然笑了。正在为她绾发的葱儿被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出声问:“小姐?”
“没什么。”她说。没错,没什么,只是他们两个之间不存在什么可能性罢了,所以,没什么。
梳好头发,怀尘站起来,想着今天要到哪几间铺子去看看,忍不住地,又回头看了一眼房间,身后跟着的葱儿不解,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也回过头去,耳上的坠子随着她回头的动作摇颤着,日光照在上面,晶亮,耀眼。
是……连玉瑾送她的吗?
怀尘笑了笑,弯起嘴角,勾出的笑容却带着苦涩的味道,正巧葱儿回过头来,迎上怀尘这样的笑容,更为不解。
怀尘轻轻摇了摇头,什么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