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6709200000004

第4章

世兴堂的门开着,但门端里挂了一块牌子,上书墨字:歇业,进货。

入了腊月,风就硬了。前几日,还只是窗户纸啪啪地响,后来便能听见头顶上的屋瓦簌簌而动,随时会飞走似的。在后堂中,沈破奴围着铁皮炉子,一边烤火,一边思想着胡家坊的老财东留下的疑难。这疑难像一个病根,这些日子一直在发作,令沈破奴的心里红肿瘙痒,莫名万分。时有一些病人来问诊,来抓药。假如是城里人,伙计们便央告他们改日再来,说沈先生不在。设若是山里来的,患了头痛脑热,伙计们也会开药,弄些丸散丹之类的,匆忙打发掉了。实在是来了急症,沈破奴也就放下架子,出去对付一番。伙计们钳口禁声,提起脚,生怕打扰了掌柜的,于心不忍。炉口上炖着一盏罐罐茶,茶汤发黑,和墨汁一般。早年间,沈破奴从异乡流落至此,别的一概学不会,偏偏喜欢上了这种敦煌乡人们嗜好的罐罐茶。茯茶熬煮的汤汁,一入了舌腔,涩,苦,紧致,而后慢慢地回甘。这一方面醒目提神,另一方面让人明晰了一个道理,世上的日子一般是由苦到甜,绝不会更变。不过,今天的茶汤似乎更苦,因为多搁了一样东西。沈破奴又啜了一口,不由得蹙紧了眉头,知道此番从陇西郡的药市上购来的这一批黄连不错,绝对是上品。

下半天时,世兴堂的门口车铃一响,停下了一辆简易的骡马车轿。伙计们眼尖,喊了声姨娘,便相帮着卸下了车上的行李和货物。女掌柜沈戴氏回娘家省亲,走了快一个月了,此番回来,脸上有了肉,面色红润,也富态了不少。沈破奴听见了动静,又拿出一只茶碗,慢慢注满了茶汤。沈戴氏脾气好,口舌也快,先问了问性元和性真的现状,又问了今年晒秋的情况,还啰里啰唆地讲了大半天乡下婚礼上的热闹。沈破奴面目沉郁,只字不语,一味地喝茶,先让女人过完了嘴瘾,喝一口黄连茶汤了再说。沈戴氏兴奋完了,方察觉出了丈夫的异常,忙问干么歇业,你不是闲荒着嘛,你一向以病人为重,刚才还有几个病员在门端里打问来着。这一时,沈破奴忽地哽咽了起来,声嗓中吞下了一团缠麻似的,说也不是,不说又堵得慌。沈戴氏吓坏了,用指头揩着丈夫脸上的泪珠,探问说:你怎么哭了,到底发生了啥事,看把你恓惶成了这样子?这番话,终于让沈破奴绷了许多天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心里软弱兮兮的,哀恳道:你屁股一抬就走了,癞蛤蟆避端午,走了那么长的时间,我连个主心骨,连个说心里话的人也没有。沈戴氏一边畏惧,一边慈悲,将颊脸贴在了丈夫的额头上,不明就里。半晌后,沈破奴才回过了魂魄,醒转了过来,怕伙计们撞见这个尴尬,忙将凳子支给了女人,按坐下了沈戴氏的身子。沈破奴斟酌再三,一直搓摸着手,不知该如何开口。在女人的五官和表情上,沈破奴辨识出了女儿性元的样子,女儿随母,渐渐长成了当地人的眉眼,竟跟自己拉开了距离。恍惚间,沈破奴想起当年的那个少年人,从湖北黄州的十万大山里逃离出来,一路向西,跌仆地落脚在了嘉峪关外。那一种逃亡,仿佛鞋窝里的一粒尖锐沙子,至今仍在硌脚,疼痛也不曾消散。这前半辈子,凭着个人的勤勉,也靠着好学上进,沈破奴在敦煌有了立锥之地,有了些许的名望和口碑,日子虽不富贵,但也裕如。眼前的这个戴家坊的女人,刚嫁过来时瘦瘦寡寡的,身上好像没有一滴汁水,但在自己的抚爱下,生下个女儿,后来又多了一个儿子,现在竟也端方圆润,似乎一指头能掐破她,掐出水来。这一时,沈破奴唏嘘不已,猜想自己下面说出的这些话,将要拆散这个家,说不定也会毁了一双儿女,不由得心里流血。但是,来自胡家坊的那个老财东的要挟历历在目,声犹在耳。这么些天了,沈破奴一边枯坐,一边思想,渐渐明晰自己没了退路。或者说,只剩下了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绝路。

是这,我寻思了一番,我们一家挪个窝吧,挪到口外去,去吐鲁番,去迪化,那里挣钱容易。事不宜迟,你现在回来了,晚上收拾一下家当,明天就上路吧。沈破奴一吐为快,他个人轻省了,倒把疑难卸给了女人。沈戴氏的尻子上有刺,腾地站了起来,五官像巴掌一样摊开:他爸,你咋也是糊涂匠,说这种不打粮食的话?女人一旦抱怨起来,就跟没捆扎好的棉花垛一般,这里淌一堆,那里冒一团。沈戴氏的理由很充分,桩桩件件摆在了当面,任说哪一项都是挑剔不得的。比如,她对目下的生活相当满意,此番回娘家,亲戚们对她的艳羡和夸耀,令她现在都消化不了。如果一声不吭地溜了,她如何给爹娘老子交代。又比如,世兴堂开得红红火火,只需他号号脉,开开药,躺着都能挣上钱。假如辜负了这个财源,惹起财神爷的不痛快,那下半辈子就只能喝风拉屁了。除非脑袋被马蜂叮肿了,否则一般人不会干这样的蠢事。再比如,树挪死,人也会挪死的,别说迪化,单单一个吐鲁番听起来就远在天边,要是能揭开锅,谁肯当难民,跑去那个狼不拉屎的地方。沈戴氏还引用了一阕民谣,说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往前走是鬼门关,往后看是戈壁滩,借以佐证个人的说法。沈破奴耳闻了她伶俐的口舌,吃惊地发现,女人居然不曾淌下一颗泪,相反却牙齿很硬,一句话也不松口,仿佛嘴里支了一根柱梁,顶天立地似的。沈破奴递了一碗茶,让女人润润声嗓。沈戴氏接过去,干脆泼在了地上,连茶碗都扔了,睬也不睬。罐罐茶鼎沸着,热气袅娜,沈破奴从里头拣出一根黄连来,抿在了舌尖上。这一刻,沈破奴需要一份涩,一种苦,让自己不躁乱,不亢奋,思前想后地将事情捋上一遍。这么着,沈破奴号出了这个家最悲哀也最柔弱的穴位,方说: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呀,你想想看,性真这娃的骨骼软,一碰就碎,他太需要晒晒日光了,吐鲁番和迪化的日头好,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

生下性元后,两口子喜不自禁,并不遗憾她是个扎花的。性元到了五六岁时,世兴堂恰处于忙碌的关节上,一是挣名声,二是扩大店面,增添人手,不巧又意外地多了一个儿子娃娃,取名性真。性真来到之后,夫妇俩手忙脚乱了大半年,方才适应下来。沈破奴欢喜地将娃娃的小牛牛含在嘴里,仿佛含上了一块稀世之玉。刚开始还正常,待性真会爬能滚时,却时常发出尖厉的哭喊,看也看不出毛病,脉象上也无任何异常。饶是沈破奴这样的医士,竟也手足无措,慌了心神。没了办法,两口子抱着性真去了莫高窟的开元寺,烧了高香,焚了黄表,供了净水,又打算在佛像跟前收拾一下,驱驱邪祟。巧的是,娃娃的哭声,忽地引来了一位云游此地的高僧。高僧看罢了性真的症状,又摸了摸骨相,直言道,性真害的是软骨病,一触即折,当世还没有一张灵方,只能听天由命了。高僧将他个人的一块玉观音相赠,挂在了性真的脖子里,惋惜道,除了多晒日头,让筋骨慢慢强硬起来外,别无他门。这以后,性真便像一尊珍稀而脆弱的瓷器,时刻处于沈家的中心位置,备受呵护。沈破奴搬进城外西北角的那个小院后,请了几个泥瓦匠,专门在向阳的一侧,立了墙,辟了屋,让性真一边晒阳,一边温习课业。性真没上过一天的学堂,课业均是由父亲一个人讲授的,但他天资卓越,灵慧无比,眼睛瞄上一遍书页,便能将上头的内容复述下来,大体无误。偶尔,性元不解的字词,也会跑进来请教弟弟一番。那一时,性真倒像是一位小先生,释解得头头是道,让姐姐心服口服。沈破奴本人并不着急,他相信日光就是一味药,天老爷和佛祖馈赐下的灵药,终将悲深愿重地显出一份菩萨心肠,来慢慢修复性真这一尊亲爱的瓷器。可眼下,沈破奴罪孽似的抬出了儿子的病,也是莫可奈何的手段,只为了替自己的遁逃找一个借口罢了。果然,沈戴氏闭了口,也不曾落泪。沈破奴还要往下说时,女人掉转了身子,哑默地离开了。

坐上临时雇来的车轿,离开了世兴堂,出了沙州城的北门,又辗转摸进了西北角的巷道里。一路上罡风扑面,尘土塞喉,腊月里的气候让人前心生寒,后心里结冰。沈戴氏用头巾包住了嘴脸,一个字也不言传,目光焊在了天上。沈破奴衔了笑,忏悔冻在了颊面上。车轿驶停在了院门前,沈戴氏跳将下去,脖子也不给,径自进了家。沈破奴忙着卸行李,心里哀苦,知道惹下了这个姑奶奶,晚夕里少不了吃一顿她的冷脸子。恰在此时,沈破奴闻听院子里发出了一嗓子尖叫,树上的麻雀忽地一下,集体避难到了天边。

撂下行李,沈破奴冲进了院子里,却看见了奇怪的一幕。

正房的廊檐下,沈性元窝在躺椅中,嘴里嗑着瓜子,呸呸呸地吐着壳,一脸坏笑。女儿的旁边立着一名衙役,手上端着一把火枪,对准了她。沈破奴认了出来,衙役是隔壁邻舍的独子,外号二棍子,乃是县衙里头专司拿盗缉匪的一名捕快,偶尔也在县牢中当差。沈戴氏吓坏了,哀告着二棍子,求他快放下枪。沈破奴也怕走了火,忙提起脚,鞋不沾尘地慢慢偎上前去。二棍子显然被惹急了,咆哮说:给不给脸?性元,你说一句话,给不给脸?见爹娘老子回来了,性元便不再放肆,起了身:哼,我的脸要用一辈子的,给了你二棍子,我以后还怎么活人嘛。沈破奴一头雾水,不明白女儿跟这个混蛋如何戗上的,却也不敢来硬的,只好附和了沈戴氏的意见,苦哈哈地求告再三。这一时,性元嘻然而笑,讥讽道:二棍子,你的确是白丁一个,姑娘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了,但我给你说知道,我好歹也读过几本圣贤书,却从没听说过有你这么请客的。二棍子申辩:性元,我就是要跟你,跟你们全家吃一顿饭,我算筹了许久,你给个脸吧。言毕,二棍子扔掉了火枪,一尻子瘫坐在地上,居然呜咽了起来。沈破奴的心登时落在了腔子里,虚惊一场,一脚将火枪踢远了,又开始劝慰二棍子。性元好久没见娘老子了,热乎乎地扑了过去,替沈戴氏摘下了头巾,仔细辨识了一下母亲的五官,见鼻脸还囫囵着,一样不差,遂放下心来。这么着,性元改口说:二棍子,你的这顿饭呀,就当是给我妈接风洗尘吧。走,都走,去吃沙鸡锅子喽。

坐在隔壁张家的炕桌旁,沈破奴这才搞清楚了这一场鸿门宴的底细。

原来,莫高窟以东的三危山属祁连山系,山脚一带残山剩水,拳石密布,神疲精枯,但山顶的雪线之上却群峰丛聚,白雪着枝,状若琼树。在这一片上天馈赐的松林中,大体游走着雪豹熊罴以及各种狐狼,也有香獐和金麂子,至于鹰隼和各色鸣禽则数不胜数。夏季天热时,这些生灵跑得一干二净,都去了山顶上打食吃草,除了猎户,一般人很难觅见它们的踪迹。现在入了腊月里,敦煌左近已经下了好几场浓霜,山里头的大雪指不定下了有多厚。于是,一些弱小的动物便相率投荒,到山脚下来找吃食。敦煌绿洲依沙山而立,庶民百姓一年四季枕着沙山入眠,所以语言上也不讲究,但凡见了什么稀奇事物,一概在名字前头冠个“沙”字,好像自己家里的亲戚一样。沙鸡是雉鸡的一种,羽毛斑斓,色彩炫目,尤其是两支尾羽修长而烂漫,仿佛敦煌六合班的那些戏子身上的背靠,猎猎拂动,态度不可一世。沙鸡心性胆小,却警觉异常,一旦嗅出了危险临近,便一飞冲天,能腾起三四丈之高,一眨眼就没了声息。沈破奴在城里坐堂,最是清楚不过了,这些年来,鲜少听闻有猎户在街上叫卖沙鸡,就仿佛一位菩萨负气走了,再也没了消息。前几日,县衙快班的几个捕手去三危山下的陈马村办案,贼寇倒没捉住,却在半途中碰见了一群沙鸡。这群沙鸡迷了路,又活该到了寿数的尽头,被捕快们轻易拿获了,当即用刀子割了喉,放了血,在腊月的天气里冻得硬邦邦的。二棍子自己分得了六只,除了暖锅子里的这两只,剩下的均挂在了门外的屋檐下。一打眼,人们会错看成几件花衣裳,似乎专为不久后的农历春节缝制下的。张家老夫妻就二棍子这么一棵独苗,向来对儿子言听计从,百般维护。天气寒凉,二棍子让爹娘老子剥洗了两只沙鸡,不爆炒,也不炖汤,指定做了暖锅子,而后提着一杆火枪,去沈家邀约性元去了。本想单请性元一个人的,岂料沈家的三口子都来赏光了,脱下鞋,上了炕,围坐在锅子旁,一点也不嫌弃。这期间,性元也不客气,开口索了一只大碗,连汤带水地舀满了,回了一趟家,安顿弟弟自己吃,而后又簌簌返回。张家两辈子人脸上简直开了花,忙前忙后的,不知该如何款待。虽是隔壁邻舍,但平时并无交集,各走各路,各说各话,顶多是点头之交。目下,张家的穷寒小屋里蓬荜生辉,其乐融融,不说在乡学里念书识字的性元了,单就一个世兴堂的沈先生能放下架子,屈尊来吃席,这么红口白牙地说出去,任哪一个敦煌人打死也不信。沈破奴是有礼数的,将老两口让在了上席,自己则坐在了末位,还时常给他们夹菜添汤,弄得东家泪花闪闪,好像欠下了一份大大的情义。沈戴氏的目光不在丈夫身上,明显还在置气,只和性元说话,问这问那的。性元左右应付不过来,二棍子不挑锅里的菜蔬,专拣一块块瓷实的鸡肉疙瘩,码在了她的碗里,码成了小山一般。性元的声嗓里哦哦哦的,直说饱了,太饱了,还拍了拍肚子。趁二棍子出去时,沈戴氏贴耳过来,嗔怪道:端庄些,你这个瞎样子,长大了能嫁给谁,谁敢娶你?性元回说:我干么非要找一个户头,我才不当做饭婆呢,你等着瞧。沈戴氏撂下筷子:还这么犟,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性元哎哟妈呀一声,跌倒在了母亲的怀里,让沈戴氏哭笑不得。

沈破奴态度蔼然,问了张家秋上的收成,麦子和苞谷的比例,明年开春后地里的打算,又问了老两口的身体状况。瞥眼过去,沈戴氏和女儿在炕桌的那头叽里咕噜的,全然没个家教。平素里,但凡有外人在,女人们是决然不可上炕同桌的,好在眼下吃的是暖锅子,规矩也就破了。这时,门开了,二棍子举着两根璀璨修长的沙鸡翎子,抢上前去,一把按住了性元的脑袋,强行插在了性元的脖子里。见此情状,沈戴氏的眼底里一黑,嗔骂了一句花痴,赶忙抬尻子下炕,找见了鞋子。性元却不在乎,摇头晃脑的,让头顶上的两支花翎子来去摇曳,果真像一个戏娃子。沈戴氏突然惊叫起来,连说儿子性真怎么哭了,我听见性真在院子里乱嚎,见鬼了吧。沈破奴明白这是个借口,也附和了一声,匆忙下炕。一家三口到了门端里,千辞万谢地告了别,也不许二棍子送出门,仓皇地隐没在了城墙下的罡风中。

洗漱毕,沈破奴在灯下,开始挑拣簸斗里的药草,里头有米粒大的碎石子。沈戴氏探望完了儿子性真,在窗外的炕洞里填了枯叶和锯末,烧了热炕,埋头进来后,直接睡在了炕角里,被子裹紧了,屁也不放一个。沈破奴暗笑,女人的傻,一定会带着一份蠢,话都说白了,且抬出了儿子的病,居然还不解人的苦心。沈戴氏亦不踏实,一直翻来覆去的,好像鏊子里的面饼。此时,院门响了,叩得很急。沈戴氏一骨碌爬坐起来,冲着外面喊骂:哪个鬼,急死鬼么?接话的却是性元。性元道:妈,你歇缓吧,我去开门,准定是二棍子这个鬼。沈氏夫妇停下了手,在昏黑中互相盯望着,先前吃喝时脸上布满的油光,此刻却幻变成了一种煞白,不明白又有什么样的不测在慢慢逼近,找上了沈家的门。

半晌后,院门啪地落了锁,又顶上了一根杠子。性元的嘴搭在窗缝上,释解道:啥事也没有,二棍子好心,又送来了一只沙鸡,我推让不掉便收下了,放宽心吧。性元走了,回她的睡房里了。院子里阒寂了片刻,却忽然传来了杂沓的脚声,仿佛一群走投无路的人,朝沈家扑了过来。事实上,一个人也没有,声音是落叶和罡风吹响的,但照样令人心慌。沈破奴哀叹一声:唉,这事很灾难呀。沈戴氏抽了脊梁骨似的,瘫在了炕上:花痴,狗日的花痴,二棍子手里有火枪,万一……没有万一了,这确凿是个灾难,灾难肯定要来的,沈破奴笃信道。岂料,沈戴氏爬了起来,坐在炕头上,朝自己的脸上猛抽了几个耳光:怪我呀,怪我这一张破嘴,我馋了去吃屎,渴了去喝尿,干么要吃二棍子的鸡肉呀。唉,这下可好,二棍子欺上门来,性元可就危险了。沈破奴的内里旧患未除,又添新忧,瑟缩着,一直在搓摸着手。末了,沈戴氏清晰地说:他爸,我想通了,这一世里我听你的,你说去吐鲁番,就去吐鲁番,你说去迪化,咱们明早上就去迪化,越快越好,你快说话呀。敦煌土话讲,要想知道,经过一遭。沈破奴见女人吃了暖锅子,又受了二棍子的惊吓,天大的难题竟然如此轻易地解决了,不由得松开了表情,攥住了女人的手。沈破奴不急,好为人师的毛病也犯了,指头上蘸了水,在炕席上画了一根线,讲授说:这个点,应该是迪化,最远了,而这个才是吐鲁番,跟咱们最近,但不管去哪里,吐鲁番是第一站。炕太热,吐鲁番和迪化这两滴水很快就干了。沈戴氏听懂了,点头道:他爸,你劳碌了一天,你歇缓着,我收拾东西吧。言毕,女人打开了炕柜,将里头的被褥和毡毯拽出来,扔了一炕。沈戴氏咬牙道:狗日的,要不是替性元着想,他二棍子休想欺负我沈家的人,他连沈家的一根草都拔不去。沈破奴感念地盯望着女人,一时鼻酸:

“他妈,你记住,我只说一遍。咱们姓沈不假,但其实应该姓丁,人丁的丁。”

沈戴氏:“咋改了?”

“现在姓沈,最早的话就姓丁,丁才是我的本姓。”沈破奴噙着泪,哀告道,“故事长着呐,十天半月也讲不完。哦,今晚夕就说这一句吧。我怕是着凉了,头痛死了。”

意外的是,院门再次响了。性元从睡房里跑了出来,前去应门。性元嘴上詈骂着二棍子,骂了几句,忽然就悄静了,没有声息。沈戴氏摸出一把剪子来,下了炕满地找鞋。沈破奴窥了一眼窗缝,让女人别慌。稍顷,性元返身回来,喊了一声爸,并从门缝里递进来了一个包裹。沈破奴木讷地接了,问是啥。性元娇嗔地回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反正是给你的,上头有沈先生三个字。沈破奴一时恼了,开了门,见女儿面红耳赤地站着,眼神抬望着夜空,看着远处那一线蜿蜒而去的城堞与角楼,若有所思。沈破奴问说:哪个送来的,你也不让人留下名姓呀?性元答:胡家坊的胡梵义,他送来的。言毕,掉头跑了。

这一夜,沈破奴灌满了灯油,在明亮的光晕中,埋首桌前,一页一页地翻阅着那些脆薄古旧的字纸。沈戴氏鞍马劳顿,颠簸了一整天,收拾了不到一半,就呼呼大睡了,三头牛也拽不醒她。阒寂中,沈破奴频频击掌,不再觉得屋外的罡风和尘沙是一种磨折。恰相反,慌乱了多日的内心,终于稳静下来了。甚至可以说,自打他作为一个少年人流落至关外三县,落脚在敦煌以来,他的整个身心从没有像今夜这样,如此肃穆,如此宁静与安详。沈破奴舍不得看,怕自己一口气看完,所以他一忽儿合上,一忽儿小心翼翼地翻开,纠结不已。桌上立着一只小香炉,沈破奴燃了三炷香,默念了一句佛号,恭敬地献在了上头。香烟缭绕,四壁间飘浮着一股轻淡的檀香气息,若有若无。冥思中,沈破奴逼真地觉得,目下的一切,一定是佛法僧三宝对自己的降赐。终于了,命运像一河的清吉之水,朝自己漫流而来,涤净了过去的惊梦和不堪,也扫除了先时所有的妄念与悖逆。这么想着,沈破奴慢慢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内心的一盏灯突然被点着了,分外雪亮。

小羊皮的封面和封底,细腻,白净,挺括,光滑,散发出一丝轻微的膻腥气息。切口齐整,显然是砂纸打磨过的,不太硌手。脊骨是用羊肠线装订的,针脚细密,尺寸均匀,显然出自一个良匠之手。不出所料,在封底的右下角,镌着一枚小小的火印:陈家修书坊。

陈家修书坊在敦煌乃至整个河西走廊一带,属于一等一的金字招牌。大小寺里的佛典和经卷,衙门里的紧要文书,乡学里的课本和启蒙教材,包括赫赫有名的鸣沙山书院里的典籍,一旦出现了破损或脏污,大多交由他们去处置。修书坊的手艺是家传的,父传子,子传孙,一个个都怀揣一门绝技。经过他们的生花妙手,乾坤技法,你哪怕给一根枯枝,对方能还你一片花坛,你即便给一粒沙子,对方也会捧出一座坛城。揭开小羊皮的封面,里头总计装订了二十七页纸,虽说纸质脆薄,分量轻飘,经络也依稀可见,但整体上新鲜光亮,素朴雅致,仿佛刚从雕版上揭下来的那样,透出一股淡然的油墨香味。每一页纸稿上,由天到地,自右而左,铺排着一行行指甲盖大小的蝇头小楷,结字周正,气韵贯通,能看出当时的写家子一笔到底,绝无一丝半点的迟疑。这些稳静而恬淡的字词,其实在诉说着一些离奇且神秘的药草和药理。沈破奴控制住自己的兴奋,用指尖压住每一颗字,慢慢地往下检索。每读一条,心中便有一块巨大的山石滚落下去,激溅起了谷底里的无数浪花,惊涛拍岸似的,轰鸣声惊天悚地,经久不绝。

人急疳,灌白马尿一升,虫即总出,大验,良。

人失音不语,取鸟牛粪绞取汁服,即语,大效。

人火烧疮,取井底青泥涂上,立愈。又方,新牛粪涂上良。

妇人月水不止,取簸箕舌烧作灰,和酒服,即愈。

人心痛,取青布一片,如梳许大,烧作灰,用好酒服,即愈。

凡人纯生女,怀胎六十日,取弓弦烧作灰,取清酒服之,回女为男。

男子欲得妇人爱,取男子鞋底土,和酒与妇人服,即相爱。

人患咽,妇人吹左耳。男子咽,妇人吹右耳。

治人眼中冷泪出,取盐末以蜜和小豆许,封眼角,即愈。

人吃鱼骨在咽中,不上不下,烧鱼细作灰,服之即愈。

疗一切鼻血不止,烧头发灰,冷水鼻中灌之,一两度即愈。

治妇人产后疼痛不止,灸脐下第一横纹(阴交穴)七壮,即愈。

……

哦,真的是不忍心,舍不得再读下去了。

沈破奴合上了羊皮书,额头抵在了封面上,忽然间觉得自己空白一片,身心荒凉,犹如一大片寂寥的干滩。这以前,来自关外三县的病员和家属,对他时时竖起的大拇指,对他的赞誉和夸饰,一度令他骄矜,让他自觉可以只手遮天,疗世治心,成为一方高士妙手,无人可以比拟。岂料,就在这一个意欲举家逃离,打算出猩猩峡口从此亡命天涯的前夜,一册来自胡家坊的赠书,将他的平生所学一瞬间击垮了。沈破奴有点虚弱,脊心里频频生汗,似乎能听见肉体的这一座仓库里,不时传来的哀鸣和求告声。但是,这些冷僻而吊诡的方子,如此神秘且遥远的药理,同时又勾起了沈破奴的好奇心,也燃起了他飞蛾扑火的念想。刚检索时,沈破奴就看出了其中的漏页、缺失和残损,也猜解到了这一定是胡恩可临时起意去修复装订的。作为异乡人,沈破奴对敦煌这一带还是知之甚少,对东西千佛洞也一向兴趣不大,但他笃信,这一册羊皮书绝对有它深奥的来处,有它不可测知的渊源和因果。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这把钥匙就在胡恩可的手上。在这个寒凉的深夜,胡家坊的老财东派遣大儿子来赠书,热肝辣肠,诚意十足,分明是再一次的邀约。

天亮了,附近的公鸡在打鸣,叫声冰冷。

沈破奴喊醒了女人,打算将心中的惊喜分享出去。沈戴氏翻坐起来,迷瞪地问:走么,这就走么,我抓紧收拾,不会耽搁的。沈戴氏的仓皇和无助,令沈破奴心生不忍。他拦住女人,三两下,便将沈戴氏剥了个精光,塞进了被窝筒子里。那一刹,沈戴氏暄软的胸脯,肥实的奶子,以及宽阔而踏实的臀部,让沈破奴的内里潮起了一种原始的激情。沈戴氏去了娘家那么久,小别胜新婚,沈破奴紧着钻进了被窝,嗅闻到了那一股熟悉的体香。刚开始,沈戴氏有些僵硬,也有点不解,昨天说好的去吐鲁番谋生的计划,怎么就换了戏文,改成了这么个唱法。沈破奴低下了声嗓,在被窝里吼喊说:骑上,你快把我骑上,你美美地跑上一程吧。沈戴氏尚在犹疑时,尻蛋子上被掐了一把,疼得钻心,整个人却立时醒了过来,两腿夹住了丈夫。沈破奴哀告再三:快把我骑上,我就是一匹马,你让我尥一回蹶子吧。沈戴氏依言,骑在了丈夫的身上,感觉下面猛地一实,仿佛一根粗大的楔子钉住了自己,牢靠地钉在了马背上。这一时,马奔跑开来,沈戴氏骑在上头来回颠簸,嘴里呜里哇啦的,声嗓湿润,充满了浓浓的汁液。沈戴氏哎哟哎哟的,问说:他爸,天都亮了,走还是不走?走,一定走,沈破奴明白,自己已经上路了,再也停不下来了。沈戴氏又问:吐鲁番,咱们要去吐鲁番么?沈破奴纠正道:不,不去吐鲁番了,咱们以后就在胡家坊落脚,就在党河边上,那里天天能看见水。话未言毕,沈破奴蓦地觉得身体里的一股热汁喷射而出,仿佛党河里甩过来的一束浪花,将自己淹没了。

在后院的睡房内,沈性元也一宿未眠,盯看着窗户纸一寸寸地变白了。性元潮红了脸,又开始读那一封短笺。短笺是昨晚夕开门后,胡梵义偷偷塞在她手里的。梵义在上面说,第一场雪落了之后,莫高窟的千佛灵岩上,偶尔能发现几只冰蜻蜓和冰蝴蝶,又鲜艳,又神奇。当然,这一切都得碰运气。

玉门关以北都结了冰,冬天封住了路。胡梵同听陈小喊这么讲。

进入了腊月,路一断,这群野汉子的保商买卖也就彻底撂了荒。在这样的气候下,没有哪个商人吃肿了头,来央告他们走货贩物,去下一步险棋。闲荒下来后,这些飞行游击惟一爱干的事,便是昼夜吃酒。但今天的酒是特等酒,席也是特等席,蒋斧单独做主,从每个人的户头上割出一笔钱,在大红门酒楼专门款待陈小喊。或许真的有缘,今日后半天时,梵同在乡学的院子里劈柴,瞭见一匹熟悉的炭黑色高马,从围墙外一闪而过,当即明白陈小喊从羊湖一带回来了。那一时,梵同不想喊,也不敢追出门去,因为乡学的总教在窗户里盯看着他,对方手里的那一根戒尺令人生畏。

胡家三兄弟求学习文的路径大致一样,先入私塾,首由识字、习书开始,次习启蒙教材,待这一阶段完毕,方转入乡学继续深造。男儿不学读诗赋,恰似肥菜根尽枯。梵同在私塾里开了蒙,念完了《千字文》《开蒙要训》《郡望姓氏书》《百行章》《太公家教》后,跟在哥哥梵义的屁股后头,在乡学的院子里共读。彼时,因为慑于哥哥的威严,梵同还算安稳踏实,一不上房,二不揭瓦,规矩得像一个沙州城未来的举人。父亲对兄弟三人寄予了厚望,一心供学,从不许他们为家里的生意分心或效力,并期冀他们将来能前后脚进入敦煌的最高学府鸣沙山书院,念出个眉目,争一口志气,光宗耀祖一番。岂料,梵同入乡学一年后,家里的生意就发生了变故,一个来自祁连山的骗子精心设了局,带走了胡家的全部定金,消失在了人世上。经此一变,胡家几乎砸锅倒灶,赔掉了全部家产,陷落在了困境中。父亲是个肝胆人,哪怕自己的眼睛里流血,心里也绝不服输。这么着,父亲东借西凑,苦熬了一段时日,恰逢几个雨水丰沛的好年景来了,车马挽具再次走俏,才终于缓过了这一口气。在最难肠的时候,哥哥梵义自己辞了学籍,一门心思地帮衬着父亲,终于让家业慢慢恢复了起来,甚至比先前还要红火一些。对梵义的这个唐突举动,父亲自始至终没吭一句,但他的心里分明揣着一颗苦果,不肯声张罢了。父亲一愿未了,遂押宝在了另外两个儿子的身上,督促甚紧,天天铁面以对,偶尔还查对课业,从不含糊。但梵同心知,父亲对弟弟梵海的殷勤,多半是出于一份怜悯和不舍,并未抱太大的希望。梵海身有残疾,娘胎里带来的,一条腿长,一条腿偏短,他个人也自卑到了极点,看似将来指靠不上。是故,梵同便成了父亲这一念想的重中之重,平时给他的零花钱也多,外冷内热,其实比对长子梵义要温和许多。

然而,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却在石头上。梵同没了哥哥的约束,心理和行为上一下子放了羊,恰巧又处在放浪和叛逆的年龄上,实在是乖张极了,在乡学里堪称一例典范,反面之典范。乡学开设的课程有国文、算术、历史、舆地、体操、乐歌和手工,梵同的业绩属于中流,泯然于众人,毫不突出。梵同的万般兴趣其实在围墙之外,在沙州城里,一俟下了学,他就出没于车马店、驿馆、酒肆、戏坊和其他的热闹场合,这里耳食一点域外的奇闻,那里鹦鹉学舌一些天方的夜谭,好像这些过眼的废话都是他的粮食,一顿不吃就会挨饿。流连久了,梵同的习性便有了改观,不像一介标准的学员了,倒更接近一个在街上吹风打浪的街痞。胡家坊的乡邻怕伤了老财东的心,但私下里一致认定,梵同不是个念书的坯子,他的伴当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会典》和《通考》,而是满大街的毡博士、酿酒家、车把式、樵夫猎户、纸火匠、打窟匠和骡马下人们,他跟贩夫走卒成了亲兄热弟。晒秋结束后,乡学照例开了新学期的课,统一组织学员们去参观鸣沙山书院。半途中,梵同偷偷溜走了,还居然猖狂地用一块土坷垃,在书院粉白的墙上画了一只王八。因为查无实据,梵同躲过了处分,但账记在了他的头上。前几日,梵同在上学的路上,狗胆包天地在张芝墨池里撒了一泡尿,几个路人追拿他时,他躲进了一帮香客当中,趁机溜掉了,但揭发信状告到了总教的手里,又被记上了一笔。这不,昨日里发生的事更骇人听闻,还险些闹出了人命。梵同在操场上碰见了弟弟,梵海的脸上挂满了眼泪巴巴,一问之下才知道,一群碎鬼欺负他,喊他尕瘸子、烂瘸子、胡瘸子,甚至还强脱了他的裤子,打算丈量哪个腿长,哪个腿短。梵同细心哄乖了弟弟,自己却恶念丛生。下学后,梵同将那几个碎鬼一律拿住了,在城外的戈壁干滩上,叱令他们脱掉鞋,光着脚丫子跑一百个来回。寒冬腊月天,地上砾石遍布,罡风呼啸,几个碎鬼立刻就被血水淹了脚脖子,染上了风寒。这一次,证人俱在,梵同也百口莫辩,总教心里长久埋着的火山终于爆发了,数罪并罚,将梵同美美地抽了二十戒尺,手心都打烂了。这还不算,因为次日就要放寒假了,总教责令梵同将院子里堆积如山的木柴劈了,码放齐整,好让春季开学时宽松一些。梵同有伤,一边哎哟,一边懒散地劈着木柴,待瞭见那一匹炭黑色的坐骑从围墙外掠过时,嘴里立马不叫屈了,心中生出一计。

梵同在门口喊来了一帮做力气活的人,每家给了三五个麻钱,让他们抓紧劈柴。总教过来究问时,梵同亮出了红肿的手,一脸无辜。反正钱是胡家的,总教便法外施恩,让了一步。很快,劈好的柴墩子码在了围墙下,地上也拾掇干净了。梵同认真地给总教鞠了一躬,说了吉祥的话,返身跑掉了。总教荒凉地笑了一声,仰天自语道:胡梵同你也是一根柴呀,就看将来谁劈你,把你劈成一个栋梁之材。

其实,特等酒就是苞谷酒,一坛子足足有三十斤,从火家沟的老酒坊里买来的。特等席却不一般,主菜是四个驼掌,连毛带皮的,很瘆人。蒋斧喊来了大红门的主厨麻子,释解说,有一回他去马鬃山押运,半路上一匹骆驼受了惊,摔下了山崖,当即死掉了。商团的大掌柜嫌累赘,蒋斧便捡了个大便宜,剁下了四个蹄子,带回了沙州城。蒋斧自己一直没舍得吃,挂在车马店里慢慢风干了,这回款待陈小喊,他乐意施舍出来。麻子傲慢地说,他平生最绝门的一个菜就叫雪山驼掌,不过呢,这蹄子是风干的,先得燎毛,再用温水发出来,而后用文火炖上三四个时辰才行。蒋斧答应了,催麻子赶紧去施展手艺,说我们不急,我们先要听听陈小喊千里走单骑,将宋配的尸身子扛回来的义举。此刻,胡梵同挤在一帮野汉子当间,仿佛坐在了聚义厅里,激动得浑身战栗。无人追究梵同的蹭吃蹭喝,打狗还得看主人,他是陈小喊的小伴当,显而易见的一个角色。岂料,在如此庄重热烈的筵席上,陈小喊却将第一碗酒端给了梵同。梵同一时间目瞪口呆的,辞让不了,遂追问原因。陈小喊摘掉了皮帽子,露出了一颗猪尿脬似的大脑壳,光光亮亮的,连一根头发也不见。陈小喊笑说:屎哪吒,要不是你给我上了石灰粉,烧死了我的发根,我哪能得到如此的大自在呀。梵同窘坏了,石灰粉本是灭虱子的,不承想阴差阳错,竟让陈小喊变成了秃驴。梵同愧疚难当,鼻脸埋在了酒碗里,听见自己长鲸饮水,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碗。陈小喊扪着头皮,煞是快意:以前出门在路上,一年半载也洗不了个澡,让虱子和虮子糟蹋坏了。呵呵,现在可好,剃掉了烦恼丝,我得了大清净,终于可以安心了。梵同央告说:小喊哥,既然我有功于你,麻烦你将来能不能改个口,别喊我屎哪吒了,你就叫我梵同吧。能成!陈小喊痛快地应答了,端起酒碗逡巡了一圈,钤印盖章地说:你们诸位也都喊他梵同吧,屎哪吒今天作废了,他是胡家坊胡老财东的二公子,二少东主,大家都来认识一下吧。这是胡梵同平生喝的第一顿烈酒,足足灌了三大碗,脏腑之间慢慢地起了火。

陈小喊后来说起了羊湖之行,竟然不贪功,不夸饰,更不吹牛逼,平淡得像一碗白开水,无滋无味。原来,一入了腊月里,天地封冻,北线一带杳无行人,据守在羊湖湾北侧的水站便撤销了,两个步班的卡兵退缩到了破城子的兵营里。蒋斧从中作梗,不许卡利班随行,只让他画出了一个大概的埋尸地点,方释出了陈小喊。这里头有两重原因,其一,蒋斧不想栽了面子,他接的保商的单,一角钱没挣上不说,还损失了一个伴当,连尸首也带不回来,想想就令诸人寒心;其二,蒋斧应允了陈小喊的张狂,只想试一试这个人的胆气,说不定将来可以为自己所用。这么着,陈小喊匹马离开了沙州城,掠过玉门关,涉过疏勒河的冰面,进入了戈壁荒滩中。陈小喊口气谦逊,言谈中,一再省略了路途上的难辛和周折,但他皲裂发紫的颊面,他手上开裂的血槽,大体说明了这一趟的不易。当初卡利班在葬埋了宋配后,做了一个很显著的记号,他搬来了一块水站废弃的上马石,压在了沙子上。陈小喊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地址,将尸首刨挖了出来。令他错愕的是,尸首并不是宋配,而是那个自戕了的卡兵小头目。陈小喊敬重他的血勇与忠义,伐了一块冰,擦洗了他的身体,又在他的脸上苫了一块巾帕,重新安葬了他。在沙丘的另一旁,宋配被刨了出来,风沙抽走了他身体里的水分,整个人小了一号,但基本的模样还在。陈小喊不敢耽搁,将宋配捆绑在了马背上,偶尔牵马徒步,偶尔骑行,这才将尸骸妥善地运进了沙州城,连夜交给了他的亲门近族,葬埋在了宋家的祖坟里,了却了这一桩诺言。

见蒋斧始终苦楚着脸,其他的人也一默如雷、心愿未偿的样子,陈小喊道:宋配的家人我也安顿妥了,用不着你们长吁短叹,我给了他家七颗金豆子,足够买三条人命的了。蒋斧狐疑:这咋说么?陈小喊坏笑:呃,在那个卡兵小头目的身上,我搜出了八颗金豆子,剩下的一颗是我的辛苦钱,你们不必酬谢我。这也算买卖,是生意,今天的这顿酒算我的,大家放开肚子,别给我省钱。饮下了一碗,陈小喊又道:按说,头顶上有天老爷看着呐,我不该花死人的钱,但我估计这些金豆子肯定是赃墨,那我也就不能客气了,否则……赃墨乃坑蒙拐骗、贪赃枉法、非法获利的意思,大家都明白。登时,偌大的炕桌边沸反盈天,推杯换盏,一时间失了控。蒋斧落寞了一阵子,不甘地探问说:上千里的路,宋配在你的快马身上,恐怕骨头都颠碎了吧,一想起这,我的眼泪就收拾不住了。陈小喊知道他的威信受损不少,忍不住跳出来挑事,往自己这个大活人的眼睛里插柴,遂反诘说:呵呵,亏你还在河西走廊上讨生活,还是一个有名的游击,你不太够格,你还欠火候,我现在不要你的钱,我免费教你一招吧。梵同盯看着陈小喊,简直被这个家伙迷死了,觉得他才是哪吒,身上有通天的本领。陈小喊说:宋配原本会被我的坐骑颠碎的,烂成一副臭皮囊,骨头也会磨成粉,但我估摸,宋配这贼娃子一定积过德,攒过功,凑巧碰上了这么个气候,我给他穿了一件衣服,所以他囫囵着回来了,一根头发也没丢。开始卖关子了,炕桌上死寂无声,谁都支起了耳朵。陈小喊道:什么衣服?当然是水衣服呀,这么冷的天,我给宋配的身上泼了水,将他冻成了一根木头,这样的话,绑在马背上才牢靠,他也就不泼烦我了嘛。在梵同的想象中,陈小喊既骑在马上,又骑在了冰人宋配的身上,一路上啸叫着,杀进了沙州城,此刻又坐在了首席,引得众人钦佩连连,让炕桌上码满了恭维话和孝敬酒。这不,项楚作揖说:小喊,如果以后我不小心死了,求你别泼冰水,我怕冷,你要泼的话,你就给我泼上一身的苞谷酒,我下到阴曹地府了再喝。昆莫却道:我不怕冰水,我只怕地上的虫子,小喊,假设有那么一天,我也不泼烦你,求你就地把我给烧了,像一根木柴那么烧了,让风吹干净,啥也不去念想了。卡利班、李无亏和茹老二没插话,只说让他们想想,单另再拿个主意。蒋斧喊停了大家。肃静下来后,蒋斧摸出了一把匕首,在自己的掌心里割了一刀,将血水滴在了酒碗中。梵同亲见,蒋斧的血水凝注不散,在清凉凉的酒液中摇曳不止,仿佛腊月里的几枝梅花,迎风怒放。蒋斧先自饮下了那一碗血酒,哀恳道:陈小喊,蒋某佩服你是一条汉子,守诺,忠信,说一不二。是这,我思想了一下,干脆你我伙在一起干吧,伙在了一起,咱们明年入了夏肯定能挣大钱,发大财的?这句话,让陈小喊吐了吐舌头,愣了半晌。蒋斧再次端起一碗酒敬过来,陈小喊却拦住了:生受不起,我的确不能喝,我说过的,我做这些只是当买卖,当生意,你们谁也不欠我的。哦,再说了,我习惯一个人在路上跑,可能我的前世就是一匹独狼吧,抱歉。蒋斧被当众撕了脸,却也不恼,嘻然地饮掉了满满一碗,指天盟誓,笃定道:没关系,等你想伙在一起干的话,你尽管吱一声,我蒋某随时应命。

梵同兴奋极了,夹杂在众位游击当中,随波逐流地吞下了不少的酒,早就目眩神迷了。不承想,陈小喊却向他开了刀,嫌他不来敬酒,不讲几句吉祥的话。陈小喊道:梵同你是个秀才,这里头就数你肚子里的墨水最多,是这,你说一句助兴的话,我就喝一碗,倘若能说出十句来,哥喝十碗。梵同捡了个大便宜,当场乐死了,扯起了声嗓:山高月黑霜浓,林深坡陡谷空,战士巡边夜出,铁骑来去如风。陈小喊兑现了承诺,当即服了一大白,刚撂下碗,却听梵同又吼喊说: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话未毕,梵同突然觉得脏腑间着实起了一场火灾,火舌从喉管里喷射了出来,烧心呛肺,恶心难耐。梵同捂住了嘴,忙掉转身子,跳下了大炕,一个蹦子窜出了门外。

寒风扫街,重云低垂,两侧的屋瓦呦呦作鸣,仿佛一只黑暗中的埙。

在大红门旁边的泄水沟旁,梵同吐天哇地的,恨不得搜肠刮肚,将这一场火灾尽情吐在水坑里,浇灭它。梵同余兴未消,觉得跟陈小喊,跟这一帮野汉子在一起天开地阔,实在过瘾至极。明日就休寒假了,梵同暗自决定,今晚夕不回胡家坊了,连谎话都编好了,就说去一个同学家里温习课业。梵同脚下拌蒜,回身往大红门蹒跚而去时,一只手突地搂住了他的脖颈子。梵同一时挣扎,刚要尖喊时,却发现一个袖口贴在了自己的嘴上,动作轻缓,替他揩净了残液和秽物。梵同瞥望了一眼,原来是哥哥梵义。梵义二话不讲,拦腰扛起了弟弟,往西门上走去。

这么着,梵同醉了好一阵子,口舌里呜呜囔囔的,怪声迭出。迷离中,梵同问哥哥要水,求哥哥将水泼在自己的身上,让他立时变成一个冰人。梵义清楚,这完全是酒闹的,心里烧得慌,但这么迟了,附近的店铺都关门歇业了,哪里还能讨得上一滴水呀。梵同仗着年龄小,开始给哥哥撒野,连踢带打的,让梵义一路上踉跄不已。梵义平时话不多,人也平和,可一旦开了口,绝对丁是丁,卯是卯,不容申辩。所以能把梵义这样的人惹急,恐怕也只有做弟弟的了,再无旁人。街巷空寂,长兄如父,梵义开始教训起了弟弟。梵义说:酒是不要脸的水,酒是魔鬼,一旦进了肚子里,群魔作乱,人也就失去了做人的尺码。呃,哥奉劝你一句,以后尽量不要沾酒,努力活得清吉庄严一些,抓紧个人的课业,光阴最是珍贵了。梵同应承下了,但内里并不曾接受。梵义换了个姿势,将弟弟扛在了左肩上,又道:在咱们家,爹老子从不沾酒,哥以前的确喝过一回,但克制了自己,后来完全戒了,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季节,你不惜疼自己,谁还会惜疼你呀。说着话,梵义的脸上落满了泪水,鼻酸不已。若非几年前家里的不堪遭际,他现在恐怕已升入了鸣沙山书院,已是一介神清气朗的学员,去求取功名,去光大门楣。但梵义的内心并不懊悔,他主动辞掉了学籍,帮衬着家里的一切买卖,心气离书本和笔墨越来越远,早就没有了眷恋之意。这些年,父亲渐渐老了,头发白雪,腿脚不利,他这个长子就是家里的顶门杠,必须荷担起责任,遮护住这一家老小。下半天时,父亲嘱他进一趟城,给世兴堂的沈先生捎一个包裹。没料到天变了,梵义来去都没能雇上骡马车轿,一直步行东西。凑巧的是,梵义在大红门碰见了弟弟,否则在街上烂醉阴死的人里头,又将多了一个无辜的少年。此刻,梵义扛着弟弟,能感觉出梵同的骨骼是轻的,干净的,尚未被浮世上的浊气和污秽熏染过。这一时,梵义知道自己的责任,长子就是一只头羊,他不去做怒目金刚,弟弟身上的菩萨便不会低眉。梵义压抑着声嗓,探问说:

“你说说看,父亲让咱们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精良的人。”

又问:“还有呢?”

“做一个纯明的人。”

梵义忽然想扔了他,棒喝道:

“糊涂匠,原先你什么都明白,可你偏偏做不到。”

在西稍门内,在草饼子街和马王庙的对拐处,有一块避风的廊檐。连公子一边烤火,一边朝着一群碎鬼连骂带叫,口气比篝火还放肆。火堆里埋着十几颗洋芋,早就熟透了,但连公子不许大家吃,原因是气还没撒完。前两日,连公子笼络了这些碎鬼,答应给他们每人每天一块铜元,条件是必须随时跟在他的尻子后头,一来充当扈从,壮壮个人的声威,让自己不再孤家寡人,像一个正经的角色那样;二者,这些碎鬼都是沙州城里的烂麻雀,四处乱飞,消息灵通,稍有风吹草动,他保准第一时间获知。其实,在内里深处,连公子另藏着一个秘密。三天前,连公子在火神庙旁边的茅厕里拉屎时,无意中抬头,见一个矮小的家伙背对自己,掏出男人的东西在撒尿。刚开始,连公子并未在意,但看着看着,目光盯在了那个人肩挎的包袱上。包袱不大,但包袱皮上镌着一枚“卍”字,显得大有来历。那家伙出了茅厕后,连公子忽然觉醒了,对方恰是莫高窟下寺的住持王圆箓。人倒霉,鬼吹灯,放屁也砸脚后跟。一连几日,连公子的痔疮犯了,又顿顿便血,裤裆里经常湿乎乎一片,像女人来了月信一般。情急之下,连公子掰下来一块墙上的土坷垃,将尻子揩净,紧着追了出去,那个牛鼻子道人却杳然无迹,失了线索。连公子知道,王圆箓鲜少进城,但现在他挎着包袱进了沙州城,一定有他的大买卖。上回在阴家坊,连公子用捡来的一沓旧字纸,竟然从胡家坊的老财东手中赚了一笔钱,这跟瞌睡碰上了枕头一样,开启了他的商业脑筋。连公子转了一整天,重点在天津会馆、陕西会馆和山西会馆左近,但不知牛鼻子道人被谁牵走了,再也没窥见对方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晚上,连公子借宿在一个寡妇家,思前想后,觉得个人实在是势单力薄了,不如先施舍出去一笔钱,招兵买马,扩大人手。这么着,连公子将沙州城里的烂麻雀们招募在了一起,先破费,后盟约,自然而然地当起了首领。在连公子看来,这帮荤素通吃的烂麻雀,将来就是自己的耳朵。这么多的耳朵支在街上,张在墙上,飞在天上,敦煌的大小事情,一定瞒不过自己的,遑论一个小小的道士。

连公子口才绝佳,喜欢训话,一开口便日娘捣老子的,让碎鬼们没有还嘴的机会。连公子的诀窍在于画饼,让碎鬼们先流口水,但始终吃不上一口,哪怕是干馍馍和剩菜。连公子释解再三,说敦煌这个地方呀,在旁人看来无非是大漠戈壁,荒野干滩,但其实地上撒满了金豆子和银锞子,就看你有没有一双法眼,造化若何了。连公子还透露,莫高窟的那些破窟子,实则是藏宝的山洞,跟上我连某人的话,将来想吃牛腿砍牛腿,想吃油饼炸油饼,一律管够。说归说,连公子从胡家坊老财东的手上挣来的那些钱,目下已经一干二净了。晚夕里,十几张嘴都张大了,连公子也没了办法,只好在当铺里舍掉了一双皮靴子,拎回来半麻袋洋芋,埋在了火堆中。饶是如此,连公子仍不放过训话的机会,一边烤火,一边口干舌燥地画饼,直到把自己也讲得深信不疑,俯首帖耳。这个关节上,连公子觑见了胡家坊的两位少财东,刚巧拐过了草饼子街,遂喊停了他们。扛是扛不动了,梵义架着弟弟,一路上跌跌绊绊的,听见喊声时,停下了脚。连公子清楚,财神来了,钱来了,恩主也来了。

连公子忙起身,掸净了身上的柴灰,从夹袄里摸出来一把扇子,刷地打开,迎了上去。这么冷寂的天气里,梵义被这个鸡皮蛙脸的人当街拦住,心下自然不悦。再看时,一群乞丐状的碎鬼簇拥着连公子,既像扈从,也像一群狗儿子。尤为失笑的是,连公子手里摇晃的那一幅扇面上,赫然书写了五颗墨字:无事去静坐。梵义丢开了弟弟,拱手问候,礼数在先,谦和地说了几句吉祥的话。连公子也抱拳,还了个礼。梵义欲走时,却再也走不脱了,狗儿子们围堵了过来,打算要寻衅似的。这一时,梵同的酒吓醒了,怒目起来,将哥哥遮护在了自己的身后,暗中攥紧了拳头。岂料,连公子款然一笑,从夹袄中摸出了一个物件,递在了梵义的手中,催他赶紧瞧瞧。借着火堆上的光亮,梵义慢慢打开了外面的棉布包皮,瞭见是一方印石,斑剥,古旧,边角上带着深浅不一的残痕。羊脂玉的质地,边款上的字迹早就模糊了,辨识不出,但印石上的内容却完好无损,清晰可见。梵义哈了哈印石,在手心里戳了一下,识读了出来:河西司马。连公子得意极了,恭维道:少东主,这或许就是缘分吧,我给诸多的人看过,但谁也瞧不出什么名堂,只有你如此英明,一张嘴便说了出来,河西司马,正是这四个字。这一时,梵义的内里潮起了一份激动,但面色上一直按下不表。梵义仍记得,当初在阴家坊跟连公子碰过面之后,父亲曾交代过,说这个贼娃子道行很深,不可小觑,他身上的货一定要及时购入,千万不可脱手。梵义蹲在火堆旁,又细致地查看了一番,河西司马这四个字结字挺劲,方中寓圆,静中寓动,从容不迫,浑朴自然。梵义凭着过去的学问与识见,猜想这应该是一方古印,很是有些年成了。梵义重新将印石包好,递还了回去,歉然一笑。果然,连公子立时急了,刚才心中琢磨的价位突然跌了水:少东主,这可是一枚汉印呀,听说是从汉墓里挖出来的,前不久才重现天日。梵义答:抱歉了,就算是一枚汉印,但对我无用,我划不来买。连公子哀恳说:少东主,实话给你说,我这一帮人还没吃夜饭呢,你随便给,像你们这样的有钱人拔一根汗毛,也足够我吃半年的酥油和蜂蜜了。梵义趁势开了个价,见连公子点头,忙掏出自己和弟弟身上的全部现钱,当即交给了他,怕他反悔。梵义语气平静,试探说:

“你从哪达日弄来的?”

“没日弄。下午去了和记当铺一趟,手痒,顺手牵羊的。”连公子数着钱,又道,“一块烂石头,据说还是镇店之宝,说给鬼,鬼都不信。”

“唉,也就是我,要不谁还肯三更半夜的买一块破石头呀。回见。”

连公子有些不舍,一把拽住了梵义,却被梵同一个胳膊肘,格开了两三米。梵义不想惹冲突,又见那帮狗儿子吹胡子瞪眼的,忙申斥了弟弟几句,也对连公子赔了不是。连公子疼在身上,嘴上却抹了蜂蜜水:少东主,听我一句话,你这人气量不凡,自有谋略,你绝不是平地里久卧的人,苟富贵,勿相忘,以后还拜托你多多提携我、栽培我一下呀。梵义明白,这又是人抬人、僧抬僧的招数,回说:有门子的话,你只管将客人往我这里带,我的车马挽具、油坊、皮毛、农具、调料、鞣革这七八家店面,一定给你大的抽头,亏待不了你。孰料,连公子却并不满足,抱拳一揖,朝着梵义弯了弯腰:二位少东主,我想结交你们,不知你们嫌弃不嫌弃我。一席话,将了梵义的军,让其语塞。恰在此时,一旁的梵同开了腔:

“这是买卖,是生意,与情分无关。”

连公子道:“我只想结交你们,我就等一句话。”

“哎哟,这简直难死我了。”梵同做了个鬼脸,绵里藏针地说,“胡家统共三个兄弟,睡在一张炕上已经够挤的了,我可不想再添一个人,我一睡着就爱放屁。”

“那就算了。”连公子阴笑。

梵义告辞:看样子快变天了,连公子,你夜里一定要注意风向,等一下把火堆给灭了,千万当心,不可马虎。言毕,梵义搂住了弟弟的肩,往西稍门而去。连公子追撵了几步,送话说:少东主,谁都知道我是沙州城里的一张破嘴,一只大喇叭,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吱声,我一定做你的焦赞和孟良。半晌了,没有得到答复,连公子遂掉头去吃烤洋芋了。

出了西稍门,风一下子烈了,膝盖骨像被什么咬住了似的,使不上力气。梵同感觉哥哥再一次搂紧了自己,内里潮起了一股股热流,不再寒冷。梵同根本不明白,他刚才对连公子的那一份拒斥,那一种决绝,让哥哥觉得他的本质纤毫未变,他将来笃定是一个精良且纯明的人。

进入胡家坊,回到家里时,已接近子时。见父母睡房里的灯还亮着,兄弟俩忙跑了过去问安,打算回复一些当天的琐事。不承想,爹老子不在,母亲胡白氏一个人正坐在小香案前念经。一问才知,原来父亲带着三弟梵海,下半天时坐上一辆骡马车轿,去了莫高窟的开元寺,一去朝佛,二去拜望寺里的住持印光法师,还留下话说,恐怕会逗留几日,不必担心。安顿完母亲,兄弟俩前后脚出了门,猛地看见院子里粉白一片,空气中跑着一些流沙状的东西,打得颊脸生疼。雪落了下来,刚开始是颗粒状的渣子,天亮之际,又下成了扯天漫地的大朵雪花,缠绵不绝,一如缟素。

粗略一算,这或许是敦煌十年未遇的一场大雪,下成了灾难,也下得危机四布。

同类推荐
  • 唐糖的春天

    唐糖的春天

    唐糖是个孤独的孩子,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因此他的生活里就只有妈妈和叶儿。武艺和唐糖是一起长大的伙伴,又同在桥头村小学五年一班读书。村里的大人们都不理解他们,还喜欢开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唐糖在村里会一直孤独下去吗?他和他的伙伴们又会有哪些经历?
  • 亚马逊漂流记

    亚马逊漂流记

    本书是儒勒·凡尔纳的一部反响较大的作品,曾有中文译名为《大木筏》。这部作品与凡尔纳比较著名的几部长篇小说如《格兰特船长的儿女》、《神秘岛》等相对比而言,无论是在故事情节或人物描写上都有一些不同。在这部作品,开篇就介绍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托雷斯。正是由于此人的阴谋诡计及卑鄙行为才使故事的主人公经历了种种磨难。托雷斯可以说是一个坏得十分彻底的反面人物,作为一个比较主要的人物,这在凡尔纳的作品中并不常见。在这部作品中也有一个十分重要的、贯穿全文的线索,即一份密码文件。密码文件在凡尔纳的好几部作品中都有出现,当然作用各不相同。而这部作品中的密码文件内容也十分奇特。至于文件内容寓意是什么,有待读者自己去发掘。
  • 落洼物语(新文本译丛)

    落洼物语(新文本译丛)

    《落洼物语》成书年代一般认为约在十世纪末。作者不详,据推测,是一个身份不太高的男子。故事中描写纳言源忠赖的女儿受到继母的冷落,被迫住在一处低洼的屋子里,人称“落洼”。落洼认识了一位少将,婚后两人过着美满的生活。继母怀恨在心,狠狠打击牵线的仆人。源忠赖故去,继母彻底失势,少将等见继母悔悟便宽恕了她。《落洼物语》完全采取古典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如实地反映了贵族生活的一角。一方面宣传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报应思想,另一方面,也提出了一种贵族社会新的道德规范和价值观,突出了忠于爱情的可贵精神。
  • 龙砚:绝命追踪83天

    龙砚:绝命追踪83天

    四百年前的一块御用龙砚,随着晚清的覆灭悄然失踪。因为一句“得龙砚者得天下”,一位算命先生在深夜接到袁世凯密旨,竟被派去寻找龙砚。谁料知情太监不仅被残忍杀害,其老家也潜入了一批神秘的黑衣人。一支由算命先生、制砚高手、冷血杀手组成的寻宝队伍寻踪索迹,竟发现日本商行、美国大使、古董收藏家、几名神秘女子都与龙砚的行踪有着莫大的关联,而这些人的背后,似乎还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操控着事件的发展……他是谁?他究竟有着怎样的阴谋?从接到密令到觅得龙砚,总共83天,“得龙砚者得天下”,袁世凯仅仅83天的皇帝生涯,到底是巧合还是天命?
  • 考试

    考试

    郁达夫,原名郁文,字达夫,浙江富阳人,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诗人。1896年12月7日出生于浙江富阳满洲弄(今达夫弄)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幼年贫困的生活促使发愤读书,成绩斐然。1911年起开始创作旧体诗,并向报刊投稿。1912年考入之江大学预科,因参加学潮被校方开除。1914年7月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后开始尝试小说创作。1919年入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1921年6月,与郭沫若、成仿吾、张资平、田汉、郑伯奇等人在东京酝酿成立了新文学团体创造社。7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沉沦》问世,在当时产生很大影响。
热门推荐
  • 风远长木

    风远长木

    长木落落,远风飒飒。一暮一百载,一刻一千年。段芫绝不会知道,此处的山风是为他而起,此时的山雾是因他而聚。因隔千年,所以绝恋。疑案,难题,情感,国事,隐秘......接涌而至。
  • 穿越吧掌勺女子

    穿越吧掌勺女子

    朱香香昨晚只是蹦了个迪,喝了点酒,熬了会夜,怎么醒来就穿越了??醒来方式不对,嗯,我倒……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我好想爱你啊

    我好想爱你啊

    五年前,18岁的许茵再一次从它手中逃脱,好不容易她决定去战胜它。五年后,醒来看着卫生间的满地血迹,许茵崩溃大哭,来不及包扎她连夜去了医院,“许,茵?”顾北衡看着她,和18岁的时候一模一样,许茵匆匆跑过,“你好,我想挂个急诊。”护士一看她仍然在滴血的手腕,“快,没事吧,快跟我来去包扎一下。”顾北衡快步上前,“我来吧,国道出了车祸现在急诊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护士见是他,“顾医生,今天你值班?”顾北衡点了下头,快步往前“包扎要紧。”护士忙点头,带着许茵往包扎室走。许茵,听清他的声音,身形一顿,不敢抬头。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小道士的坎坷人生

    小道士的坎坷人生

    父留债我归还你们欠我的我自取封面人物不是主角的形象,切记!切记!
  • 罗塔的失踪

    罗塔的失踪

    一个天生会演戏的十三岁女孩,眼神单纯无辜却满嘴谎言、心机深重;一个凭空消失的七岁男孩,让沉寂了十年的秘密浮出水面;罗塔到底是怎么失踪的?案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那些尘封了十年的秘密又该如何收场?他还能活着回来吗?
  • 思想者的盛宴

    思想者的盛宴

    无论生活曾经给予了我们什么,还是生活曾经使我们失去了什么,我们都应以博大的胸怀和豁达的心灵,去容纳和洞察所有的痛苦和欢乐。一个活着的人,有思想才有意思。有思想,并非是要我们一定成为思想家或哲学家,而是要我们对自己的人生有一些自己独特的看法,有一些对生命的感悟。每天给自己十分钟的时间静静品尝,梳理自己的思想,走好铺在脚下的每一个日子。
  • 网游之无敌传奇

    网游之无敌传奇

    没落的古老家族,失落的神秘文明,曾一度被掩埋的历史真相,随着一款游戏【天命】的横空出世,神秘青年被卷入了一系列离奇古怪的阴谋之中,抽丝剥茧,还原历史,一幕又一幕的无敌神话震撼上演。
  • 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主人公克利斯朵夫6岁就在乐坛上崭露头角,11岁担任宫廷乐师,并成为引人注目的青年音乐家。他正直、勇于反抗。这使他的音乐生涯充满了坎坷和不幸。世俗的偏见、权势的压迫、舆论的抨击,使他成为孤独的反叛者。在异国他乡,他顽强地与命运抗争,以勇敢和乐观的态度面对逆境和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