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照寺原本是南北朝时期的一座庙宇。因为当时弥勒教盛行,所以此处作为教派在北方的重要山门,曾经声名远播,香火极旺。
从各地来到这里朝圣修行的门徒越聚越多,寺中无法全部安置,于是就在北照寺周边搭房建屋,当作落脚之处。
后来几经战乱、朝代更迭,弥勒教渐渐泯灭在历史长河之中,北照寺自然也免不了凋敝破败的命运。但是,信众们在此长期居住生活,反而逐步变成了当地乡民,又历经一代代的传承,最后居然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城镇。
因为这里原先没有地名,所以本乡本土的人,都习惯沿用老一辈的叫法,称这里为“北照寺”。
突厥统帅部就设立在这个小小的北照寺。
围绕帝都的攻防战,已经持续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此时的交战双方,早就没有了最开始那会儿的激烈悍勇,双双陷入死缠烂打、彼此消耗的闷战之中。
尤其是作为进攻方的突厥人,在赤利亲王新战术的调整下,大战不发,小战不断,一尺一寸零打碎敲的拖着唐军,使其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疲于奔命的状态。
驻扎在北照寺的血卫将军克锋,知道赤利是打算用“野狼对付羊群”的方法,先在外围骚扰疲惫对方,待到其几近崩溃之时,再突然猛扑上去,一举将它咬死。
最近这几天,从帝都战线上送回来的重伤员,比之前明显增加不少。克锋判断,赤利正在加强袭扰的频次和力度,这就说明,距离总攻的时刻不远了。
今日,他趁着可汗午休的功夫,信步来到位于镇子南边的伤兵营区,探访自己的一位故友。
甫一走进大营,克锋立时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方圆百丈的范围内,横七竖八的躺满了战士,无一不是缺胳膊断腿,抑或生命垂危的重伤之人。
在一片痛苦哀嚎声中,几十位大夫模样的男子奔来跑去,双手和前胸都沾满血污,脸上的表情并不比伤员好多少。
克锋不禁摇摇头,一边走,一边四处向人打听,他要找的那个人现在哪里。
几经辗转,在大夫们的指引下,克锋来到一座营帐外。还没等他走进去,里面一股浓重的血腥臭气便扑鼻而来。
只听帐篷里面有人说话:“恐怕不行啦,伤口化脓非常严重,寻常的伤药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另一个人说道:“除非,能尽快把伤口深处的脓血清理干净,这样的话,再敷上虎骨金创膏,把腿保住的可能性就会高很多。”
紧接着,好几个声音同时惊呼:“老师,你这是干嘛?!使不得,使不得啊!”
克锋察觉有异,赶忙快步走入帐中。
在宽敞的帐篷里,一名浑身伤势严重的突厥战士,正昏迷不醒的躺在简易担架上。四五个大夫围在四周,神色焦急的看着一个人。
那人此时正跪在担架旁边,伏下身子,用嘴巴吸取战士大腿伤口里的脓血。只见他每吸几下,便朝地上吐出一滩肮脏粘稠的血污,如此反复没有丝毫停歇。
旁边一两个年轻大夫看的恶心不已,紧紧捂着嘴巴,防止自己忍不住呕吐起来。
片刻功夫,那个人口中吐出来的,渐渐没有了粘稠的异物,而是变成颜色鲜红的血浆,他停下来,含混不清的嘟囔一句:“赶紧上药,快!”然后,才忙不迭的接过旁人递来的一碗凉水,漱口清污。
克锋感慨道:“哥舒丹,你还是老样子,救起人来不顾一切。”
听到他的声音,正在漱口的哥舒丹转过身来,喜道:“我当是谁,原来四哥大驾光临!快请坐……哦,这里没地方坐,不好意思。”
“你几天没睡了?”克锋淡淡问道。
还没等哥舒丹回话,旁边一位年长的大夫开口道:“老师接连三天没合眼啦,我们都催他休息休息,可是他偏偏听不进去。”
哥舒丹笑着耸耸肩:“不碍事的。这几天前线的战事吃紧,伤员数量激增。我们多坚持一时半会儿,便能挽回不少族人的生命,少睡点觉儿又算什么?”
克锋知道说服不了他,无奈的摇摇头:“好吧,医者仁心,你自己悠着点就行。走,出去聊聊。”
哥舒丹做个稍等的表情,转身仔细检查那位战士已经被处理好的伤口,又对属下不厌其烦的交代一番,这才洗了洗手,跟着克锋来到外面。
两人穿过一排排躺卧在地的伤员,往营门走去。一路上,哥舒丹不时的停住脚步,询问或处理一些情况严重的伤势,没有半点马虎懈怠,克锋也很有耐性的站在旁边静候。
等他们从帐篷那里走到营门外时,才发现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时辰的功夫。
克锋停住脚步,歉然道:“兄弟,真是不好意思。你这么忙,我还来打扰。”
“四哥你太见外啦。”哥舒丹脸上洋溢着温暖的微笑:“铁血十三鹰情同手足,你能来找我,说明心里面有我。说吧,有什么小弟可以效劳的?”
克锋摇摇头,沉吟片刻,说:“没什么要麻烦你的,我来只是想问一件事情。前段时间,我听部下说起,你正在炼制什么新的毒药?”
哥舒丹笑着点头:“嗯,是啊。不过我一直都在炼毒,可并非前段时间而已。”
克锋有些欲言又止:“那么……那么,你究竟怎么个炼法?我可听他们说,你正在拿活人练手,是真的吗?”
看着克锋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哥舒丹慢慢收起笑容。他凝视克锋一会儿,平静道:“四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哥舒丹领着克锋离开伤兵营,走出不到两里的距离,来到一座小院落外。
这个小院,与镇子里其他房舍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不论院里院外,到处都布满了突厥军的岗哨。
在哥舒丹的引领下,两人畅通无阻的穿门而入,径直去往后宅。两人又连续经过两道守卫关卡之后,走进了最里面的一间房舍。
一进屋,克锋就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在这个略显幽暗的房间里,左边摆着十几个巨大的木笼,木笼上面都罩着黑布。笼子里面隐约发出一些悉悉索索的古怪声音。
而大木笼的对面,是五个结实的木架子,每个木架子上都挂着一个类似是人的东西。
那些似人非人的怪物,除了具备脑袋、躯干和四肢外,其他没有一处正常。
一个浑身溃烂,向外露出森森白骨;一个皮肤泛紫,上面还布满密密麻麻的水泡;一个通体惨白,连血管都能看得清楚分明,可是眼睛却是恐怖的血红色。
剩下的两个正好截然相反,一个浮肿的如同肉球似的,连眼珠子都涨的突露出来;而另一个则是骨瘦如柴,好似骷髅一般。
最可怕的是,这五个怪物竟然还活着,见到哥舒丹进来,都呜呜的叫个不停。
克锋惊呼道:“这些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哥舒丹指着木架上的怪物,对克锋介绍:“他们都是我抓回来的汉人,作为炼毒所用的标本,观察效果。”
克锋吃惊的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盯着哥舒丹,而哥舒丹仍旧笑意盈盈,仿佛在对克锋描述中午吃了什么饭一样轻松平静。
过了好半晌,克锋才艰难的找到合适的语言:“你,你,十三弟,你怎么能干出这么惨绝人寰的事情?!”
“惨绝人寰吗?”哥舒丹笑笑:“我不这样认为啊。四哥,自古以来,无论制药还是炼毒,都需尝试效果,不然根本无法确认成功与否。药嘛,有时候小弟自己也会亲口尝试,但是毒这种东西,我可不敢。”
“那你就让他们来尝吗?”克锋质问道。
哥舒丹低头看看脚尖,轻声反问:“四哥,不用汉人,难道用我们的族人吗?”
克锋被他问的一愣,略作迟疑道:“你也可以不炼毒呀。咱们突厥勇士,完全可以在战场上跟敌人明刀明枪的战斗!用毒的手段,毕竟不怎么……不怎么荣耀。”
哥舒丹丝毫没有因为克锋的话而动气,仍旧温和的说:“用刀杀人,用毒杀人,这二者究竟有什么分别呢?克敌制胜,往往讲求的不是方法,而是结果,不是吗?”
“可是军人应该保持起码的尊严!”克锋生气道:“这样残害手无寸铁之人,还有起码的荣誉感吗?”
哥舒丹悠悠的回答:“但我并不是军人,四哥,我是医生。”
他不待克锋开口,继续道:“在我的心中,只有一种人值得去珍惜和保护,那就是我们的族人!即便四哥你不赞同我用毒药去杀死敌人,可是,你能保证敌人不会对突厥将士们下毒吗?当他们不幸惨遭敌人毒手,我拿什么去解救自己的兄弟?”
克锋被哥舒丹问的哑口无言,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哥舒丹苦笑道:“四哥,我只有用这些汉人的贱命,来试遍天下所有的剧毒,才能真正掌握各种毒理和解药。也只有成为世间最强毒师,才没有人敢轻易对我突厥族人用毒,否则的话,他必然会遭到千百倍的惨烈回击。”
克锋沉默良久,叹口气道:“唉,我说不过你,这个问题也不再争啦。这些人,你试过毒后,打算怎么处置?”
“当然是给他们一个痛快。”哥舒丹不假思索道:“不会再让他们忍受任何痛苦,一刀了解后,火化干净。”
克锋点点头:“好吧,也只能如此了。……我虽然是突厥军人,可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从内心深处厌恶世间的战争和杀戮。十三弟,请你好自为之,我先告辞了。”
说罢,克锋仿佛逃离一般,头也不回的走了。
哥舒丹站在门口,倒背着双手,目送克锋逐渐远去。在他英俊清朗的面庞上,露出一抹带着森然寒意的微笑。
四哥,对不起,我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