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玛推开了父母卧室的门。此时的她并没预料到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做这种事了。她再也不会在午夜十二点半抱着那只充作防身武器的玩具小象,蹑手蹑脚地爬上床依偎着妈妈,尽一切可能不去惊动正在酣睡的爸爸。平日里的这个时候,爸爸应该睡得正香,腿脚在床上蹬来蹬去,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莫名其妙的梦话,或者在磨牙。
可今晚,他既没在床上蹬,也没说梦话,甚至没有磨牙。他只是在哼哼。
“爸爸?”
埃玛摸索着穿过漆黑的门厅,走进父母的卧室。春夜里,柏林城上空的那轮满月犹如子夜升起的太阳,透过窗帘,水银一般洒进屋里。
埃玛眯起眼睛,透过她那栗色帘子般的刘海,隐约能感知周围的环境:房间尽头的藤箱子,大床两侧的玻璃床头柜,还有那个带拉门的大衣橱。她有时会躲在这个衣橱里。
直到亚瑟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便失去了对躲猫猫游戏的兴趣。
“爸爸?”埃玛轻声叫着,碰了碰父亲伸到被窝外的赤脚。
埃玛脚上只穿着一只袜子,而且几乎全褪到脚趾处了。另一只袜子在她睡梦中不知丢到哪去了,也许在她从独角兽的华丽城堡,奔向会飞的银灰色蜘蛛居住的山谷的路上掉了吧,梦里的那些蜘蛛有时真的很吓人。
但是比起对亚瑟的恐惧,蜘蛛就没那么可怕了。
尽管亚瑟一再向她保证自己并不可怕,可她能相信他吗?
埃玛把小象紧紧搂在胸前。她的舌头像一条干了的口香糖似的粘在上颚。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那细弱的声音,她又叫了一次:
“爸爸,醒醒。”埃玛拉了拉他的脚趾。
父亲缩回脚,转向一边继续边睡边哼哼。他这一翻身掀动了被子,那股特有的睡眠中的气味涌入埃玛的鼻腔。她敢保证,闭着眼睛都能从一打大人里头闻出哪个是她爸爸。她很熟悉这种混合着烟草和古龙水的气味,也是她喜欢的气味。
埃玛想了一会,是不是叫醒妈妈会好一点。妈妈总是呵护着她,而爸爸经常骂人。家里经常发出摔门的巨响,整个房子都会颤抖,而其中大多数时候,埃玛并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之后妈妈会说,爸爸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原因。他就像是戏剧里的某个人物或是另外一个人,总是在事情已经发生之后才后悔。有些时候,其实是很少的几次,他自己也会对她这么说。他会到埃玛的房间里,摸一摸她被泪水打湿的脸颊,还有她的头发,告诉她成年人也不容易,因为要承担责任,还要面对各种麻烦等。对埃玛来说,这极为珍贵的几个瞬间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时刻。她现在就期待着这样的瞬间到来。
就在今天,此刻,爸爸的安抚对她会有非凡的意义。
在我这么害怕的时候。
“爸爸,求你了,我……”
她想去床头那里,摸摸爸爸的额头,可这时她被一只玻璃瓶绊倒了。
噢,不……
她一紧张,忘记了爸爸妈妈总在床边放一瓶水,以防夜里口渴。玻璃瓶倒下后,还在木质地板上滚了起来,埃玛听那声音,就像一列货车翻滚进了卧室,震耳欲聋,在漆黑的夜里听起来尤其刺耳。
灯亮了。
母亲开了灯。
当埃玛突然暴露在灯光下,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小宝贝?”她听到妈妈的声音。床头灯散发出来的圆锥形的光,把妈妈照得仿佛一位头发蓬乱,而且脸上还带着枕头印的圣徒。
埃玛的父亲也被吓醒,睁开了蒙眬睡眼。
“怎么了!妈的,怎么了……”他大叫着,四处胡乱张望,寻找噪音的方向。很明显,他刚从噩梦中惊醒,也可能还没完全从那里面摆脱出来。他坐起身来。
“你怎么了,亲爱的?”母亲想知道原委。可在埃玛回答之前,父亲先吼了起来。
“真他妈的见鬼!”
“托马斯!”母亲制止她的丈夫。
父亲更大声地咆哮起来,指着埃玛。
“他妈的,我跟你说了多少次……”
“托马斯!”
“……叫你晚上给我们安静点!”
“可我……我……我的衣橱……”埃玛结结巴巴地说着,泪水溢满眼眶。
“你再敢这样试试!”父亲继续咒骂着,母亲的劝解只让他愈加愤怒。
“亚瑟,”埃玛还是说了下去,“那个幽灵,他又出现了。就在衣橱里。求你们了,你们一定要来看看,不然他可能会打我。”
父亲喘着粗气,眼神吓人,嘴唇颤抖,在那短短一瞬间里,他看起来简直跟埃玛说的那个亚瑟一模一样:一个身材矮小,浑身被汗水浸湿,长着肥大肚子和秃顶的魔鬼。
“去你妈的!埃玛,马上滚出去,否则我打你!不是可能,而是肯定打你!”
“托马斯!”听到母亲又喊了一声,之后埃玛跌跌撞撞地走出卧室。
父亲的那些话重重撞击在埃玛的心上,比上个月运动的时候不小心被乒乓球拍砸在脸上时更疼。泪水蒙住了她的眼睛。这感觉,就像是被父亲扇了一个耳光。她的脸颊火辣辣的,尽管父亲并没打她。
“你不能这样跟自己的女儿说话。”埃玛听到母亲说,但声音非常轻,透着忐忑害怕,几乎像是乞求了。
“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她必须知道,不能每天半夜都这么闯进来……”
“她只是个六岁小女孩。”
“可我是个四十四岁的男人,凭什么我的要求在这个家里一点都得不到满足?”
埃玛连小象已经从手里滑下去都没察觉到。她转身走向门,就像一个被看不见的线绳牵着的木偶一般,离开了房间。
“托马斯……”
“闭嘴,别再叫托马斯了,”父亲在她背后刻意模仿母亲的语调,“半个小时前我就听够了。要是明天一早我没法精神饱满地出现在法庭上,要是我输了这个官司,我的事务所就得关门了。到了那时候,什么房子,你的车,肚子里的孩子,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埃玛现在已经快把我们逼疯了,可你居然还想再要一个熊孩子,你是根本不想让我睡觉了,是吧?妈的,全家就指着我一个人赚钱,难道你不知道吗?我要睡觉!”
埃玛已经穿过了半条走廊,可父亲的嗓门一点都没变小,反而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小:“嘘,托马斯。亲爱的,放松点。”
“都这样了还叫我怎么放松?”
“让我来。求你了。我来照顾你,好吗?”
“照顾?自从你肚子又大了,你就只管照顾你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让我来弥补……”
埃玛关上房门,把父母的争吵声隔绝在外。
尽管父母卧室里的声音被隔绝了,但她脑袋里的声音依然存在。
马上滚出去!否则……
她擦去眼里的泪水,等待着,想等脑袋里那声音离去,然而并不奏效。月光也不肯离开她的卧室,把这里照得比父母的房间还要明亮。它透过细亚麻布做成的罗马式折叠窗帘照进来,还有贴在天花板上闪亮的荧光星星也把光映照在床上。
我的床。
埃玛想爬上床,钻进被子里哭。可只有当她确定,那个幽灵已经离开了这个房间,她才敢这么做。她害怕幽灵会趁她睡着的时候跳到她身上,可每次当她和妈妈一起查看时,它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房间里的旧木质大衣橱在黑暗中像个大怪兽,它的橡木门上的雕刻很粗糙,而且每当开门时,都会发出吱吱咯咯的怪响,像极了老巫婆的笑声。
就像现在。
请让他消失吧。
“喂?”埃玛对着眼前衣橱里的黑洞说。这衣橱很大,大到她所有的物品只占据了左半边,另一边的位置留给母亲放毛巾和桌布。
还有亚瑟。
“喂。”那幽灵用低沉的声音回应她。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是用手或者毛巾捂着嘴发出来的。
埃玛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但很奇怪,这次她没有感觉到像第一次在衣橱里搜寻幽灵的踪影时那种深深的、无处不在的恐惧。
也许恐惧就像一包小熊软糖吧,埃玛心想。我已经在爸妈的卧室里把它们吃掉了。
“你还在。”
“当然。你觉得我会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倒情愿如此。
“要是我爸爸看到你怎么办?”
亚瑟轻声笑道:“我知道的,他不会过来。”
“为什么?”
“难道他曾经照顾过你吗?”
埃玛犹豫了,“嗯。”
不,我不知道。
“可是妈妈……”
“你妈妈太弱小了。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你?”埃玛仰起了鼻子。
“告诉我……”亚瑟停顿了片刻,他的声音变得愈加低沉,“你哭了吗?”
埃玛点点头。她不知道,这幽灵是否能看见她,但也许他并不需要借助光亮就能看见她。又或者他根本没有眼睛,她真的不确定。她还从没看见过亚瑟。
“发生什么了?”他要知道更多。
“爸爸骂人了。”
“他骂了什么?”
“他说……”埃玛咽了一口唾沫。听见自己脑袋里的声音是一回事,而把它大声说出来则是另一回事。这让她感到痛苦。但亚瑟坚持要她说出来,埃玛担心亚瑟也会变得像父亲那样暴怒,所以她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马上滚出去!否则我打你!”
“他真的这么说的?”
埃玛再次点头。显然躲在暗处的亚瑟能看到她,因为他对点头的埃玛做出了回应。他发出了不赞成的咕噜声。然后,惊人的事发生了。亚瑟第一次离开了他的藏身之处。
这个幽灵比她想象得要大得多,他把那些个衣架拨到一边。在爬出来的时候,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摸了摸埃玛的头发。
“放心回到床上去吧,埃玛。”
她抬起头看着他,愣住了。她看到的不是一张脸,而是她自己扭曲的图像。仿佛她在一间令人毛骨悚然的陈列室里,里面立着一根很长的黑柱子,上面钉着的镜子里,映照的正是扭曲的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明白过来,亚瑟戴着头盔,所以埃玛在他的头盔面甲上看到了自己扭曲的面孔,好像一副假面具。
“我马上回来。”他一边承诺,一边向门的方向转去。
他的步态看上去很熟悉,而埃玛被亚瑟右手中那个尖尖的东西吸引住了。
很多年后,她才慢慢明白,那是一支注射器。
一根长长的针头,在月色里闪着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