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应该怪大白菜了,好像又不该怪大白菜,该怪的是自己爱吃大白菜。把这一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想一想,她完全混乱了:到底应该怪谁?归根结底,还是得怪她自己。
这世界上最悲哀的莫过于,喜欢你的人你不喜欢。但这也是世上最平常不过的事了。
她现在就处在这个无比尴尬的处境里,进退两难。她自知自己不是个软弱、没有主见的人,也已经强迫自己用残存的理智去说服分裂的心思,但似乎作用不大。她无数次劝自己,他们的相遇相识都太过奇怪,她想装出一副不在意、不记得的样子,以此不给他任何想象的空间,可是好像根本不管用。她只能恨自己不该认识他。
她开始怪自己那天就不该去超市,不去的话就不会认识他。想想又不能怪超市,人家是开门做生意的,她以前也经常去的。对,不应该怪超市。那就应该怪大白菜了,好像又不该怪大白菜,该怪的是自己爱吃大白菜。把这一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想一想,她完全混乱了:到底应该怪谁?归根结底,还是得怪她自己。
事情是这样的,她周末没有课的时候,爱自己做做饭。但大学城所在的居民区基本不卖中国蔬菜,一眼望去都是五颜六色的萝卜、辣椒什么的,菠菜、菜心少得可怜。学校宿舍附近只有一家超市卖这些“正常”的蔬菜,所以她每周六会强迫自己起个大早,去那家超市“扫荡”点新鲜肉类和蔬菜——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上周六的时候,她设定的闹铃居然没响,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她手忙脚乱换了衣服,拿起布袋就往超市冲去。到了超市,她看见货架上剩的全是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蔬菜瓜果,就在她悔得就要咬自己舌头的时候,她猛地看见角落里还静静躺着一棵“冰清玉洁”的大白菜。
她一个箭步走过去,扯下塑料袋,正准备拿起那棵品相端正的大白菜时,有人在一旁伸出了手。那双手绝对不小,轻易地就把那棵大白菜捏住,放进那人自己的篮子里。她气得几乎要冒烟了,一边大声说“Excuse me!”一边抬起头。居然是黑眼睛黑头发,她心里想:莫非是个中国人?那人就徐徐说话,毫不客气:“Excuse you,but first come,first served.”
她敏锐地从对方这一句话里抓住了一丝中国口音,壮了壮胆子,直接用普通话更加不客气地说:“你能有点风度么?明明就是我先看到的。”
那人也丝毫不让步,用普通话回答:“看到又怎样?先拿到的是我。”她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想着今天真是诸事不宜,买棵大白菜都能遇上神经病,甩下一句“你慢吃!”就走了。
她在卖海鲜的柜台前犹豫不决,可能大白菜争夺之战带给她的挫败感影响了她的选择能力,她随便买了点吃的就回家了。之后那一周她都过得不顺心。其实这种小事随时都能忘记,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耿耿于怀。和一个中国男人在外国超市抢一棵大白菜!想想就奇怪。
又是周六,为了不让上周的事情再次发生,她特意起了个大早。超市里人很少,她惊喜地看到居然有金针菇卖!正打算拿起来,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喂,大白菜!”她吓得差点跳起来,一回头,是那个抢了大白菜的人。“你干吗?”她本能地大喊。周围几个外国人都侧目,她忙压低声音,说:“你干吗?”
他说:“想给你道个歉。我第一次买菜做饭,这里的蔬菜就认得大白菜,也就对炒大白菜有点自信,所以才和你抢的,结果还是炒悲剧了。要不这样,你能教我做菜,我俩一起吃饭吗?菜钱我全包!”她看他还算真诚,又想起母亲一直叮嘱的在外要多长个心眼,不能谁都相信,就问他:“你干吗的?”他说:“学生啊,我俩是校友,我在学校见过你几次,不过你都在和你朋友聊天。我知道你是艺术系的,我在你旁边,建筑系的。”她放下心来,说:“好吧,我们在哪做饭?”他说:“你决定吧。”她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他,于是说:“那去你家吧。”
那天她做了好几个菜。他就像块癞蛤蟆膏药一样,一直黏在她身边问这个问那个,她烦的时候恨不得把他一起下锅炒。但一起吃饭的时候,看他吃得如此欢实,满口赞叹,她又原谅了他所有的莽撞。
从那后,她和他都多了一个朋友。她叫他“神经病”,他叫她“大白菜”,虽然她很不情愿。准确点来说,她多了一块“癞蛤蟆膏药”,他多了个表白对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可能她做的饭有家的味道,可能她做完饭身上的味道也有家的味道。
他们就这样成了饭友,他慢慢也能有模有样地做饭了。每次吃到兴起,他忍不住说:“要是我们能一直一起吃饭,不离不散就好了。”她装作不懂,说:“你也总有出师的一天,有点骨气好不好。”他投来的目光里有隐忍,她装作没看见。
她并不是完全不喜欢他的,只是不习惯身边突然多了个人。但多个人吃饭总是好的,菜可以多做几个,花样也可以不重复,做饭能顾及对方的口味,也是种温暖的安慰。
他已经完全习惯每个周六和她约好在超市见。但每次在超市一看见他,她掉头就要走。他一边大喊“大白菜”,一边追上去。俩人商量着买什么,她把黑头发轻轻梳起来,露出一段脖颈,看上去很温柔。每次她指向某块要买的肉,让切肉的人帮忙切一下,他就能看到她手上有个小小的银戒指,闪闪发亮,很是好看。她身上有玫瑰香皂的味道,做饭后身上会混杂点油香味,有时闻上去像葱花炒蛋。他已经习惯这一切了——他很感激那天那棵被炒焦的大白菜。
冬天来了,他们依旧约好在超市见。外头下了很大的雪,她穿了双小短靴,在雪里颤颤巍巍地走。她没戴帽子,雪落了她一头,乍一看,她像八十岁的老太太。他走上前去,没忍住牵了她的手。她回过头,先是愣了愣,霜天暗色,她没有拒绝,俩人往超市走去,一起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