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尘在别庄静养了两个来月,连牧云老爷的寿辰就到了。
于是怀尘也得从别庄赶回去给老爷子祝寿。
怀尘有孕在身,一路鞍马劳顿倍感疲惫,一直睡到马车驶进峦州城外。怀尘醒来,听见马车外的呻(和谐)吟吵闹声,撩开马车车窗上的帘子朝外看。
这一看,吓了怀尘一跳。
“这是怎么了?”怀尘问一旁的葱儿,葱儿为刚醒来的怀尘倒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道:“前些日子澜江发洪,淹了不少的地方,灾民们背井离乡的,都流落到咱峦州来了。”
怀尘沉吟,“这澜江怎的又突然闹起洪水来了?虽说今年夏天的雨水确实丰沛,可是前些年的澜江不是才加固了堤坝么?”
北安江流多,有许多江流百曲回折,经常在夏季雨水多的时候引发洪水。可是很多年以前就已经采取了很多措施,包括加固堤坝和挖辟湖泊和新渠以分洪,这些年一次洪水也没有发过。
“还不是那些贪官污吏!上头拨下来的河坝修缮款和湖渠拓深款都进了他们的腰包了,谁还去整这些。真是的,到头来倒霉的总是百姓。”
怀尘看着外面流离失所的百姓,轻叹。
据说朝廷有专门机构,在洪水发生之后就会被派遣下来,一面安置灾民,一面组织当地百姓进行重建,同时太医院也会派人下来防治瘟疫的发生。这个机构怀尘也只是听说过,因为太久没有发生过洪灾,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而现在这些灾民们居然流落在峦州外,无人照管,找这个情况来看,那个机构大概已经因为闲置多年而废弃了罢。
这样想着,怀尘知道,连家的事儿又多起来了。
马车一路没停,一直驶到了连府门口。怀尘怀孕三个多月,还看不出什么,葱儿却坚持扶着她。一进府,老太太就迎了上来。
老爷子和连玉初都不在。老太太说是去城东施粥的地方查看去了。怀尘就进了屋和老太太聊天。
聊了没两句,下人说二夫人来了。
顾瑛梨怀孕比怀尘早,现在稍微能够看出点肚子来了,不过跟吃多了没有两样,却夸张地要人左右扶着。
大概是因为同样是怀孕,怀尘却要被送去别庄休养,而她还是在家里跟平时没两样的差别待遇,顾瑛梨进门来就当没看见怀尘一样。怀尘虽不介意,却也暗自心想这人如此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自是不成大事的。这样想着,怀尘又低头轻笑,有几人需要像她这样抛头露面的,人家只要在家里吃着茶点,看花抚琴就好了,大事不大事的,又怎么需要她们去成?倒是她自己多心了。
“姐姐这是有什么好事?笑得如此开心?”
顾瑛梨一开口,葱儿就别过眼去。怀尘抬起头来,温和地笑着,道:“怀尘这是看着瑛梨身子健好,感到高兴。”在生意场上混,这些客套话怀尘自是会说的。
顾瑛梨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老夫人都看在眼里,不好说什么,只叫下人给顾瑛梨看坐。
怀尘是好安静的性子,话不多,老夫人和顾瑛梨说些闲话,怀尘听着也倦了,便起身告辞。出了门,想起城外那些灾民,便叫了葱儿取城东看看连玉初。
走在街上,峦州还是一如既往地繁华。
“小姐,还是坐马车罢。”葱儿担心怀尘的身子,一个劲地劝着怀尘,怀尘坐了一天的马车,都倦了,还是想走走,便哄她说这个时候走走对腹中胎儿也有好处,葱儿这才安静下来。其实有没有好处的,怀尘头一次又知道什么,只不过是瞎说罢了。
城中繁华和城外灾民聚集的惨象形成鲜明对比。怀尘慢慢走着,心想:这些城中百姓其实也是知道城外有灾民聚集的罢,可是谁都没有放在心上。而城外那些灾民们,在洪水之前,也有很多像现在这些街上的人们一样罢。
世事无常。
人们呐,在看到别人的时候很少会想到自己,等到真的有朝一日自己沦落到那般地步之后才会后悔罢。
怀尘感慨,抬头,不经意间看见有人在连家的店铺前拿出一块玉牒,虽不是多么名贵的玉,但也算是上等,比起玉质,雕刻却是极为精细,上面的“连”字格外显眼。
怀尘看着那位客人走远,走到店铺前,问:“掌柜的,方才那位客人拿的是什么?”
掌柜看到怀尘,一愣。
“夫人问你话呢!”葱儿在旁边看到那掌柜看怀尘的眼色,不悦地叫醒他。
掌柜的这才醒悟过来,这就是夫人呐,原来已经回来了,忙不迭地递上一块玉牒向怀尘解释。怀尘看着手中做工精细的玉牒,听着掌柜的解释,知道连玉初没有听她的话,已经把连家所有的产业都联合起来了。
怀尘的眉头微微蹙起。
“嗒”,怀尘把玉牒放在柜台上,什么也没说,朝城东走去。
她要去问问连玉初,这块玉牒当真是能够在连家所有产业范围内通用。在别庄的时候,她终于想到了最初不妥的感觉源于何处。
连家的产业涉及太多方面,吃穿用度,粮盐布帛,无一没有连家未曾涉足的,一直听说连家是数一数二的商家,但是当她看了连家的账本之后才知道,岂止是数一数二,简直就是北安第一的大商!
连家掌握了北安的经济命脉,怎能不被皇帝忌惮?所以,绝对,不能把这一切都暴露出来。
怀尘疾步朝城东走去,葱儿在后面嚷着:“小姐,您慢点,慢点啊!”
怀尘突然停住脚步,急急赶上来的葱儿差点撞到她身上。
“小姐,您这又是怎么了?”在别庄葱儿一直管怀尘叫小姐,叫顺了口,一时改不过来了。
怀尘没有理她,朝后四处看着。街上熙熙攘攘,行人往来,没有任何异常。
何以会感到某种强烈的存在感呢?
怀尘笑笑,说:“没什么,走罢。”葱儿疑惑地回头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到。
城东连家在施粥。
还是夏天,施粥的锅没有支在城墙下,而是在城外的庙里。
长长的队伍从庙里一直排出来,人们端着破旧的碗在等候着,城墙下有人顶着日头在喝粥。怀尘看见一位母亲一手抱着不大的孩子一手端着粥碗,一边吹着粥一边喂孩子,有粥从孩子嘴角溢出来,那位母亲就用手指揩了去自己吃去手指上的米粒,动作那么自然,丝毫不嫌脏。
怀尘低下头,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还是平平的,什么也感觉不到。可是那里却孕育着一个孩子。她的孩子,连玉初的孩子。
她突然觉得不可思议。她不喜欢连玉初,自然,也并不至于讨厌,但是真的没有感觉。居然就这样怀上了他的孩子。将来她也会像城墙下那位母亲一样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中都对自己的孩子露出那种幸福的,慈爱的,万丈光芒一样的笑容吗?
怀尘又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
怀尘走近庙,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人在施粥。没有看见连老爷,也没有看见连玉初。
怀尘正要离去,却听见一阵吵闹声。
原来是有人想要更多的粥,可是布粥的人不肯,那人去夺布粥者手里的勺子,就这样起了争执。怀尘眯起眼,看着有些骚动不安的队伍,突然间,那种强烈到不可忽视的存在感再一次出现。
抬起头,队伍中,有一个身着斗篷的男子,斗篷上的兜帽很大,几乎遮了他的半张脸,只露出干净的下巴,他也端着一个碗在排队。其他人好像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而在怀尘看来,他明明就在那里不容人忽视。
“葱儿,你去到前面拿个碗来。”怀尘吩咐道。
葱儿不解,怀尘又说了一声:“快去。”葱儿这才到前面起争执的地方去拿碗。怀尘则朝排队领粥的队伍走去。
原本就躁动不安的队伍看到有人插队更加不平静起来,这时候拿了碗回来的葱儿看着有人举起了拳头,赶忙上前去,厉声道:“这是连府夫人!”
领粥的人自然知道连府,因为施粥的正是连府。
怀尘点头像后面的人致了致意,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插如队伍里。这时候前面的争执已经结束了,那个“闹事的”已经被赶走了。
怀尘看着队伍重新恢复秩序,缓慢地移动着。一种莫名的感觉像涟漪一样在她的心中荡漾开来。
她一直都这样旁观着,在一旁看着,就连自己的生命也是如此,是不是该置身其中的尝试一回呢?清浅的笑容在她的脸上荡开——自己这不就已经站在队伍里了吗?
葱儿在一旁看着自家小姐奇怪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
前面带斗篷的男子的背看起来仿佛很温暖。怀尘拿着碗,紧跟在他的后面,队伍前面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去,队伍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着,男子向前走一步,怀尘也跟上一步。
莫名地觉得好玩。
她注视着他,尽管只是背影。
她想象着他的事,觉得自己和他仿佛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中。
蓦地,怀尘抬起头,自嘲地笑笑。明明在屋里,怎么会有光从头顶倾落呢?真是的。怀尘看了屋顶,又低下头。
不对!屋顶……在塌陷!
怀尘惊出一身冷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可是看到的只是淡青色罗帐。
“小姐!您可醒了!”葱儿一下子铺在床边,满脸的泪水。怀尘这才看见床边围了很多人,连玉初在,老爷子,老太太也都在。
“怎么了?”怀尘试着坐起来,葱儿赶忙上来扶起她。
连玉初握着她的手,什么也没说,从他的手上传来温暖的感觉。老夫人抹了一把眼泪,叹息,安慰怀尘道:“孩子是没了,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孩子想要还是能够怀上的。”
怀尘把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孩子没了吗?
“发生了……什么吗?”
怀尘这一问,周围的人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你……不记得了?”连玉初震惊地问,攥着怀尘的手上不自觉地使上了力气,怀尘疼得抽气,连玉初慌忙放开手。
怀尘看见连玉初想起自己之前是要去找他问问玉牒的事的,现在他在,也省得去找了,便问道:“玉牒的事,你可有考虑清楚?”
“玉牒?”
什么时候了,怀尘在说什么啊?
一家人都当是怀尘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了,老太太惊呼了一声:“这是什么事啊!”就晕了过去。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事后,怀尘才知道,她到城东庙里去找连玉初的时候,灾民发生争执,队伍乱了,撞倒了她。怀尘身子轻,被那些人一撞就跌了出去,险些撞到柱子上,亏得有个人上来挡在了她身前,她这才撞在那人身上,没至于受伤。
可是被那些人撞到肚子,孩子到底还是没了。
怀尘一语不发,躺在床上。
——原来是这样。那么后来那些都是梦吗?
“我想见见那个救我的人。”
书房里,连玉初正看着面前长相平平,却一身清奇的男子,男子亦不避讳,毫不胆怯地看回来。
“是你救了夫人?”素来风流的连玉初在此时没有丝毫轻浮,倒是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是。”对面的男子毫不畏惧。
“你会武功?”
“平平。”
连玉初突然笑了。“叫什么?”
“溪客。”
连玉初方才和缓下来的神情突然又一凛,“哦?”
自称叫溪客的男子没有说话,极沉稳。书房里安静得令人窒息。
“既然你也是灾民,想来现在衣食都尚无着落,你可愿意为连府做事?”
“……”男子居然沉吟着,没有说话。
连玉初唇边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缓缓说道:“怀尘她身子弱,连家声名在外,总有些老鼠觊觎着,我担心有些鼠辈会找上怀尘,所以想请你来做怀尘的护卫。不知您意下如何。”
男子沉思了一下,问:“可有月俸?”
连玉初笑,“这是自然。每月三十两,吃住在府里。”
“好。”这回,男子答应得爽快。
溪客走出去,连玉初眯起眼来,修长的手指敲着桌面。“溪客?哼。”
“溪客?”怀尘重复了一边面前男子的名字,带出一丝笑容,“好名字呢。”看着男子严肃的样子,怀尘不知怎的竟然想开他的玩笑,于是问道:“你可有个姐姐叫玉环?”
男子一愣。
“不会是真的罢?”只因溪客、玉环都乃莲花别名,怀尘开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而已。
“没有。溪客在世无亲无故,孑然一人。”
“是这样啊。”怀尘轻轻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莲塘里的莲还在开着,满塘的莲叶挤挤挨挨,恰如诗中云:颭闪碧云扇,团圆青玉叠。
溪客坐在桌前,怀尘不说话,也没有让他退下,他只能守在一边。安静煞是尴尬。
葱儿见怀尘望着窗外出了神,小声叫道:“小姐……小姐?”
怀尘这才回过头来,浅笑着,对葱儿说道:“扶我到亭中坐坐。”
“这……”怀尘才小产了,怎能吹着凉风?葱儿犹豫着,连玉初迈进屋里来。溪客起身致意。连玉初也没说什么走到怀尘床边坐下来,“怎样,有哪里不舒服吗?”语气轻柔,关怀备至。
怀尘摇了摇头,道:“我想到亭里坐坐。”
连玉初直起身来,想了想,命葱儿取了毯子来,把怀尘包在毯子里打横抱了起来。
怀尘惊愕。连玉初却自然地抱着她走出门去。葱儿嘻嘻笑着,远远地跟着,溪客面无表情也站起来跟了出去。
亭中连玉初抱着怀尘坐着,微风吹来,莲塘里莲叶轻摇,有波荡开去。
怀尘素来跟任何人都不亲近,乍被连玉初包在怀里感觉颇为尴尬,一抹红晕飞上脸颊。连玉初故意开她玩笑:“想不到夫人如此怕羞。”
怀尘怕他继续下去会说些奇怪的话,赶忙岔开话题低声道:“你做的那玉牒可是在连家所有产业范围内通用?”
说道正事,连玉初也正经起来,“是。夫人可有何疑问?”
怀尘摇了摇头,“我是担心。连家产业涉及吃穿用度各个方面,在此之前有很多产业并不是冠以连家之名,现在一块玉牒就把所有连家产业暴露出来,我怕有人倘若要针对连家的话……”
“有人?”连玉初轻笑,“谁能动得了连家?”
怀尘认真地看着连玉初,说:“天知道。”
连玉初抱着怀尘的手上紧了紧,腾出一只手来捏了捏怀尘的鼻子:“你以为没有这玉牒,天就不知道连家有多大了?”
怀尘一想,也是。是她自己太天真了,连家做到现在恐怕早就在皇帝眼中了,就算没有这玉牒,皇帝恐怕也已经派人把连家的底给摸清了。派人?
怀尘一凛。
“想到什么了吗?”连玉初笑着问。
怀尘突然想起她初入连家时在莲塘边看到的那人,还有那双眼睛,那烙刻在她心中的眼神。
她不愿意相信。
她只希望是自己的感觉错了。
怀尘摇了摇头,连玉初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怀里抱着怀尘轻轻摇晃着,像抱着一个大点的孩子。
“呐……”怀尘不知道该叫连玉初什么好,不习惯叫他为“夫君”,也不习惯叫他“玉初”,只是这样唤了他一声。
“嗯?”
“至于此事,你……”怀尘话还没说完,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来——“姐姐?”
怀尘抬头看,是连玉初的三夫人余素眉。
连玉初喜欢美女,尤其喜欢活泼可爱的女子,初闻余素眉的名字,怀尘以为是个端庄贤淑的女子,但怀尘的感觉在这事情上却出了错,余素眉这个人跟端庄贤淑沾不上一点儿边。余素眉今儿穿着一身鹅黄衫子,分手长裙,草色的裙带打着大大的蝴蝶结,不像是夫人,倒像是个还没长大的妹妹。
到底是夏天,怀尘被连玉初用毯子包着,额角有了薄薄的汗,稍微挣扎了一下。连玉初没有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余素眉走近的时候,连玉初正从怀里掏出丝帕来为怀尘擦汗。怀尘尴尬地别过脸去,从余素眉的角度来开就像是依偎在连玉初怀里。
余素眉语笑盈盈走近,请安,坐下来道:“没想到玉初也在姐姐这里,我还在想姐姐才失了孩子,心里难受,想过来陪陪姐姐呢。”
葱儿方才怕打扰到她家大少爷和夫人亲热一直都站在亭外,此刻却听见余素眉故意提起怀尘小产之事,明显是在揭怀尘的伤疤嘛,于是愤愤地啐了一口。旁边站着的溪客只静静地看着连玉初怀里的怀尘,一语不发,更看不出有任何异色。
怀尘听到余素眉说到小产,一怔,视线垂下来。
对啊,她小产了啊。肚子里面那个她还没有察觉到的孩子没有了。怀尘茫然地抬起眼来望着连玉初,连玉初神色一黯,捂住她的眼睛。
“我困了。”怀尘没有拿开连玉初的手。
连玉初放,葱儿上前来扶起怀尘。怀尘回屋去,走出听雨亭,隐约听见身后连玉初低声责备余素眉:“你啊,就是这么心直口快,她没了孩子心里难受,你还要提这一茬。”
余素眉瘪着嘴,娇娇地说:“人家没有想到嘛。玉初不要再怪人家了,再说,人家也要哭了。”
连玉初无奈地笑着哄她。
怀尘脸上无一丝异色,好似没有听见一般,溪客跟在她身后,眸色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