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中损坏的灵魂渐渐恢复圆满,荒随手丢进三涂河中。抬眼,逆云从远处走来,身后没有一个灵魂跟着。显然又是来汇报灭魂的。
死去的人总是会因为各种执念而滞留人间,甚至变化为凶灵,死使的责任便是牵引这些执着于现世的死魂去往阴司,若是遇上已经变化的凶灵,无可奈何之下,也只有灭魂,将那些污染得严重了的死魂彻底消灭。
“三个。”逆云站在荒身边,漠然地说。
伏在桥栏上的荒轻轻垂下眼帘,淡黄的眼睫在荒漠的紫眸中投映下浅淡的影。“知道了。”荒的声音平静柔软,像湛蓝天空中悠悠浮走的大片的云,在寥廓的大地上投下大片的云影。
逆云站在荒身边没有走开。荒转向他,一如既往地没有责备,只是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逆云脸上的纹字。逆云轻轻别过脸去,赭红色的碎发遮挡着躲闪的眼神。
张扬不羁的逆云到底还是个不习惯别人温柔的孩子。
“我回去了。”逆云很别扭地说出这句话,拿开荒的手,转身离开,褐红色的长衣恰如其分地衬托出他纤长的身材。
荒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被宽大的衣袖遮挡的手中渐渐汇起三个球状灵体,闪耀着晶莹柔和的光芒。
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三个新的灵魂丢到河中,任其轮回,荒斜斜的靠上桥栏上的栏柱,脸色苍白。仰头望着阴司的暗红天空,唇角缓缓划出凉薄的笑。
“什么人?!”女孩手中的刀高举起来,只要草丛里的那个生物冲出来就砍下去。
去年秋死的草丛中密密地生出了新草,被草丛中的什么抖动着,发出簌簌的声音,突然草丛中探出一个土里土气的脑袋。
“别……别杀我。”那是张平凡到看一眼之后很快就会忘记的脸,从那张脸上找不到任何特征,要描述起来也只有“平凡至极”四字。那张脸的主人从乱草中站起来,佝偻着身子,双手举到与头齐,一副投降的姿态。
女孩放下手,远远地站着,厉声问:“你,什么人?”
那个男的从草丛里走出来,也不摘掉身上头上的草,一瘸一拐地出来,傻笑着点头哈腰,“嘿嘿,我叫大牛,到山里来找点儿山货,打算着发一笔财来着,没想到遇上了妖怪,结果就掉到这种地方来了,能遇上个人真是太好了。我家里有两个妹妹,娘前些年就死了,也是被妖怪……”
长相土气的那个男的一直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女孩没有任何兴趣听下去,背起自己的背篓往回走。没想到那个男人居然跟了上来。
女孩停住,转回头,很不友善地瞪着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土气男人嘿嘿傻笑着,好像没有察觉到女孩的反感一样,“我叫大牛,你呢?你叫什么?”
“我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奈,奈,你呢?你叫什么?”土气男脸上的傻笑让人觉得很恶心。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有着这种傻气的笑容居然还能活着,还活到现在,真是让人不快。只是土气男不依不饶的样子,好似不知道她的名字就绝不罢休,女孩并不情愿地报上自己的名字,“渍。”
“字?是紫?紫色的紫?这个紫?”叫做大牛的土气男拉起自己的衣角,指着问。渍看了看,这才发觉土气男的夹袄原本的颜色竟然是紫色,只是脏的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好恶。自己的名字……哼。渍在心中冷冷地苦笑一声。
“不。是渍。写作……”渍的眼眯起来,冷漠而残忍,“污渍的渍。”
渍转身,留给土气男一个冷漠的背影。土气男的脸上瞬时不见了方才的傻气,沉思了一下,变脸一般又恢复了之前的土气和傻气,快得好像刚才那一瞬间只不过是幻觉。
大牛理所当然一般地跟着渍一直到了她的住处。
渍挡在门口,不悦地拦下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救人救到底,你把我从妖怪口中救下来,难道还要把我扔在这深山里头吗?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住口!我没有救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救你。就算真的看见妖怪在追赶你我也不会救的。你的死活与我无关。”渍说着把门关上,大牛死命地抓着门,不让她关上,死皮赖脸地要进去。一个大男人哭着喊着求别人,真是丢脸死了。
渍无可奈何地让他进到院子里,只让他住在柴房里。
大牛涎着脸要求更好的待遇,只遭到了渍的白眼。渍连想都不愿想到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可是到底还要做饭,只能百万个不情愿地一边做饭一边忍受着他的啰嗦。
“奈,奈,我说,你一个人类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啊?这深山老林的,妖怪出没,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生活啊?怎么不到城镇里去,跟人类一起生活呢?”
渍将勺子放下,回过头来,冷笑,“我说……妖怪们有的有着锐利的爪子和獠牙,有的有着如同岩石一样的皮,有的有着强大的术法,而人类呢,跟妖怪比起来,人类什么法术也不会,皮肤柔弱得只要擦一下就会出血,更不要说什么爪牙。但是,就是这么柔弱的人类居然能够在这个妖怪横行的世界里独占一席,跟妖怪分庭抗礼,甚至以妖怪的骨皮为器具,你知道为什么吗?”
渍突然说了这么长一段话让大牛很惊讶,他瞪着眼说不出话来。渍也没有期待他什么,自顾说下去,“那是因为——人类有着更狡诈的心。”
大牛一愣。
“可怕的不是凶恶丑陋的外表,不是青面獠牙,不是从头顶上扑下来的巨大的爪子,也不是深不可测的妖术,而是藏在友好和柔弱之下的恶毒的人心。”
大牛越发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好。“你……你在说什么啊?听……听不懂诶。”
渍转回身去不再看他,声音冷冷,“我是说……比起那些张开嘴吃人的妖怪,善于伪装和使阴谋诡计的人类跟为可怕。”
大牛突然跌倒在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恢复到之前的傻气,“你刚才的脸……真吓人。”
渍笑了笑,继续搅动着锅里的汤。
早春的深山之中,大片的风信子盛放着,形成浩瀚的花海,梦幻一般的花海,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
荒一身白色长衫站在花海之中,银色发丝掠过脸颊,望不到深处的紫眸凝睇着对面同样一身白色衣衫的男子。男子纤立花海,淡紫色长发随意绾起,狭长的双眸,眼梢高吊,飞入鬓中,只是那赭黄的瞳子中满溢出沧桑而悲切的思念,一丝媚态也无。
忧思从男子身周扩散开来,浸染了这一谷的风信子,让人一点也不怀疑,这盛大的花海是为这个男子而存在。
妖狐。
直觉如此。
荒穿过挤挤挨挨的花朵,走到妖狐的面前。抬起手。宽大的衣袖下,苍白而纤细的手缓缓地探进男子胸前,眼帘轻垂,掩住了蔓芜的紫眸。
淡色的灵魂。荒从自己的指尖看到妖狐淡色的灵魂,淡淡的光芒笼罩的地方是他最珍视的记忆。荒缓缓探向那一片淡紫色记忆。
突然被什么人拽住,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远离了那片花海。荒转回头去,看见逆云一脸无可救药的表情看着自己。
“你……”逆云叹了口气,“不要告诉我说你没有看出来那是一只妖狐。”
“看出来了。”
“妖狐是高等的妖怪你不会不知道罢?!而且那一只一看就知道有着上千年的修行。越是高等的妖怪对于周围的环境越是敏感,对于自身就更是。你居然这么光明正大地去读他的灵魂,还是在他专注于自己的回忆的时候……你,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逆云看着荒的眼神明显在说“真不懂你这样的家伙怎么会是冥王”。
荒望了望刚才的山谷,转身离开。
什么也没有说。
逆云望着她消失的背影,突然觉得那白色的身影是那么寂寞。
那个家伙,在想什么?“切。”逆云烦躁地抓了抓赭红的短发。
可恶!
渍手里紧紧抓着镰刀,拼命地跑着,往深山里跑。
就知道那个男人来得古怪!没想到果然是那边的人!可恶,可恶!
渍灵巧地在山岩之间跳跃着,奔跑着,努力地试图甩开身后追着的人。不幸跑不过箭矢的速度,一直飞羽射到了她的肩上,血淋漓地滴下来,温热黏稠的血液的****了衣服往下滑落的感觉一点都不舒服。血液把衣服粘在身上了,跑起来都觉得很拘束。
这样下去,血腥气会引来很多妖怪的。到时候,谁都逃不掉。
混蛋,混蛋啊!
渍紧咬着牙关,拼命往前跑。娘亲的脸模模糊糊出现在视野之中。温婉地笑着的娘亲,那么美丽,可是……可是……
为什么啊?娘。为什么要嫁给那个人做妾?为什么要为那个人生下我?如果没有嫁给那个人就不会受什么所谓大夫人的欺负,如果没有替那个男人生下我就会不因为一盆冷水而早早死去。
娘亲……我只在那个男人的书房里见过你的画像。只见过几回,那张画像就被大夫人撕毁了,还嫁祸到我身上!
可恶!明明已经把我从那大宅子里赶出来了,到底还想怎样?一定要赶尽杀绝吗?可恶,畜生。
又一只飞羽射到腿上。
好痛!
妖怪啊,无论多少,都来罢!把我全都吃下去都好,不要让我身后这些走狗们活着!模糊的视野里只有山石,只有老树,一只妖怪也没有。不甘心……不甘呐!就这么死了……
强忍着疼痛,感觉到身后的人越追越近,渍心中涌起强烈的怨恨和不甘。
视野突然宽阔起来。是山崖!
渍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很高很高的山崖,风在耳边呼啸着,耳朵里很痛,大概有什么要破裂了。这么高的山崖,掉下去一定会死的罢。嘛。算了。
只要……不死在那些人手里……就……好了。
更站在大片风信子之中,看着地上这个人类的女子。
女子身上有多处伤,肩上和腿上各有一处箭伤,是人类所为。
看到这个女子从天而降的时候更不假思索地张开结界保护了她,将她平安放下之后更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果被椎翎知道的话,那家伙又要喋喋不休了,想到那家伙发表议论时的表情就觉得很麻烦,更本想就这样不管,任其自生自灭,但是很快就觉察到了山崖之上的人类气息。
很喧闹的人类。
在他的领地上如此喧哗,真是……活够了。更还没有动手,山崖上倒是先滚下来了众多巨石。
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区区人类,敢在此撒野。一眨眼,更已经出现在山崖之上,抬起手,轻轻一挥,崖上的人类在瞬间就失去了生命。
崖下的女子有着一张纤瘦却倔强的脸,即使已经昏死了过去,手里还是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武器。
更看着地上的女子,默默感慨:袖染若是有一分她这样的坚持也好。
似乎不希望这样一个坚持的人就这么死去,更把她带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没想到你会救一个人类。”椎翎揣着双手靠着走廊上的柱子,似笑非笑。更不语,靠着门框坐着。
在这个世界里,妖怪杀人类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是妖怪救人,那就稀奇了,尤其是更这种冷漠的、习惯于见死不救的妖怪。
椎翎回头望了一眼被安置在偏房里的人类女子,“你还是不曾动用你的复原法术吗?你的法术的话,那种程度的伤很容易……”“闭嘴。椎翎。”更打断他的话,甚至叫了他的名字。
椎翎转回头来望着更,茶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原本就狭长的眼更显得高深莫测。
“你还在介意……没能够救……”
“我叫你不要再说了!”
偏房里的渍突然咳起来,很痛苦的样子。更不再出声,却也不过去看。椎翎离开背后倚着的柱子,揣着手,施施然走进渍所在的房间。
“你好些了吗?”
渍睁开眼就看到一个有着狭长的含笑的眼眸和浅褐色短发的男子,男子一身宽松的衣衫,揣着手,笑眯眯地站在她身边,弯着身子俯视着她。
“这是……”
“这是更的住处,是他救了你。更救了一个人类哎。”
果然,他不是人类。这样的发色,这样的眼,这样的妖媚气质,怎么会是人类呢?
“害怕吗?”短发的男子笑眯眯地问。渍摇了摇头。
椎翎在渍身边坐下来,因为更这里一切从简,渍又是临时起意被救回来的,自然没有床之类的东西,有床被褥已经算是好的了,渍就直接躺在铺在地上的褥子上。椎翎盘腿坐在她旁边的地上。
“我叫椎翎。”椎翎笑眯眯地说,伸出揣在宽大的袖子底下的手,从被子下面拉出渍的手,用纤细的、修长的、有着长长的指甲的好看的手在她的手心里写下自己的名字——“椎翎”。
椎翎。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呢。
椎翎抬起头望着渍,笑意盈盈,“你呢?”
渍的眼黯淡下来,“渍。”顿了顿,“……污渍的渍。”
“嗯”椎翎蜿蜒回折的语调似乎意味深长,用他那稍显柔软的阴柔音色发出来,听起来流畅回荡,像是从肌肤上滑过的上等丝绸。
椎翎掀开被子,渍把手收回去之后椎翎又替她把被子掖好。
“更……也是妖怪?”渍问。椎翎重又揣起手来,笑着点了点头,伸出食指指着自己,“跟我一样,都是妖狐。”
“你的眼睛很好看。”渍微笑着说。不知怎的,虽然知道眼前这妖怪的笑容只是表面上的,但就是觉得很友好。也许这个叫椎翎的妖怪并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但也绝不是不通情理的奸恶之徒——感觉。
椎翎对渍的赞美很受用,立马就是一副得意的神色,“我就说嘛。”高吊的眼梢飞起,纤瘦的脸颊扬起,流畅的唇线划出妩媚的弧度,骄傲得可人。
“你怎么会出现在更的领地里?”椎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渍,渍疑惑地望着他,反过来问他:“更的领地?”椎翎再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孩只不过是个人类,对于妖怪之间的权利和领地之说并不清楚,于是耐心地告诉她说:“妖怪也是有等级之分的,越是高等的妖怪能够施用越强大的法术,也拥有越广阔的领地,这方圆百里都是更的领地,所以不会存在其他的妖怪。你到底是怎么闯进来的呢?”
方圆百里……好厉害的妖怪。
渍低垂着眼帘,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地愤怒或者不甘,“被人类追杀。一直逃跑,从悬崖上跳下去,醒来就在这里了。”
椎翎完全不体谅渍作为一个人类居然被人类追杀的心情,笑眯眯地追问:“被人类追杀?为什么呢?呐?”
不等渍说什么,椎翎就一个前扑扑倒在了地上,一个有着淡紫色长发和赭黄色瞳子的男子揣着手站在椎翎身后,一只脚踩着椎翎的后脑勺,毫不留情地碾着。
“更!”椎翎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脸,哀怨地瞪着身后这个面无表情的男子,“这么俊秀的一张脸你怎么舍得蹂躏?!真是的,一点都不懂得珍惜美好的事物,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
叫做更的男子手揣在宽大的衣袖中,慵懒地靠着墙壁,修狭的眼眸耷着,散漫的、随意的、却在无形中犀利着的眼神漫不经心地瞥向椎翎,椎翎顿时收声。
一瞬间,渍被那样的眼神击中。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渍感觉到的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狠狠地收缩了起来,就连呼吸都为之停滞了。王者。这才是最真正的王者!拥有着让人心甘情愿臣服的力量的王者。
更看到眼中几乎失去了自我的的渍,轻轻阖了阖眼,拎起地上的椎翎,转身走了出去。
“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这是更的声音,平稳中带着华贵感,沉稳而威严,像是落日一样宏大广阔,而那停顿以后安静远去的背影却又于无形中透露出深刻难言的寂寞——绝对的寂寞,无法靠近,更无法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