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岁到半夜,鞭炮处处,老夫人忙里忙外,一直忙到三更天已过。怀尘始终都带着微薄的酒意浅浅笑着。周围的热闹越发衬得她冷清起来,脱离了这个人世,一个人孤独而立。
怀尘想:我真的是个妖怪罢。只是……为什么要到人类中间来呢?
这个跟人类的世界格格不入的妖怪,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到人类中间呢?来到人类中间之后又得到了什么呢?
怀尘恍恍惚惚好像看到一个丑陋的妖怪,独子住在深山里,仰着头看天上的太阳升起落下,身边的树发芽繁盛又凋零,终于有一天,它觉得自己一个太寂寞了,于是离开了这个地方。它遇见了很多人,人们在一起生活着,它羡慕,它不懂,但是它留了下来。
但是到底也只是更寂寞罢了。
毕竟,它是妖怪啊。
那么,现在的它,还是妖怪吗?开始知道思念是什么味道的她,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没心没肺地妖怪了,她变得人不人,妖不妖了。
怀尘突然咯咯地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平时的她只不过把笑作为问安的一种方式,一种礼貌,现在才知道,笑原来也可以是一种发泄。
她就那么笑着,笑得那么空洞,却又那么美,惊心动魄。没错,惊心动魄。因为明明是种空虚,却偏偏以笑的形式展现出来,就像是从人身体里喷出的血液绽放成花,明明是那个人要死了,明明是残酷的现实,却拥有那么美丽的形式,让人敬畏,恐惧,不由自主地战栗,所以,叫做惊心动魄。
人类啊,习惯崇拜强大,臣服于那些让他们恐惧的。
——空虚啊,那么,思念那个人是不是也是因为空虚呢?
这样的念头突然闯进怀尘的脑海中,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笑也突然止住,就像一朵正在盛放的花,开到正好,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凋零了。
“冷吗?”连玉初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看到她打寒战,于是温柔地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怀尘肩上。斗篷刚刚从他的身上解下,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很好闻的气息。怀尘脸一红。
烟火在天空中盛放,炮竹的声音还在远远近近地响,这一刻,连玉初的眼里却只有怀尘一人。
他俯下身,抱起单薄的怀尘朝莲苑走去。
怀尘靠着连玉初的胸膛,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咚……一声,一声,在耳边响着,怀尘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随着那一声声的心跳。蓦然间,怀尘自己也迷茫了,不知道听到的心跳声是连玉初的,还是自己的。
啊,心跳啊。
噫——真好,一声一声的,好像在说:听,活着呢。
活着……呢。
她从来没有听见过那个人的心跳声。那个人总是站在她身后,安静地站着,但是她知道,他在。只是有着这样的意识她就能够很安心。很奇怪啊,明明……现在身边这个人才是她的夫。
她甚至没有听到过那个人的呼吸声,因为他呼吸总是很绵长,很轻。唯独有一次。她在亭中站着,他就在她身后。天上的云密布起来,要下雨的样子,她却没有进屋的意思,他,亦不提醒她。
很快,云就从天边到了头顶,大滴的雨点落下来,他往她身边走近了一步。好巧,正好有一滴雨点被风吹进亭里,落在她眼角下面。她被冷雨淋到,后退了一步,就退进了他怀里。
他的呼吸突然就沉重了,温热的气息吹在她的颈子上,让她浑身一颤。
但是下一瞬间,他便退后,离开了,留下淡淡的一声:“失礼了。”
彼时她未语。
突然又一朵流焰盛放在头顶的天空,五颜六色,煞是好看,瞬间的光华照映在怀尘的脸上,怀尘仰起头,流焰映在她晶澈的眼眸中。“过年了呢。”怀尘感慨。真快,初夏嫁进连府,然后遇见他,入秋他离开,现在,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连玉初听见了怀尘的话,宠溺地看了一眼怀里这个“后知后觉”的女人,笑。低沉的笑声从怀尘头上传来,她倚靠着的宽阔的胸膛发出震动,一种让人容易依赖,容易上瘾的感觉从接触的肌肤上扩散开来。
“嗯,过年了。过年太忙,没什么好玩的,过几天上元灯会我带你出去逛逛,可好?”连玉初抱着怀尘走近了莲苑。
上元灯会。记得小时候父亲曾经带她去过,小小的她被父亲牵着手走在人群中,她只看得到许多的人的裙衫,虽然有父亲拉着她的手,可她还是像一个迷失在丛里里的可怜小孩。现在的她,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再害怕那种人多的地方了罢,大概。
怀尘敛起一瞬间的落寞,笑着,“好。”
连玉初把她放在床上,俯下身来。被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怀尘突然觉得很不安,眼前的脸好像变得模糊,仿佛是溪客那张平庸的脸。
他突然笑了笑,说:“尘儿……”竟然是连玉初的声音!
怀尘惊讶地睁大了眼,溪客扯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他的真实容颜,竟然是……竟然是……是连玉初?!
不对!怀尘为了平息惊吓而奋力喘息着,耳畔响着沉重的喘息声,不知是自己的还是连玉初的。
不对,没有溪客,没有他,只有连玉初,她的丈夫。
那个人已经走了,再不会相见了!
唇上传来柔软温暖的触感,她知道是连玉初。连玉初,连玉初,这个人才是对的,连玉初才是她对的人……
怀尘闭上眼,回应起他的吻。
只是炮竹声掩盖了眼泪从眼角滴落的声音。
身边人的体温让怀尘眷恋而畏惧,夹杂着羞耻。
自己是因为空虚才思念那个人的吗?无论如何,她都是个背叛者,背叛自己的丈夫,或者背叛自己长久以来的思念。
眼角有奇怪的东西滑出来,滑进了鬓发之中。
连玉初已经醒了,天还不亮,炮竹声早就没有了,外面的焰火也早在不知何时熄灭了,只有一地的冷清月光,好像下了一场大雪。
连玉初拭去怀尘眼角的泪,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说:“委屈你了。”他的声音还带着欢愉后的低哑。
怀尘没有说话。连玉初接着说。
“从今以后,你还是继续管你之前管的那些商铺。在那里,你的权利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你自己好生小心。”
怀尘一愣。
良久,缓缓地,缓缓地,从唇边漾出一道笑意来,如同染了酒香的熏风,妩媚醉人,却又缥缈无据,抓不住,摸不到,溶溶的。
——竟让连玉初觉得……无端地,心里没底了。
连玉初言而有信,上元那日真的带怀尘出去游玩了。
只是此行并非只有怀尘一人。
顾瑛梨以往是有个娇蛮名声的,但是有了孩子之后竟然跟变了个人似的,褪去了那青涩的稚气,成熟了许多,她了解连玉初,知道他是个“公平”的人,断不会只邀她一人出去,于是就拿了归雪当借口,说要留在府上照看孩子。
连玉初也知道顾瑛梨对这个孩子很喜欢,总是亲自照顾,也就没有再劝,只是宠溺地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道:“你啊……”这话里,有疼爱,有不舍,也有对她成长的满意。顾瑛梨眨了眨眼,笑道:“玉初,记得带东西回来,我和归雪,两个人的份哦。”
连玉初笑,这回笑得更开心了,摸了摸顾瑛梨的头发,应允下来接着就出去了。
顾瑛梨的笑容在连玉初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同时枯萎,凋零。她何尝不想去,只是这样出去,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却还要有另外两个人在,她不会高兴。连玉初是喜欢她的,她知道,她一点都不怀疑,只是他的爱可以分成好几份,这一点,她受不了。
她想任性,但是不能。因为他会不高兴的。
顾瑛梨抱着怀里的孩子,缩了缩肩膀,人变得小小的。她怀里的归雪在睡梦中觉得身上被束缚得紧,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却没有睁开眼。
再仔细的男人也会有粗心的时候,尤其在感情上。连玉初没有想到顾瑛梨的“成长”之下隐藏着多少苦楚,他离开了她那里就去了莲苑。
葱儿正在帮着怀尘梳妆。怀尘本不喜欢去凑那个热闹,但后来又觉得总是这样待着也无聊,不妨出去走走,就坐在了梳妆台前任葱儿侍弄。
“葱儿,简单些就好了,只是出去走走。”怀尘说着抬手挡住了葱儿拿着一只金钿的手。
“这怎么可以,我的夫人怎么能够如此随便呢。”一个温和而不容拒绝的声音响起,连玉初从妆奁中取出一只白玉珍珠簪,插到怀尘如云的黑发中。镜中映出怀尘身后他笑意盈盈的脸。
葱儿识趣,悄悄退出去,顺便拉走了在外间的玲儿。
怀尘安静地坐在镜前,连玉初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为她挽起发丝。不得不说,连玉初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怀尘没有见识过他在生意上的手段,却见识了他的成果,能够经营这么大的产业,连玉初绝不是泛泛之辈,比起这些,连女人的发髻都能够梳得有模有样,不能不让人敬佩。
连玉初和怀尘一同从莲苑出来,恰好碰上余素眉。怀尘看见那一瞬间,余素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是嫉妒吗?怀尘看着她,想。因为在乎才会嫉妒罢,倘若现在的情况换一下,看到连玉初身旁陪伴的不是自己,她奚怀尘是断然不会如此的。因为……她不爱。
怀尘心不在焉地跟在连玉初身后走着,她还在想自己的事情。
很荒谬。她不爱自己的丈夫却爱上了一个真实姓名和模样都不知道的男人,一个朝夕相处了几个月却没说上几句话的人。
她想:也许是我本性里的自私作祟罢。早就知晓连玉初不可能把心思完全放在她一个人身上,为了避免分爱的痛苦,避免嫉妒和挣扎,所以她从一开始就对连玉初把心封闭了。她不让自己爱上连玉初,不爱,自然也就不会难过。
可是她还是太不小心。
溪客在她身边,安静地陪伴着她,只为了她一人,于是她就放下心来。原本没有在意,却在朝夕相处中不慎失了心。
到底是她算错了一步。
明明恋上那个人才是最苦的。
怀尘摇了摇头,抬头,却见余素眉挽着连玉初的手臂已经走在了前面,她已经被落下了。怀尘倒是不介意把空间都留给他们,只是渐渐走入了繁华地,她可不想被丢下等一下找不到人,于是快步跟了上去。
余素眉和连玉初手挽着手相携而行,怀尘并没有挤进两人之间,相反地,却是像小厮一样跟在他们身后。此行三人均未带仆人丫鬟,怀尘竟然也乐得跟在他们后面不出声。“好一个郎才女貌。”怀尘从背后看着连玉初和余素眉的身姿,暗自叹,叹过之后却又一愣。
笑。这话不该由她这个位子上的女人来说罢。
摇摇头,继续跟在他们身后走。
这个季节的白日本来就不长,连玉初又是忙完了手里的事情才带她们出来的,出门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天黑得快,这时楼上的灯火都已经点亮,花灯也都绽放光芒,星星点点的光亮仿若这浮世换做了天河。
余素眉向来见猎心喜,这一路上总是牵着连玉初的袖子买这买那,连玉初怀里不一会儿就堆满了买给余素眉的小东西,每次余素眉买什么,连玉初都不忘回头望一眼怀尘,怀尘总是摇摇头表示什么也不要。到后来,连玉初看到他手里的全是余素眉的东西,直接问出声;来:“尘儿不要什么吗?看看眉儿,跟个孩子似的都挑了这么一大堆了。”
余素眉回头,仰着脸嘟着嘴,佯装不快:“玉初嫌弃人家了!”说着便任性地把手里才挑好的一盒胭脂扔到摊子上,精致的木雕胭脂盒碰到其他的盒子,原本就没有阖上盖子的胭脂盒里,殷红的胭脂洒出来,落在胭脂盒下面铺着的白色锦缎上。
怀尘淡笑,表示不在意,上前去掏出银两递给正在惋惜的卖胭脂的女子,向人家道了歉,连玉初则回过头来哄着余素眉。
怀尘付了银两却没有收下那盒胭脂。只是仰头看了看天空中的流焰。身后连玉初还在安慰余素眉,怀尘回头,正对上连玉初抬头时那一丝无奈的目光。
这一刻,两人似有灵犀一现。
而后怀尘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连玉初低下头去哄余素眉。
女人大都是不经哄的。虽说方才连玉初那么关切地问怀尘让余素眉感到了不快才用佯怒掩盖她的不安,但是经连玉初这么一哄,虽然知道这些都是他哄她的话,心情却还是好了起来。
玉初是我的,看,他对我这么关心。余素眉这样想着,放开心来,一抬眼就眼尖地看见一盏花灯,莲花座上琉璃塔,点上灯火之后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格外奢华。余素眉拉着连玉初的手臂挤进人群里去,要连玉初买给她那盏花灯。
连玉初笑盈盈地低头对余素眉说:“眉儿莫吵。这花灯不是卖的。”
“不是卖的?那他挂上做什么?”余素眉皱起一双秀眉,习惯性地嘟起红润的唇。连玉初刮了刮她的鼻子,继续说道:“眉儿没有看到吗?这是猜灯谜的奖品呢。”
余素眉看看周围,果然,这人群围着一圈花灯,灯上均贴着写了灯谜的纸条,于是她又拉住连玉初的手臂晃着,十足十一个小女孩儿。
“玉初——你来嘛,你来赢那盏花灯给我。快点,莫让别人赢了去!”
连玉初微笑着,问那出灯谜的人,要怎样才能赢得那盏花灯,对方是个清秀书生,被一身华服的连玉初问了也不卑不亢,稳声道:“只要赢得头名即可。”
连玉初点点头:“这样倒简单。”
余素眉撇嘴,故意轻蔑地说:“取头名反而简单?你要是赢不来可要陪我一盏一模一样的花灯!”
连玉初笑笑,也不解释何以取头名比取其他名次容易,只是哄着她说:“好,好。”一般说着一边开始看灯上灯谜。
这厢连玉初陪着余素眉猜灯谜,那边怀尘抬头看着天空里瞬开瞬息的流焰没有察觉到在喧嚣的人声中连玉初已经被余素眉拉走了。当怀尘怅然地收回目光,欲寻身边的两外两个人的时候,突然惊慌地发现:她一个人被丢下了。
被丢下了。
怀尘看着周围的男男女女带着愉悦的表情从身边走过,却都好像看不见她一样,仿佛她只是一只游荡世间的孤魂。
渐渐地,她觉得周围的人群成了洪水,她茫然地看着,溺了水。人们脸上的笑容那么虚无,那么僵硬,好像大家都带上了面具。怀尘紧紧攥着拳,手心里几乎渗出汗来,只觉得越来越凉,越来越冷。
救命……救救我,救救我……
怀尘简直就要哭了。
“小姐,可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怀尘转头,看到一张陌生的男子的面庞。然而当她意识到自己其实很希望有人帮帮自己把自己带走的时候,她已经摇了摇头,说了“谢谢,不用”。那样的话从自己的嘴中说出来,那么自然,自然到在听到这样的声音之前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男子“哦”了一声,道了一句“失礼了。”然后便离开。
怀尘甚至想要叫住他,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袖底的手似要抬起,却终究是没有。
怀尘看着那个问了她一声的人消失在人群之中,收回目光,低头望着脚下。“连玉初会回来找我吗?”怀尘笑了笑,“怕是不会的罢。”她已经在这里等了有一会了,连玉初没有来。他果然忘了她罢,也难怪,她永远无法像余素眉那样摆出娇媚的姿态迎合他,也永远无法对这他去撒娇,她是素淡惯了的,而连玉初喜欢的是活泼生动的女儿家,所以注定了她不能够被他放在心上。
“……注定……啊。”怀尘自己叹了一声,决定自己一个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