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一带连年受洪水侵扰,每到夏季多雨时节,百姓便苦不堪言,房屋被毁,良田被淹,百姓们被迫举家迁移,背井离乡,要是遇到两年前那种大洪灾,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所以,自两年前的大洪灾之后,朝廷便开始拨款大修防洪工程。大晟建国不到三十年,是从无到有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国库并不丰盈,修建防洪工程却是一笔巨额支出,因此朝廷想从其它方面缩减开销来填平这个缺口,正好碰上西北战事稍平,朝中就有不少大臣提议削减西北军饷来支援南方水利。”李鹿白缓缓叙述着事情的始末,她并不知道赵则骁对这些事情有多少了解,或许对方早就已经一清二楚其中的原由,但是她还是郑重其事地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
这些事赵则骁确实一早便从他皇兄口中听过了,但是奇怪的是,当时他听到皇兄说要削减西北军饷的时候只有愤怒,而现在从李鹿白口中听到同样的话,却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说到背井离乡,生死无常,没有比他们这些常年在沙场征战的人更能感同身受的了,而他们所做的一切,不也是为了西北边境百姓的安稳生活吗?
赵则骁看着李鹿白一贯沉静如水的双眸中有着淡淡的悲痛和怜悯,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一定也能体会到他的心情。
因此赵则骁对着李鹿白能够做到心平气和,他想了想道:“即便是如此,也不能单单牺牲西北将士的利益来成全整个朝廷吧?这让军心如何不寒?再说,在削减军饷这事上朝中不知有多少人是别有用心的。”说到最后,赵则骁忍不住嘲讽地笑了笑。
李鹿白点了点头:“既然是为老百姓好的事情,自然就是整个朝廷的事,怎么能让西北军独自挑起担子呢?这不是显得朝中的其他官员毫无用武之地吗?”
赵则骁被李鹿白最后那句话中带着的轻视和傲慢逗笑了:“这也是皇兄让你转达的话?”
李鹿白淡淡一笑,并不正面回答,只道:“三王爷自然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还需与你商量着事情到底应该怎么办下去。”
“那皇兄打算怎么办?”赵则骁提到赵则骞,语气虽然还是硬邦邦的,但是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针锋相对。
李鹿白拱手一揖:“自然是要先听听四王爷你的意思。”一句话说得十分干脆豪爽。
赵则骁也不客气,干净利落地道:“南方水灾要治,我西北军心也要稳,作为西北军统帅,我必须以维护他们为先。”
“那四王爷就该以此为条件去和三王爷商量,在朝廷中争取,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堵着一口气,避而不见,避而不谈,这样只会把事情拖延到糟糕的地步。”李鹿白盯着赵则骁严肃地说道。
赵则骁眼神避了避,不自然地干咳了几声,才别别扭扭地道,“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四王爷所做的就是在城中制造骚动,造成有外族入侵的假象,好让朝廷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西北军吗?”李鹿白直接戳破了赵则骁在暗地里的部署。
“你怎么也知道这事?!”赵则骁提高了音量惊讶又尴尬地问道,“是皇兄告诉你的?”
“昨儿晚上我和三王爷在一块儿,三王爷知道的我自然也知道。”李鹿白叹了口气,“说起来还是因为我,四王爷你的事情才会暴露得这么快。”说完,带了点歉意的看着赵则骁。
“什么……意思?”赵则骁倒是糊涂了。
于是李鹿白将昨天晚间碰到城防司抓人的经过说了一遍:“若不是因为我,让三王爷正好撞上了这事,说不定昨天晚上你的计划就成了。”
赵则骁摆了摆手:“哪里有这么容易,想要瞒过皇兄的眼睛,谈何容易啊。”
“光是制造点不痛不痒的骚乱当然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李鹿白卖着关子,给自己倒了杯水,说了这么多话,她都快渴死了。
赵则骁果然追问道:“什么意思?”
李鹿白慢慢喝完一杯水,将杯子轻轻放下:“四王爷大概还不知道昨晚城门口守城官兵被杀之事吧?”
“什么?!”赵则骁一下子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瞪着眼睛看着李鹿白,等她说清楚。
李鹿白也不耽搁,三言两语便将昨晚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怎会如此?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赵则骁站在原地喃喃自语,不一会儿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今天上午皇兄找我的时候脸色如此不好,难不成他是以为城门口的事情也是我做的?!”
“三王爷也是关心则乱嘛!”李鹿白安抚道,其实她最初也以为是赵则骁做的,但是刚刚听到他对麾下军队如此维护,对国家和百姓的安危也十分在乎,实在不像会做出残害自己人,尤其是当兵之人的事情。
这边李鹿白相信着赵则骁的人品,那边赵则骁却气愤不已:“太过分了!居然这样质疑我!阿白,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
李鹿白拉着赵则骁坐下,给他倒了杯酒,让他冷静一下:“这也不能全怪三王爷,昨天晚上又是城防司抓人,又是发现可疑胡人的踪迹,又是守城官兵被杀,这么多事凑在一起发生,难免会让人的判断出现误差。再说三王爷并没有直接质问你,说明他还是选择相信你的。”
“那阿白你怎么就没有质疑我?!”赵则骁依然对被怀疑的事情耿耿于怀。
“呃……”李鹿白当然不会说其实她也怀疑过的话,所以打哈哈道,“我这不是头脑比较简单嘛,看到躺了一地的人,吓都吓死了,哪里会想那么许多。”然后又话锋一转,“所以说,你和三王爷两个人这样僵持着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沟通是很重要的!”
“怎么沟通?!我跟他现在站在对立的立场,说再多都是无用。”赵则骁闷闷地说道。
李鹿白摇了摇头:“四王爷,官场上的博弈与你在沙场对敌不同,沙场上是必须得拼个你死我活的结果出来,但是在官场上,若非改朝换代这样的关键时期,狡猾的政治家们更愿意获得双赢。”
赵则骁挑了挑眉:“如何双赢?”
李鹿白上下打量了一眼赵则骁,笑道:“四王爷在战场上当得‘战神’之名,但是对官场上的利益均衡之道却半点不通,这一点上,你应该听你皇兄的。”
眼看赵则骁就要恼,李鹿白赶紧安抚:“术业有专攻而已,你与三王爷文治武功,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是大晟缺一不可的左右手。”
赵则骁无语:“阿白,你这拍马屁的功夫真是突飞猛进啊,还左右都不得罪。”
所以说我在夹缝中求生存容易吗!李鹿白在心里用力吐槽,面上依旧一派得体,真情实感地道:“两位王爷的才能和功绩世人皆知,并非我杜撰虚构,也未夸大其词。”
“你真是——”赵则骁实在是哭笑不得,他还是头一回这么不适应别人的“夸奖”,于是赶紧转移话题,“行了,你还是跟我说说皇兄的打算吧。”
李鹿白从善如流,立刻接话道:“三王爷的意思自然与四王爷你是一致的,既然西北削减军饷已经在所难免,那么就要从其它地方找补回来,这样朝中的这碗水才能端平。”
“怎么找补?”赵则骁皱眉思索。
“开源节流。”李鹿白轻轻抛出四个字,继而解释道,“当然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开源’和‘节流’,三王爷的意思是,既然朝廷减少了对西北军的支出,那么就要想办法为西北军增加收入。”
“西北军常年驻扎边塞,自然没有这样的机会,但是他们的家人就不同了,军人家庭贡献出家中的青壮年为朝廷守疆卫边,朝廷理所应当恩赏于他们。三王爷的意思是,所有家中有戍边三年以上军人的家庭,可以根据军衔等级和军功大小封赏良田数亩,这样这些原先是佃户的家庭就变成了田主,既可以免去他们每年的田租,他们拥有良田的数量越多收入也会越多。这样做一来是可以激励军中将士立功的积极性,鼓舞军队士气,二来是可以消除民间对朝廷征兵的怨言,这对于朝廷稳定军心和民心都是十分有益的。”
“刚刚这一条是针对所有戍边军人的,对于做出利益牺牲的西北军当然还需另外抚恤。修建南方防洪水利是大工程,朝廷需要招收许多工人,那就优先招收西北军的家眷,在其自愿的基础上为西北军的家人提供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还有,既然西北军为朝廷的自然灾害防御工程做出了贡献,那么今后无论在何种天灾之下,西北军的妻子、子女和父母都可以得到朝廷的优先救济和安置,这一个优先政策是长期有效的。”在这个时代,老百姓基本还是看天吃饭的,若是遇到灾年就只能等官府的救助,但是目前官府的救助体系非常不完善,遇到大灾很多百姓都只能自生自灭,所以后面这一条政策释放的利益是很大的。
“这些都是皇兄提出来的?朝中那些人能答应?”赵则骁质疑。
“自然不会让每个人都赞同,但是我们已经掌握了很大的优势。”李鹿白掰着手指数道,“首先,下放良田一策惠及三军,所有武将必然站成一线。第二,缺银子的是户部,现在虽然朝中大臣各个都要站出来说两句,但若是真与西北军闹僵了,最后背黑锅的必然是户部,所以他们肯定不愿意当这出头鸟,给个台阶一定就下了。而无论是下放良田还是救济灾民都由他们管着,他们说‘行’就成了一半。还有第三,防洪工程这样的大功绩,工部必然十分重视,不敢有丝毫懈怠,其中大量的人工管理就足够让他们头疼的了,而西北军都有记录在册的军籍,他们的家眷要比随便招收的贫农、流民管理起来方便许多,何乐而不为。”
赵则骁轻轻击掌笑道:“如此一来,六部当中户部、工部会站在我们这边,兵部向来跟随于我,再加上众武将的支持,这事就办妥了。”
李鹿白微笑点头。
“阿白,你果然不一般!”赵则骁笑着给李鹿白倒了杯水。
李鹿白摇了摇头:“这些都是三王爷想出来的,我可不敢居功。”
赵则骁沉默了片刻,最后叹了口气道:“阿白,你说得没错,在朝政上我比皇兄差远了,看来我应该跟他道个歉了。”
李鹿白慢慢抿了口水,润了润唇舌,才缓缓道:“四王爷你常年在外,对朝中之事自然没有三王爷了解得清楚,慢慢来就好,两位王爷是亲兄弟,相互扶持,才是我大晟之福。”
“我明白你的意思。”赵则骁点了点头,看着李鹿白道,“阿白,这次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要犯一个大错误了。”
“王爷言重了。”李鹿白拱了拱手,笑得从容。
“只可惜还是让朝中那些家伙得逞了,本王心里总是不畅快。”赵则骁愤愤然道。
“那王爷何不再多争取一些?”李鹿白脸上带了点坏笑。
“争取什么?怎么争取?”赵则骁不光被李鹿白的话勾起了好奇心,她带着坏坏笑容的脸更是让他好奇不已。
“我可以帮王爷出两个主意。这第一嘛,是很容易的事情,所谓‘家书抵万金’,王爷可以以抚慰军心为名要求朝廷安排为西北军集中传递一封家书,这对于戍边军人来说是难能可贵的,但是对朝廷来说只需费些时间和人力罢了,这点肯定不难办到,王爷觉得如何?”李鹿白看向赵则骁。
“不错!不错!这个主意好!简直是说到我手下那些将士们的心里去了!”赵则骁连连表示赞同,然后迫不及待地问道,“那第二呢?”
“这第二嘛……”李鹿白脸上的坏笑更加明显了,连眼睛里都流转着笑意,“第二点王爷不能得到什么实质的好处,相反还要散出些钱财,但是效果绝对是大快人心的。”
“是什么?”赵则骁好奇得不得了,忍不住向李鹿白靠近了些,仿佛两人在说着什么令人兴奋的悄悄话。
“若是王爷主动提出要拿出一年的俸禄支持朝廷,会有什么效果?”李鹿白露齿灿烂一笑。
赵则骁稍稍一愣,随即爽朗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个主意好!太好了!哈哈哈哈!阿白,你太坏了!哈哈哈哈!一年的俸禄太少了,本王要拿三年的俸禄出来,看那些人怎么办!哈哈哈哈哈!”
大晟封了爵位的官员都是有供奉的,像赵则骁这样的亲王更是不用说,朝廷的那点俸禄对他来说根本不足为道,捐了就捐了。而朝中其他官员就不一样了,三年的俸禄真的是要扒一层皮了,但是亲王都带头捐俸禄了,那些官员怎么好意思再作壁上观,不出点血是不行的了。
当然,李鹿白出这个主意并不仅仅是为了让赵则骁出一口气,由他带动官员捐俸禄,一来是能够填充国库,缓解朝廷的经济困局,让防洪工程的建设资金更宽裕,也算是让利于民了;二来也可以为赵则骁在百姓当中博一个好名声,就当还他那夜在街上为她解围之情吧。
“那现在时辰还不算太晚,三王爷想必还在书房办公,四王爷要不现在就去跟三王爷谈谈,早日把这件事情办好了,免得再生变故。”李鹿白建议道。
“好,我现在就去找皇兄谈,阿白,你要不也一起过来?”赵则骁询问道,他私心里想让李鹿白也参与进政事当中,逐渐展现他的才能,然后得到重用。
李鹿白了解他的想法,却又不能明说自己的情况,只能摇了摇头道:“这些朝中之事以我的身份参与太多未必是好事,也请王爷不要对外透露今夜我们的谈话,免得招惹是非。”
“这……”赵则骁想了想,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于是道,“那我与皇兄说说,若是他肯提拔你,你就不必顾虑这么多了。”说话间俨然已经忘了之前是谁因为李鹿白得了赵则骞的重用而心生郁闷的。
李鹿白但笑不语,送了赵则骁离开,心里想着赵则骞应该会为她找到更好的理由来打消赵则骁的念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