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园里向来就是安静的,此时此刻的出岫阁更加是静得落针可闻,屋檐下有雪化水后滴滴答答落在地面的声音,偶尔有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过窗台,不知道是撞到了哪里,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叫,飞快地飞上了高高的枝头,趾高气扬地啼叫两声。
“阿白!”赵则骁人还没走进出岫阁,声音已经远远传来了。
李鹿白立刻站了起来,外间也同时传来桌椅碰撞的声音,赵昕正在穿衣服的手停了下来,紧张地看着李鹿白。
“你先把衣服穿好,我出去看看,别怕,不会有事的。”李鹿白安抚了赵昕,匆匆跑出去打开门,看着赵则骁大步走进院子里的那股劲儿,忽然心就放下来了。
果然,赵则骁带来了好消息。
“阿白,没事了,皇嫂已经醒了,萧……大夫说不会有事了,让我赶紧来告诉你一声。”赵则骁笑容满面地说着令人欣喜的消息,出岫阁里的人都被感染了这份喜悦,晓澜直接就跪下来给老天爷磕头了。
李鹿白心里一大块石头落了地,一口气松下来,才觉得腿都有些发软,向后退了两步,坐到了走廊的栏杆上,捂着有些发热的眼眶,平复着微微激荡的心情。
“小鹿……”赵昕小心翼翼地从屋里出来,惴惴不安地走到李鹿白身边,紧紧揪住她的衣服。
李鹿白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伸手抱住了赵昕,不停低声重复着:“没事了,没事了……”既安慰赵昕,也是安慰自己。
“放心吧,没事了。”赵则骁站在一旁揉了揉赵昕的脑袋,给这个担惊受怕的孩子一点力量。
赵昕颤抖着手回抱住李鹿白,眼泪在眼眶里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夺眶而出,尽情地宣泄着所有的情绪。
因着王妃的醒来,凌霜阁内终于散去了多日的阴云,来来往往忙碌的人皆是步伐轻快,个个脸上都带了点轻松喜悦的表情。李鹿白领着赵昕进去的时候,正好有嬷嬷抱着一个婴孩从王妃的寝室里出来,她稍稍瞥了一眼,瘦瘦小小的孩子裹在厚厚的襁褓里,正咬着手指睡得香甜,由于先天营养不良,孩子的脸上还皱皱的,但是看眼睛和鼻子,不难看出是个清秀漂亮的姑娘,尤其是鼻子,完全遗传了赵则骞,鼻梁挺拔,轮廓分明。
想来是王妃醒过来之后挂念孩子,让嬷嬷抱过来给看看。刚刚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人,第一时间想起的是自己的孩子,这大概就是血脉相连的骨肉情感吧。
李鹿白低头见赵昕也看着嬷嬷抱着孩子离去的方向,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昕儿,那是你妹妹,以后你就做哥哥了,哥哥可要保护妹妹。”
“嗯,昕儿知道。”赵昕懂事地点了点头。
李鹿白拍了拍赵昕的肩膀,轻轻往前带了他一把:“走,进去看看王妃娘娘,你代替柳妈好好给她说声对不起。”
屋里面,萧明仪正在写药方,跟一旁的流云仔细交待着什么,见着李鹿白牵着赵昕进来,流云微微福了福身,萧明仪则停下了笔,嗔骂道:“怎么休息了一晚的人,脸色比我这忙了一晚上的人还要差,你这样让师父师母瞧见了,是想叫我挨骂吗?”
李鹿白赶紧凑过去赔笑脸,给萧明仪捏肩捶背:“有你这么一个高徒,祖父祖母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舍得骂你啊!”
萧明仪回头捏了捏李鹿白的脸:“这下安心了吧?”
李鹿白重重地点了点头,抱住萧明仪,感谢道:“辛苦了,谢谢!”
“傻子!”萧明仪笑骂,推开李鹿白,让她一边坐着去,自己继续提笔将药方写完。
李鹿白拉着赵昕坐在一旁,看着萧明仪交代完了事情,流云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药方,再三感谢了萧明仪,便领着赵昕上前去请托。
“流云姑娘,世子想探望一下王妃娘娘,还请姑娘传个话,看看现在是否方便。”
流云是王妃的陪嫁丫鬟,是现在这屋里能做些主的人。
流云福了福身,对着李鹿白倒是有着十分的敬意,但是说出口的却是拒绝的话:“先生为我家王妃请来了萧大夫,便也是我家王妃的救命恩人,流云万分感激。只是,王妃刚刚苏醒,精神还很差,也说不了多少话,不如让世子以后再来……”
李鹿白看了一眼黯淡着脸色垂下头去的赵昕,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抬起头来,然后继续请求流云:“我也明白王妃娘娘眼下需要休息,所以只是让这个孩子进去给王妃娘娘磕个头,问个安,尽尽晚辈的孝心,还请流云姑娘行个方便,通传一声。”
这次,流云一声不吭,还是十分抗拒
萧明仪站起身打破了僵局:“正好,我要进去给王妃把下脉,请流云姑娘陪我一起进去吧。”
流云虽然还是犹豫,但是看见萧明仪已经往内室去了,她也只好跟了进去。不过片刻,流云便出来传了话,请世子殿下进去。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李鹿白看着赵昕进了内室,自己走出屋子,站在廊下静静等着,心里盘算着眼下的情况。如今,王妃和小郡主都已平安无事,柳妈犯了这样的罪行,无论赵昕与她有多深的感情,她都不会再出现在王府,王府里的这场风波终会过去,但是王妃和赵昕之间利益对立的关系却被这场风波扯开了讳莫如深的面纱,彻彻底底地摆到了台面上,眼下或许还能相安无事,但等王妃有了儿子,等赵昕长成,若是两方之间关系不够融洽,即使当事人无心,但是有心之人在这其中依然大有文章可做,到那时候,在这偌大的王府里,未必不会另起波澜。像已经故去的薛王妃,她也许是无辜的,但却并不是无罪的,像这次的赵昕,他并不知情,但却要承担责任。而这样的事情要想避免,很大程度上就是看在这个家里,丈夫与妻子、父母与孩子、以及兄弟姐妹之间是如何相处的。
想到这里,李鹿白心里就有些来气,赵则骞先她回京几日,然而赵昕的事情一点儿也没处理,让个小孩担惊受怕成那个样子,他心里打了什么主意,李鹿白哪里会看不出,把孩子当做筹码,也亏他做得出来。
李鹿白一边生赵则骞的气,一边又心疼他,感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应该两个人相互迁就理解,但是她跟赵则骞之间,一直是赵则骞在被动地接受她的原则和决定,这太不公平了。赵则骞在违背着他自己的心意包容、迁就她的一切,唯一能够争取的,就是改变她的心意,虽然方法实在是不高明,而且太不应该。
李鹿白一个人站在廊下想着这些,内心理智和欲望在激烈对抗着,说实话,赵则骞的办法对于她来说确实有效,有好几次她都有那样的冲动,把赵昕作为她光明正大留下来的借口,她也真的真的很憧憬和赵则骞、赵昕一起生活的未来。
可是,真的可以吗……李鹿白的嘴角噙着一丝苦涩的笑。
“站在这里做什么?”一时的出神,不知什么时候赵则骞已经站在了廊前。
李鹿白垂下眼睛,淡淡道:“昕儿在里面陪王妃娘娘说话。”
“昕儿还是愿意听你的。”赵则骞走到李鹿白身边,与她并肩站在廊下,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大宅院,眼神寂寥落寞。
李鹿白抬头望向远方的天空,眼角微微泛红。
两个人长久地沉默着,肩并肩看着阳光洒落的地方,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已经抛弃了他们,让人恍惚间以为,这一刻会凝固成永恒。
“对不起。”
“对不起……”
两声“对不起”几乎同时响起,尾音先后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廊下两人终于有了第一次对视,四目相对,眼神缠绕,多少情意千言万语难以诉,只在相视一笑间,而后种种痴念妄想皆释然。
他们终于下定决心相互放手,用最好的彼此成全爱情最美的样子。
“三皇兄!”公主赵嫣然踏进院子,便看到了站在廊下的人,急走两步上前来,“听说嫂嫂醒了!”
赵则骞和李鹿白错开视线,李鹿白向后退了两步,将赵则骞身边的位置挪了出来,赵则骞则背身过去,将李鹿白留在了身后,面向着赵嫣然说着话。
“嗯,天亮之前恢复意识的,如今大夫说已经无碍了。”
“太好了!”赵嫣然大喜,“那你怎么站这儿,不进去看看嫂嫂?”
赵嫣然说着将目光投向方才与赵则骞并肩而站的李鹿白:“嗯?这位——不是昕儿的那个侍读吗?之前三哥你传信回来说这位小先生还活着,可把四哥和昕儿高兴坏了。”
李鹿白没有说话,只默默地行了个礼。
赵则骞则眼神迟疑闪烁,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平淡地回道:“嗯,是昕儿的侍读,昕儿正在里面,我们待会儿再进去。”
“昕儿在里面?”赵嫣然讶然,心思也从李鹿白身上转开,看了眼静悄悄的寝室,松了口气,道,“好!好!这件事昕儿本就无辜,之前他一直躲着人,谁都不见,我还怕他受此事牵连,会一蹶不振,又怕王妃会与他生了嫌隙,如今他能主动来探望王妃,我想以嫂嫂的性子,他们二人定能冰释。”
说罢,又对着赵则骞劝说道:“三哥,我知道你其实很疼昕儿,所以之前才会当众承诺他将来会继承王府。但是那也是将来的事,如今昕儿还年幼,之前还有个柳妈看顾他,如今……总之,昕儿和王妃是名分上的母子,你若心疼他,还是要让他多与王妃相处,这样他们母子之间才不会生疏,昕儿在这府里也不会势单力孤。”
赵嫣然说的话,除了赵则骞承诺赵昕会继承王府一事让李鹿白略微惊讶之外,其余句句都说在了她的心上,在这深宅大院里,有这样一个真心为赵昕着想的人,也叫她更加放心了一些。
“从前这府里总是冷冷清清的不见生气,偌大一个后院也无人打理,许多院子都荒弃了一般,嫂嫂进门后,才慢慢归置出一个家的样子,现如今府里又添了个小娃娃,我眼瞅着三哥你这里是要越来越热闹了,妹妹心里也高兴。”赵嫣然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忙碌的下人,许是被这逢凶化吉的喜悦氛围感染了,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许多心里话,“原先你与四哥之间,我是更担心你的,就怕你冰清水冷地就过一辈子了,这次嫂嫂出事,我看你急匆匆地从边关赶回,延请名医尽力救治,日夜守在这凌霜阁内,再不是那副事事漠不关心、处之泰然的样子,说实话,我心里顿时就安心了许多。倒是四哥,这么多年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看着活得热闹潇洒,却不知他心中到底如何想的……”
赵则骞听着赵嫣然的话,心思却全在另一人身上,他细细感受着身后那人轻缓的呼吸,心中回想着那日离开北济前,李鹿白请求他一定要救回王妃时那可怜无助的模样。他本就是凉薄无情的一个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止一次利用或舍弃过身边的女人,对于卫静言,他自然也不会太过在意她的生死,他在看到那封信的时候,甚至觉得这可能是天意。但是李鹿白会的,她会在意任何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生死,甚至会更加在意卫静言的生死,因为她觊觎了卫静言的东西,所以她害怕对方活得不好。李鹿白就是这样一个人。
“谢谢你,赵则骞。”赵则骞似乎听到了李鹿白心里的声音,眼睛里浮上了一抹笑意。有时候一个人无情,是因为他还没有遇上那个有情的人。
“阿白。”一声轻唤打破了廊下奇特的氛围,萧明仪牵着赵昕从屋里走了出来。
赵昕见着赵则骞和赵嫣然,规矩地行礼问安,虽然眼睛红红的,但是已经不再那么胆怯害怕了,想来是王妃娘娘安抚了他。李鹿白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你是……”而另一边,赵嫣然从萧明仪走出屋子后,就一直盯着她瞧,有些吃惊,又有些迟疑的不确定。
“明仪见过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好久不见,别来无恙。”萧明仪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萧家祖父已经回京,她也早晚要回来看看的,与有些故人的重逢也是在所难免的。何况她连赵则骁都见过了,又还有什么好隐藏的。
“萧大夫是我请回来的名医,是她救回了王妃。”赵则骞解释道。
“那四哥他……他们……”赵嫣然确认了萧明仪的身份,显得十分震惊。
“昨夜他们一起回来的。”赵则骞确认道,而后看向萧明仪,“萧大夫辛苦了,我这就让人带你去休息。”
“不用了,我既回了京城,也该回家看看才是。”萧明仪婉拒道,“明日我再来为王妃诊脉。”
“那便辛苦萧大夫了。”赵则骞谢道,“我让人备好马车。”
“多谢。”萧明仪淡淡谢过,随即又看向李鹿白,“阿白,你呢?”
李鹿白正要说话,赵昕已经紧张地抓住了她的手。李鹿白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解释道:“我许久未回家,也该回去看看姑母了,她肯定一直在担心我。”
“那你还会再回来吗?或者我可以去找你吗?”赵昕担心地问道。
“当然可以,都可以!”李鹿白笑着应了赵昕,那孩子立刻就笑了。
“王爷,那我先回去一趟。”李鹿白看向赵则骞,虽然已经下了决心,可是目光忍不住依然浅浅带水。
“嗯。”赵则骞只觉得喉间干涩,几乎发不出声来,他低下头闭了闭眼睛,才缓缓艰难开口,“随时回来。”短短四字,已经竭尽全力了。
“走吧。”萧明仪拉起李鹿白的手,牵着她一起离开了凌霜阁,离开了摄政王府。
“他们……”赵嫣然看着萧明仪和李鹿白手牵着手离开的背影,又是一脸震惊。
赵则骞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叮嘱道:“则骁与萧明仪之间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一切都……随缘吧。”
这样听天由命的话从赵则骞口中说出来,倒是又叫赵嫣然吃惊了几分,她又看了眼李鹿白离开的方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走吧,我们进去吧。”赵则骞打断了赵嫣然的思索,转身走向了与李鹿白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