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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祁门县愤而辞幕 南昌城儿女情长

曾国藩在接到上谕前,首先接到的是肃顺的私函。肃顺如此行事,一是要笼络曾国藩,二是要向他表功。曾国藩对朝中大臣的来信向来很谨慎,尤其是肃顺这样行事跋扈的人,他更加谨慎百倍,因此对肃顺绝不私函示谢。

这次的来信让曾国藩一喜一忧。喜是真被李鸿章说着,朝廷与洋人和议,不必进京勤王了;忧则是李鸿章出任两淮盐运使的事没成,他这些天也是春风满面,到头来却空欢喜一场,这个弯怎么拧得过来?他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向李鸿章透露,李鸿章毕竟年轻,城府还是不够。官场升迁这种事,向来是有人欢喜有人妒恨,没有旨意前传得人人尽知,难看的是自己。

隔日上谕就到了,曾国藩那时已拿定了主意,只宣布上谕不需进京勤王,把李鸿章的见识大大夸了一通,至于两淮盐运使的事他只字不提,而是把李鸿章叫到签押房,再委婉告诉他。可无论他怎么委婉,李鸿章满面春风的脸垂了下来,那失望的神情还是让已有心理准备的曾国藩一时不知该如何相劝。

“少荃,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曾国藩这样劝,下面的话当然不用说出来。

“老师,我的心志,也苦得太久了。”李鸿章叹息道。

这话让曾国藩有些不高兴了。李鸿章不过入他幕府一年多,他遇缺即补道台也是曾国藩极力保荐的结果。说起来,他并没有亏待李鸿章。

李鸿章发觉了老师的不满,弥补道:“学生万没有埋怨老师的心思,只是不明白朝廷为什么连一个小小的盐运使也不舍得放手。”

“朝廷自有考虑。”曾国藩当然不能说出肃顺私信的事,“两淮盐运使是江南的钱袋子,依我看,朝廷是想把这个钱袋子捂在手里,将来还有其他打算。”

李鸿章虽然受此打击,但灵敏的思维似乎并未受影响,顺口便接道:“天下大势,非湘军不可。朝廷再有其他打算,也是枉然。不但眼下攻克安庆,就是将来收复金陵,恐怕也要依靠老师。这次英法不过万余人进京,八旗精锐数倍于敌,还是一溃如山倒,朝廷应该清醒了。”

“这都是后话,且不去说它。少荃,你心怀大志,我自然再明白不过,你有匡世之才,但应待时而动。我看你精悍之色露于眉宇,你的字也是筋骨钢硬,你这一生,自然不会悠闲优游地度过,机缘凑巧,定当独担大任。可凡事要讲天时、地利、人和,着急、忧虑都无益也无用。比如我,二品侍郎做了十几年,当年客居江西,艰险万状,还备受赣省官场排挤,为什么?就是因为我连个巡抚的实职也没有。可是今年,先是署两江,不出一月就实授,为什么?是势所必然。”曾国藩拿自己当例子。

这话李鸿章赞同也不赞同,自己的前途如今就攥在老师手里,天天把他按在文案堆里混,何时有出头之日?他所期盼的是独当一面,比如这次李元度带兵去徽州,换他李鸿章去有何不可?一两仗下来,不要说从三品的盐运使,就是正三品的按察使都有可能。比如老九,原本是个秀才出身,从军不过六七年,已是道台。自己本是翰林出身,投军已经七八年,也不过是道台,与老九比,亏不亏?

曾国藩仿佛看透了李鸿章的心思:“少荃,眼光不妨放长远些,让你在我幕中,是想军政、民政、刑案都让你了解些,多从全局着眼考虑问题,将来对你会大有益处。”

话说至此,李鸿章实在无话好说,拱手道:“老师的苦心,学生感激不尽。”

说归说,李鸿章的挫败感一时解脱不出来,万事没有心绪。他正羡慕李元度的时候,没想到李元度出了大是非。

李元度守徽州,曾国藩本来就有些不放心,主要是他做事难免书生意气。李世贤的太平军围攻宁国五十余天,守将周天受粮尽援绝,城破之日自杀殉国。于是,李世贤一路南下,直扑徽州。李元度得到消息,派出两营去守徽州城北的丛山关。曾国藩认为这个调度不妥,急派专差送信给李元度,要他尽快修筑徽州城防,固守城池,勿轻出浪战。李元度派出的两营人马果然全军覆没,曾国藩于是再派三千援军前去增援,谁料第三天就得到消息,徽州已经失守,详细情形不得而知。随后就有数千溃兵涌入祁门,祁门粮草供应立时陷入紧张之中。

曾国藩从溃军口中得知,城防未固,十万太平军就已杀到,夜里趁雨攻城,徽州因此丢失。李元度的平江勇责备绿营兵不但不帮助守城,反而给长毛做向导,帮长毛出攻城的主意,还有的绿营兵趁乱抢掠、强奸民女,以致城内先乱。而绿营兵则责备李元度看不起也不信任他们,一到徽州就把守城门的重任交给平江勇,而且大开杀戒,斩了十几个绿营老兵。至于李元度的下落,大家都不甚明了。

曾国藩以为李元度十有八九已经阵亡,所以那些天十分难过,在向朝廷报告徽州失守的情形中,他不免虚构了李元度苦守徽州的事迹,这是为将来请恤做个铺垫。谁料发折的当天下午,曾国藩就收到了李元度的亲笔信。原来他不但没死,而且还一口气逃到了浙江境内。守城主将必须与城共存亡,李元度弃城而走,大节已亏,而且他在信中全是指责绿营兵的不是,对自己的失误毫无反思,这让曾国藩非常气恼。更让曾国藩愤恨的是,徽州失守,祁门东门洞开,李世贤派三路大军直扑而来。

祁门可资防守者,只有东北羊栈岭和东部的尚梓岭。这两座山岭离祁门不过三四十里,一旦失守,祁门必失。两岭天天枪炮声不断,曾国藩因此夜不能寐,日不安食。幕府里的那些文人更是心惊胆战,有的人已经悄悄收拾好行装,随时准备逃跑。曾国藩一想到这一切都是徽州失守造成的,李元度竟然只守一个昼夜就弃城而走,他就恨得咬牙切齿,也深悔自己用人不当。

就在这个时候,李元度竟两手空空回到了祁门大营。他赶到时已是晚上,没敢直接去见曾国藩,而是到李鸿章的住处先打探消息。

“徽州失守,祁门东大门洞开,长毛的大军正在围攻祁门,情形你也看到了,真是危险万状,人心不安,老师正在气头上。”李鸿章如实相告。

“徽州形势,难以久守,就是神仙也无力回天。”李元度这样总结。他告诉李鸿章,副都御史张芾守徽州五年,养了两万绿营兵,粮饷全靠当地,不免竭泽而渔,徽州民财搜刮一空。今年已经有五个多月没有发饷,士兵自然要闹饷,他们不仅不可依赖,反而是个随时爆炸的火药桶。他对带头闹饷的强行镇压,结果与绿营闹得势不两立。所以长毛一到,不要说用他们来苦战,反而有人投向长毛,做了向导。长毛兵临城下后,又是绿营先打开城门逃跑,结果让长毛趁机攻进城来。至于徽州的城防,女墙都已塌废,西门更是连门垛也已塌毁。他赶到后赶紧修筑,还没来得及修完,长毛就兵临城下了。所以固守待援,纯粹是空话。他之所以要带兵出城杀敌,是想以攻为守。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鸿章陪着李元度去见曾国藩。曾国藩没有好脸色,李元度还是拿昨天给李鸿章的说辞,可在曾国藩看来,这全是推托之词,所以他厉声责问道:“你一怪绿营,二怪城池不固,你就没有不妥之处?”

李元度回道:“我去徽州后,杀了十几闹饷的,虽然镇住了闹饷的毛病,但与绿营闹得更加不睦,以致平江勇与绿营不能一条心守城。这是最大的失误。”

要严厉镇压闹饷者,这是曾国藩的要求,李元度这样说,无异于把责任推到曾国藩的头上,所以曾国藩立即打断他的话道:“带兵总要恩威并用,凡事都要适度。杀几个闹饷的兵油子总不至于导致徽州失守,你这是避重就轻。”

李元度也觉得一肚子委屈,见曾国藩一点也不体谅,便赌气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哪里摔倒哪里爬起来,我这就回平江募勇八千,再上阵杀敌。”

曾国藩讥讽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不错,可是不善于总结教训,恐怕还是败多胜少。”

李元度书生意气风发,回敬道:“大帅也有靖港之败,不照样败而不馁?”

靖港之败是曾国藩的耻辱,李元度这样说,几近揭人疮疤。曾国藩这几日忧心如焚,李元度又如此不知反省,他有再好的克己功夫,此时也不能按捺,指着门外大声道:“我不和不知廉耻的人废话。”

李元度愤而离开,李鸿章撵出去挽留,他气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如此绝情,我又何必在此仰人鼻息!”

李鸿章又回到曾国藩的签押房,告诉他李元度赌气走了。曾国藩冷冷地回应道:“要走就走,随他的便。少荃,你帮我起草折子,我要参劾李次青。他大节有亏,还不知反省,真是不可救药。”

曾国藩竟然要参劾李元度,这大出李鸿章的意料。一则李元度失守徽州,事出有因,非人力所能挽回;二则李元度对曾国藩有救命之恩,两人的关系被李鸿章视为深情厚谊的典范,他为李元度弥补还来不及,如何能够参劾?

李鸿章立即去找赵烈文,希望他能劝说曾国藩回心转意。李元度书生意气,与曾国藩幕中的书生脾气相投,人缘极好,所以大家都纷纷为李元度求情,这反而让曾国藩更加气恼。第二天吃过早饭,曾国藩把李鸿章叫到签押房,问道:“少荃,我让你准备的参折,起草得如何了?”

“学生觉得不能参劾。”李鸿章如实回答。

“主将守城有责,李次青弃城而走,大节有亏,为何不能参?同是失守城池,周百录苦守宁国五十余天,粮尽援绝,自杀殉节。我不但不参他,还要请朝廷优恤。李次青呢?守了一天一夜就弃城而走,为何不参!”

“这里边的情形不一样。宁国城防坚固,徽州有城无防。要论失守之责,张副宪应该负主要责任,他有一万四千绿营兵,而次青所率不过刚刚新募的三千平江勇。”李鸿章辩解道。

“张副宪已解除兵权,皖南军事统归李次青接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张副宪要追责,但不能负主责。”曾国藩却这样理解。

“老师应该明白,现在的形势都是兵为将有,李次青如何能指挥得动绿营?所以,如果说李次青是在指挥徽州所有兵马,那只能是纸上谈兵。”李鸿章依然这样认为。

“纸上谈兵”这四字在曾国藩听来特别刺耳,他觉得李鸿章是在讽刺他这个当老师的。所以曾国藩不再讲道理,而是立起三角眼问道:“少荃,你给句实话,这个参折你写还是不写?”

“恕学生不能从命。”李鸿章的拗脾气也被激了出来。

“你不写,那我就亲自起草,不劳你的大驾。”曾国藩意志坚决。

“如果老师非要参李次青,那学生就只好辞幕。”李鸿章也有些赌气。

曾国藩没想到李鸿章竟然以辞幕相威胁,心头火苗直蹿,指着门道:“那就请便!我曾某人绝不强留。”

李鸿章没了退路,回到住处稀里哗啦地收拾一番。赵烈文见状,连忙劝阻道:“大帅正在气头上,你又何必赌气呢?”

李鸿章解释道:“我不是赌气。我昨夜就一直在想,李次青与他那是何等样的交情,竟然翻脸不认人。我不过是他的学生,到时候一仗打不好,一个参折上去,我还有何前程可言?想来不免心寒。所以,我是非走不可。”

赵烈文见李鸿章去意坚决,连忙去曾国藩那边,看有没有通融的余地,他好居中说和。没想到曾国藩也是一脸的决绝:“要走随他,我一概不拦。此君旧病复发,不可与之共患难!”

所谓旧病复发,是指当年李鸿章从庐州城出走的事情。当年李鸿章与安徽团练大臣吕贤基守庐州,数万太平军来犯,庐州岌岌可危。跟随李鸿章的老仆人刘斗斋把他叫到一边说道:“他们是守城主将,守土有责,公子为什么要在这里陪着死?公子年轻,来日方长,你得想一想父母倚门而望的苦处。”

李鸿章一时拿不定主意,老仆人又劝道:“后门已经备好马,快走!”李鸿章以搬救兵的名头骑马偷偷出城。他走后不久,庐州城破,吕贤基投水自杀。

这件事李鸿章曾经向曾国藩解释,说他的家就安在庐州,岂有弃家而走的道理?现在看来,曾国藩觉得,李鸿章贪生而逃,倒可能是真的。

李鸿章赌气离开祁门大营,原本计划直接投奔大哥李瀚章处。大哥在江西南昌为曾国藩办理湘军后路粮台,可是这么去,少不得被大哥埋怨。他又想起湖北巡抚胡林翼,两人见过一面,胡林翼对他的印象很好,也一直关心他,所以不如先到那去。一则听听他的意见,二则实在不行,投在胡林翼门下也未尝不可。胡林翼人很通达,不像曾国藩这样固执。说起性格来,李鸿章与胡林翼更相投一些。

那时候胡林翼已从湖北的英山向东南移营到安徽境内的太湖。之所以移营此处,主要是曾国藩大营从宿松撤走后,鄂皖交界兵力空虚,那时候曾国荃正围攻安庆,李续宜攻打桐城,皖鄂交界作为后路,必须有所兼顾。胡林翼与曾国藩都是湘军创始人,多年来两人互相关照,互相扶持,曾胡一家,不分彼此,天下尽知。收复安庆、规复安徽的全盘部署,也是两人相商的结果,所以胡林翼毫无畛域之分,一切以战局需要来确定行止。

李鸿章赶过去的时候,胡林翼到太湖不及一月。一见到胡林翼,最令李鸿章惊讶的是他的消瘦,颧骨高耸,脸颊细长,脸色灰暗,他立即想到“病入膏肓”这个词。胡林翼发觉了李鸿章的惊讶,苦苦一笑道:“少荃,你是被我这副病秧子吓到了吧?没办法的事,天天东墙倒西墙歪,不得一日喘息。”

李鸿章见胡林翼身体如此,心里十分难过,但还要装出不动声色:“润帅要保重身体,现在棘手的事没个完,润帅总要忙里偷闲,稍作休息才行。”

胡林翼已经接到曾国藩的私函,知道李鸿章赌气出走的原因,所以他没绕弯子,直接劝他回到曾国藩身边。

“祁门是兵家所谓绝地,根本不宜驻守,更不宜做大营,可是他听不进别人的一句劝!我不回去。”李鸿章还是一肚子气,把祁门的情形详细描述给胡林翼听。

“涤帅非要扎营祁门,并非不知道这里是绝地。”胡林翼也觉得曾国藩驻扎祁门是一大失策,但他不能顺着李鸿章的意思说,那不是劝人之道,“涤帅之所驻扎祁门,也是顾虑朝廷脸面。朝廷一再督促涤帅收复浙江,他驻军徽州,就是做出一个收复浙江的样子。”

“好,就算驻扎祁门有他的苦衷,那么他参劾李次青就太不近人情了。两人那算得上患难之交,怎么说变脸就变脸?还要我起草奏折参劾次青,我万万做不到。我原来以为他是豪杰之士,没想到……”李鸿章气愤难平,本来要说没想到会这样小肚鸡肠,可觉得这样评价老师太有伤体统,因此改口道,“现在看起来,并非如此。”

“徽州那是祁门的东大门,次青不是不知道徽州的重要,徽州失守,导致祁门陷于绝地,不要说涤帅,就是我也会生次青的气!涤帅如今总督两江,身系天下安危,祁门危急,这些天我是夜不能寐!少荃,你应该体谅涤帅的处境!”

胡林翼一味回护曾国藩,让李鸿章无话可说,见胡林翼连连咳嗽,也就不再与他争执,便改口劝道:“润帅,你可要保重身体,你和老师都是湘军柱石,同样身系天下安危。”

“少荃,你刚赶过来,一路劳苦,先休息几天再说。既来之则安之,咱们慢慢谈。”胡林翼还是希望李鸿章能够回心转意,打道回祁门。

当天晚上,胡林翼安排丰盛的晚宴,并请了幕府中几个心腹来陪李鸿章。

第二天处理完营务,胡林翼打发人约李鸿章闲谈。胡林翼刚要开口,李鸿章就道:“润帅劝我回祁门的话就不要说了,我昨晚想了一夜,觉得我没有错,驻军祁门就是失策,参劾李次青就是无情。既然我认为对,老师认为错,那我回去又有何益?我天天盼望的是像老九那样,带上一队人马真刀真枪地干。总把我按在文案堆里,有什么意思?”

“少荃,这你就错怪涤帅了。你刚入涤帅幕府,涤帅就推荐你去带领马队,是你觉得没有把握,最终没有成行。前些时候,涤帅又举荐你创办淮扬水师,就是打算让你独当一面,创出一份业绩出来,可是朝廷未准,那又如何能怪得了涤帅?”胡林翼明白,李鸿章是怪曾国藩不肯让他独当一面。

这话的确不假,李鸿章无可辩驳,终于说出他有意投奔的想法:“老九当年投奔润帅,润帅立即拨给他三千人马,润帅如果给我三千人马,我立即披挂上阵,为润帅当先锋、断后路,无一不可。甚至可以带兵去救祁门。”

“这绝对做不到。”胡林翼干脆地拒绝了,李鸿章赌气离开曾幕,他再收留在自己幕中,岂不是挖曾国藩墙脚?以后怎么与曾国藩对面?这种糊涂事,胡林翼万万不能做,但他说出的却是另一个说法,“少荃,如今我营中最缺的就是兵,你知道武昌还有多少人马吗?只有两千人!那可是湖北的根本!如今的兵勇都集中在安庆周围,又要围攻安庆,又要围点打援,又要兼顾后路,哪里挪得出三千人马?”

听胡林翼如此一说,李鸿章十分失望。

胡林翼看他那一脸失望和茫然,于心不安,又推心置腹道:“少荃,没有兵是一方面,就是有兵,我也不能把你收在帐下。你将来的前途远在我之上,我这小小的巡抚衙门不敢委屈了你。你记住我一句话,将来你定会有番大作为,必有大富贵,但你千万不能离开涤帅,涤帅是你命中的贵人,只有涤帅能够提携你成就大业!少荃,你试看今日之天下、今日之督抚,可有一人能与涤帅匹敌?”

李鸿章不得不承认,曾国藩的确已经是天下督抚之首。就是向称天下第一总督的直隶,也无法与之相比,因为如今的两江,关乎着社稷的安危。

“少荃,我以大哥的身份把你当小老弟相劝。人有本事是一方面,跟对人是更重要的一方面。你投笔从戎,在皖省团练中拼杀五六年,郁郁不得志,不是你没有才干,而是所事非人。你拿那些大员与涤帅相比,无论道德文章、识人之明,还是运筹帷幄,谁人可与涤帅比肩?”

这又是大实话,李鸿章嘴角是不以为然的表情,但心里不能不承认,天下大势,的确如此。但一想起曾国藩的固执无情,特别是他瞪起三角眼,指着门让他走的神情,李鸿章心里的火就一跳一跳的。见李鸿章油盐不进,胡林翼也就不再劝他,只管好酒好菜侍候。

李鸿章投奔胡林翼的计划完全落空,就算胡林翼肯收留,可他身体如此,只怕阳寿无多,他投胡幕还有什么意思?既然不能投奔胡幕,再待在太湖也没意思,所以没多久他就告辞,去南昌投奔大哥李瀚章。胡林翼也不阻拦,临别赠银一百两。李鸿章要推辞,胡林翼道:“少荃不必固辞,千里迢迢,路上花钱的时候多。俗话说,在家十日穷,出门一日富。我还是再劝你一句,不要嫌我啰嗦,你还是早日回到涤帅幕中。我已经去信涤帅,劝他移师东流。”

胡林翼放心不下,派了一个勇丁陪着李鸿章南下。两人过江塘、下程岭、走千岭,一直到了长江边,从湖口进入鄱阳湖。李鸿章心里茫然,知道去了南昌,少不了受大哥一通说道。大哥自从入了曾幕,对曾国藩是言听计从,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己赌气出走,大哥的话肯定比胡林翼还难听。所以,他就像闯了祸的孩子,不太敢回家。入了鄱阳湖后,行程就慢了下来,他总是上岸小住,尤其入了赣江之后,更是借口登岸游玩,走走停停,十几天才到了南昌城下。

南昌城在赣江东岸,因为沿江而建,因此不像一般四四方方的城池,而是像一枚鸭蛋。城周十五六里,共有七个城门,北面是德胜门,往东是永和门,东南是顺华门,南边是进贤门,西南惠民门,再往北则是广润门,广润门往西北不远就是章江门。南昌城七门之奇可以说是天下独有——每个城门都是向南开。这七个城门,离赣江最近的是章江门,之所以叫章江门,是因为赣江又叫章江。

李瀚章办理湘军粮台,最主要的就是供应湘军粮饷,为了便于发运,自然要选最靠码头的地方,因此办理粮台的衙门就在章江门内偏北不远处,紧邻南昌县衙。李鸿章一直乘船到了章江门外的码头,远远看到飞檐斗拱的一座木楼,知道那就是著名的滕王阁了,也就知道章江门到了。

李鸿章到章江门边打听湘军粮台怎么走,门边有个湘勇立即过来问道:“请问大人可是李观察?”李鸿章是道台顶戴,所以按官场习惯应该称一声观察。

“李大人安排在下,在这里等了四五天了。”原来这个湘勇正是粮台上的听差,是李瀚章派出来在这里等李鸿章的。

李瀚章接到曾国藩和胡林翼的信,知道李鸿章赌气出走的原因,也知道他要到南昌来,所以打发人在码头和章江门上等。因为李鸿章一路磨蹭,因此晚到了几天,也难怪勇丁说已经等四五天。

到了粮台,李瀚章迎到门外问道:“老二,怎么才到?”当着外人的面,他不好紧着埋怨,对陪李鸿章前来的勇丁道,“这位小哥辛苦你了,快洗把脸准备吃饭。”

吃过饭,安排勇丁去休息后,李瀚章把李鸿章叫到他的签押房,劈头盖脸一顿埋怨。李鸿章早有准备,任大哥说什么,只当耳边风。李瀚章见他这副表情,更加生气:“老二,你怎么分不清好歹,听不进人话!”

“我怎么分不清好歹,怎么听不进人话?祁门明明是绝地,我说得有错吗?分不清好歹的不是我。李次青丢失徽州,本来就情有可原,而且他们又是过命的交情,竟然毫无情面,硬要参劾,听不进人话的是我吗?”

李鸿章说这话把李瀚章噎得直翻白眼。论口才,他远不是李鸿章的对手。沉默了一会儿,他压下心头的火道:“老二,守土有责,主官必须与城共存亡,这是我朝的规矩。大帅参劾次青,也不过是给朝廷一个交代,不然以后怎么带兵?赏罚分明,这正是大帅的高明之处。大帅幕中好几十人,单单你去和大帅理论,大帅能不生气吗?”

李鸿章反驳道:“不同意参劾李次青的不光是我,整个督幕中,就没有一个不反对的。”

“既然那么多人反对,为什么单单你出这个头?”

“我是他的学生,拿着他当自己人才去劝的。我要把自己当外人,才不去费唾沫。”李鸿章理直气壮,“现在怎么样?祁门被包围了吧?当初就该听我的,马上移驻东流。”

“我正要说的就是这事。祁门危险的时候,你赌气离开大帅。知道的是你们吵了一架,不知道的,肯定以为你是找个借口逃离险地!老二,你动动脑子想想,你这时候拍拍屁股走人,算怎么回事?”

这真是击中了李鸿章的软肋。离开祁门后他就后悔了,不是后悔出走,而是后悔走的时间有点不漂亮。如果徽州没有丢失的时候他走,大家不会想别的,恰恰是徽州失守,祁门危急时刻,他与老师一言不合拍屁股走人,十有八九大家会以为这是他的脱身之计。天地良心,曾幕中倒是有不少人已经收拾行装,随时准备逃走,但他李鸿章绝对没有临险而逃的打算。但问题是人家都没走,他却走了。

李鸿章不再说话,任李瀚章说东说西,他一言不发。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李瀚章一开口,李鸿章要么离开,要么只当眼前没这个人,该吃吃,该睡睡。后来李瀚章不再劝,也随他去了。

李鸿章不愿在粮台看大哥的那张挂霜的长脸,就天天在南昌城里晃。虽然几经战火,但南昌毕竟是省城,可去之处甚多。有豫章六景,分别是南浦飞云、苏圃春蔬、东湖夜月、章江小渡、滕阁秋风、西山积翠,有香火五盛地,包括塔前寺、普贤寺、万寿宫、土地庙、延庆寺。这些地方,李鸿章都已经转了若干次,似乎比南昌人还要熟悉。可他去的最多的还是滕王阁。

滕王阁建于唐朝永徽年间,是唐太宗的弟弟李元婴所建。李元婴曾经封在滕州当滕王,当时筑了一楼阁取名“滕王阁”,后来他调任江南洪州——也就是南昌,又在章江边上筑豪阁,仍冠名“滕王阁”。一千多年间,滕王阁倒了建,建了毁,已经重修了若干次,谁也弄不清唐代的滕王阁到底什么样,只是根据古书记载重修,好在滕王阁名头太大,不管是谁所建,权当作唐代滕王阁。登斯楼也,寻找初唐四杰之首王勃的慷慨激昂,凡是有点文墨的,无不口中念念有词:“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李鸿章不愧是翰林出身,一边登楼一边默诵,到顶楼的时候,恰好也到了篇末。

赣江北去,浩浩荡荡,江风凛冽,如刀似箭。李鸿章站在楼顶,凭栏南眺,没有王勃的激昂奔放,只有塞满胸怀的茫然空虚,想想自己已经三十七八,还是个没有实缺的道台。离京这七八年,回想起来不过是蹉跎岁月。虽然嘴上不承认,但他心里已经后悔了。胡林翼说得不错,一个人不仅要有才能,跟对人也很重要。今日之天下督抚,无人可与老师比肩。但自己所争,也是非争不可,既然老师不能采纳,他也不是能屈就之人。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

李鸿章走下滕王阁,心绪很坏,他不想回粮台,便漫无目的地乱走,一直走到惠民门内普贤寺北面的小巷。其时已经早过了午饭时间,李鸿章饥肠辘辘,看到有一家“章记”米粉店,便立即走了进去。李鸿章到南昌后,终日无所事事,南昌的小吃几乎都吃遍了,最让他百吃不厌的,还是南昌的米粉。

在稻米之乡,米粉实在是最常见的东西,但像南昌米粉这样的味道,柔软滑爽、口感宜人、风味独特,实在非文笔所能写明,有点挑食的李鸿章也是赞不绝口。因为过了饭点,小店里并不特别忙,李鸿章块头又特别大,一进门老板就哈着腰招呼道:“客官,来碗米粉?”

李鸿章点了点头。

“小店米粉,可煮可炒,客官喜欢怎么吃?”老板又殷勤相问。

天下米粉,无不可炒可煮,并非这家小店独有手艺,李鸿章也无心计较:“随你的便。”

这时,一个小姑娘站在李鸿章的身边道:“客官,来两个小炒吧,光吃米粉没得意思。”

李鸿章原本吃两碗米粉就算了,不打算炒菜,他抬头一看,眼前的小姑娘又水灵又俏皮,小巧的鼻翼上有两粒似有似无的雀斑,反而把一张脸点缀得更加活泼可爱。他就改了主意,道:“南昌小炒,无非是辣咸二字,你的小炒有什么特别的,你说得好,我就吃。”

“好不好吃,不是说得出来的。我给你炒两个拿手小炒,你要说不好吃,就不给钱。”小姑娘嘴巴很利索。

“你这小妹子真得味,那就说准了,不好吃,我真不给钱。”李鸿章这时候心情好了些,顺口说出的是合肥乡语。

“真得味”是有意思、可爱的意思,南昌小姑娘没听明白,向李鸿章眨巴着眼睛:“真得味,啥子意思?”

李鸿章呵呵一笑道:“我们合肥人,真得味,是夸你聪明。”

闻言,小姑娘欢天喜地去了后厨。

因为李鸿章点了小炒,所以老板就给煮了一碗米粉。李鸿章稍等,两个小炒就端上来了。一个是茭白炒牛肉,雪白的茭白,鲜红的辣椒,暗红的牛肉,颜色很鲜亮,尝尝味道也不错。另一盘是炒柚子皮,炸得金黄的柚子皮配着青椒、红椒、蒜末、肉末,味道也很别致。李鸿章边吃边夸,额头上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小姑娘手勤,早把一块干净的白布帕递到他手上。

看李鸿章吃完,小姑娘俏皮地说道:“客官,不好吃真的不给钱。”

李鸿章这时心情完全轻松了,笑道:“好吃得很,不但要给钱,你要多少给多少。”

“别大话,我要你纹银千两,你有吗?”

“纹银千两,那可不是吃两个小炒的银子,是一份上好的嫁妆。”李鸿章也开了个玩笑。

小姑娘脸一红,说道:“你拢雀啥,不理你,拿银子。”拢雀是南昌话,乱说的意思。

李鸿章向口袋里掏,脸一下拉得老长,他没带银子。

小姑娘看他的神情,问道:“你不要说没带银子。”

李鸿章十分尴尬,招呼坐在门外的老板道:“老板,真是不好意思,我没带银子,我马上回去拿。”

“客官,一顿饭钱也没得啥,只是小店天天客来客往,俺们不认得你。”老板的意思是你要跑了,我们上哪讨账去,“客官看看,能否就近借得来。”

李鸿章是客居南昌,除了粮台,哪有认识的人?

小姑娘倒相信李鸿章的确忘带银子了,说道:“爷,就让他回去拿吧,我信得过。”

南昌人管爹叫爷,女儿是爷的心头肉,女儿说信得过,老板也不再废话。

“大个子,我信得过你,让你去拿钱,你可不要跟我捏脑浆。”捏脑浆是南昌方言,耍心眼的意思。李鸿章虽然在南昌闲逛已久,但这南昌土话他并未学得多少,所以愣怔着没听明白。

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就是你不要跟我耍心眼,跑了没的人影。”

“那是那是,我大哥就在章江门内湘军粮台,我去去就回。”

李鸿章回到粮台,李瀚章连连埋怨他出门也不说一声,原来曾国藩来信了。兄弟两人一人一封。给李鸿章的一封信说的是他得到消息,长毛有意要占据鹰潭、抚州,目标是围攻省城南昌。江西是湘军的后方支撑,南昌更是湘军粮台所在,此处有失,湘军军心势必震动,所以曾国藩十分着急,劝李鸿章出来帮忙守南昌城——

抚、鹰危如累卵,省城必大震动。不得已,调鲍军由建德、湖口径赴省城,先顾根本。保江西即所以庇湖南,即吾湘人自为室庐计,亦不能不出死力保卫江西。更请阁下历劝辅堂(江西巡抚李恒),竭力支撑。仆又劝阁下,亦出而任事,料理江西守城事宜。江西倘有虞,则令兄筱泉亦为无巢之鸟。阁下如见允许,当以公牍奉委,并附片具奏。

这可真是一喜一忧。忧自不必说,如果长毛进攻省城南昌,大家都是性命攸关。一喜则是,曾国藩还把李鸿章当成他幕府的人。这一点李瀚章最为欣慰,劝道:“老二,大帅这是给你改过的机会,你马上给大帅写信,说过些日子就回他大营。”

李鸿章拒绝道:“我不回去,要回去,那得等他同意把大营搬离祁门。”

祁门如今成为险地,李鸿章不回去也是可以理解。

“那么,你总该答应大帅,帮李抚台守南昌。”李瀚章退而求其次。

“我帮着大哥办理粮台,不去帮李抚台守城。帮李抚台守城,将来李抚台不肯放我走,我何时能回老师身边。”

无意间,李鸿章透露了终究要回曾国藩身边的意思。李瀚章很高兴,觉得这些天总算没有白劝,道:“那也好,把你暂留粮台效力,这话让我给大帅说。不过,你还是要给大帅亲笔回一封信。”

李鸿章给曾国藩回了一封信,闭口不谈守南昌城的事,还是建议他离开祁门。

李瀚章也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信,说明要把李鸿章留在粮台效力的意思,同时很明确地向曾国藩表示,李鸿章之所以不肯到李抚台幕中,是为了将来能够回到老师身边。

长毛攻打鹰潭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都不是好消息。据传长毛有十万人,把鹰潭围得如水桶一般。后来又传来抚州被围的消息,省城南昌就大受震动。鹰潭到南昌不过二百多里路,抚州则更近,只有一百五十多里,而且如果沿着抚河顺流而下,那可真是朝发夕至。南昌立即紧张起来,调兵布防,忙得焦头烂额。李瀚章的粮台更是一片忙乱,既要往前线运粮饷,又要防备南昌总粮台被端掉。李鸿章帮着大哥忙,十几天没得一刻清闲。

这天李鸿章闲下来,突然非常想吃一碗米粉,这才想起在“章记”米粉店有一笔欠账没还。他连拍额头后悔,抓上银子就走,一路小跑去了惠民门普贤寺后的小街。等他跑到店前,见门板紧闭,门可罗雀,他的心一紧,以为已经人去店空。

自从南昌形势紧张后,有不少店家关门歇业,带着细软逃到乡下。李鸿章过去一推,门竟然开了。老板正在店里抽烟,看到李鸿章十分惊讶,一时无话可说。李鸿章解释道:“老板,我还欠你一笔账。”

这大概出乎老板的意料,他冲着后面喊道:“妙玉,客官还钱来了。”

那个俊俏的小姑娘从后面跑出来,十分委屈地冲着李鸿章喊道:“大个子,你怎么才来还钱,害得我……”下面的话没说出口,她的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上次李鸿章没带钱,她父母都认定他是蒙饭吃的混混,赖了账绝对不会再回来了,妙玉则坚持说他不是那种人。结果,父母的预言应验了,李鸿章一天没来,两天没来,十几天了也没来。于是,妙玉不得不面对现实,心里却很难受,不是因为打赌输了,而是因为好好的那么个人怎么会是骗子。李鸿章今天突然出现,让一家人都有些始料不及,妙玉是又惊又喜,心跳得厉害,数落了李鸿章,脸又红得厉害。

李鸿章说明原委,妙玉的父母都觉得以小人之心度人有些不好意思。李鸿章奉上十两纹银道:“全南昌城里头,就是‘章记’米粉最好吃,小妹的小炒也味道独特,以后我要经常来吃你家的米粉,这银子就放在这里,你们只管记好账,最后一起结算。”

见状,老板推辞道:“这怎么好,十两银子,那要吃多少碗米粉!还是吃一次结一次账好。”

“你们信得过我,我更信得过你们。”李鸿章把银子又推了回去。

李鸿章点了一碗米粉,又让妙玉随便炒两个小菜。老板人实在,说道:“客官,这些天兵荒马乱的,小店的菜不新鲜。”

李鸿章无所谓,妙玉却眉开眼笑,说菜不新鲜她也照样做出可口的小炒。

米粉和小炒做好,父女三人都坐在那里看李鸿章一个人吃饭。老板问道:“这位客官,还没请教您贵姓。”

“在下姓李,在家排行老二,你就叫我李老二吧。”

“哪敢这么造次,我就称你李先生吧。”

妙玉则在一旁调皮道:“我就叫你李大个子。”

父母怪她没大没小,李鸿章则很乐意这个称呼。因为粮台事情多,他吃罢就告辞了。从此,李鸿章隔三岔五就去小店一趟,米粉、小炒,一副百吃不厌的架势。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奇怪,是小店的米粉特别吗?他想了想,主要是小店一家人很投他的心思,每次到小店去,心情总是轻松愉快。当然,那个叫妙玉的小姑娘是让人心情舒畅的主要原因。

有一天,老板问李鸿章道:“李先生,听你的谈吐,像是个有功名的人。”

老板娘在一边讥笑道:“那还用说,至少是个秀才,哪像你背了十几年八股文,连个秀才也考不上。十几年,娘们生娃也生一炕了。”

“你娘儿们懂个啥,功名哪能像你生孩子那么简单?只要有男人,哪个女人不生娃?”老板又转头问李鸿章,“请教先生,看谈吐你不只是个秀才,请教你的功名……”

谈到功名,正是李鸿章最得意处,他笑道:“我是甲辰科中的乡榜,丁未科入的翰林。”

老板虽是市井小商人,对功名可是万分的敬仰,他听到后惊叹道:“哎呀!李先生原来是翰林。看先生年纪不大,还不到四十吧?”

“虚度三十八年。”

“先生那是二十一岁中进士,二十三岁就成了天子门生,真是文曲星下凡。”老板掐指一算,连连恭维。

李鸿章谦虚道:“功名这事,也要碰运气。我就是运气好了一点。”

“李先生既然是翰林,怎么不好好在京里做官,跑到南昌来了?”这时,老板娘又插话问了一句。

“我是从翰林变成了绿林。长毛造反,朝廷派人到各地练勇,我就自动请缨回老家办团练,南征北战,这不就到南昌来办理粮台了。”李鸿章说的话半真半假,他不想把行迹过多地露给外人。

曾国藩几乎每月都有信来,所以李鸿章对祁门的情形比较了解。李世贤的太平军数路进攻,可是因为道路难行,不利大军展开,所以长毛人多的优势不能发挥,又加上鲍超、张运兰的援军赶到,因此祁门之围暂解。但李秀成的人马突然从江苏方向打过来,几乎要杀进祁门。这么连攻了十几天,祁门形势岌岌可危。可是不知李秀成是哪根筋出了毛病,突然决定回苏州过年,带着人马撤了围。曾国藩连遗书都准备好了,没想到绝处逢生,侥幸又躲过了一劫。

过了年,李秀成又率十万人马到赣东北来抄祁门后路,兵分三路,一路攻德兴,一路攻婺源,一路攻景德镇。鹰潭、抚州的长毛也跃跃欲试,说一旦拿下景德镇,就三路进攻南昌城。曾国藩忧心如焚,给李瀚章兄弟的信中焦急万状。李鸿章则认为长毛长途跋涉从江苏赶到赣东北,劳师远征,匆匆投入战斗,人数虽众,战斗力却不一定强。因此担心归担心,却不必太惊慌失措。李瀚章则认为老二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景德镇一旦被攻破,南昌的粮饷就无法运到祁门,祁门粮饷一绝,不攻自破。李鸿章就回敬道:“那老师就应该立即撤离祁门,否则困在这里,少不得屡屡身陷险境。”

真是被李鸿章说着了,能征善战的李秀成一军,战斗力却差得出奇。左宗棠在景德镇唱了空城计,把全部人马兵分两路,派出去支援德兴和婺源,内外夹击,先破了攻打德兴、婺源的两军。然后这两支人马又合兵一处,打了个伏击,把李秀成的六七万人打得溃不成军,从此撤离江西,再未踏入一步。

这些消息李鸿章随时带到小店,因此这成了一个消息中心,附近的商户都来打探。他已经与小店的一家三口非常熟悉,经常到后厨去看热闹,就像在自己家里。妙玉对李鸿章的感情再也掩盖不住,她看李鸿章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就是傻瓜也看得出。李鸿章心生怜悯,不忍伤这个小女孩子的心,只是娶一个小店家女儿做妾,他还拿不定主意,何况妙玉是不是愿做妾也未可知。妙玉的父母头脑还清醒,觉得两家相差十万八千里,女儿那是痴心妄想,只是李鸿章这个小财神,也没必要得罪。因此,夫妻两人费尽心思拿捏着分寸。

转眼已到了阴历二月底。这天在小店吃饭,说起南昌的小炒来,妙玉讲道:“要论我们南昌最好的小炒,要算藜蒿炒腊肉了。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没有藜蒿给你炒。”

“那要到什么时候?”李鸿章问道。

妙玉也不知道,就问道:“娘,现在藜蒿有没有了?”

“俗话说,三月藜、四月蒿、五月当柴烧。这才二月底,哪来的藜蒿,就是有,也不到一拃长。”妙玉娘笑道。

“那就是可能有。”妙玉小声念道。

妙玉爹一边忙一边道:“兴许朝阳的地方冒出头了。”

听了这话,妙玉不再吱声。

李鸿章要走时,妙玉悄悄叮嘱道:“大个子,明天晌午来吃饭。”

第二天不到晌午,李鸿章赶到小店,店里有些忙,但不见妙玉。妙玉娘笑道:“这个女崽子,一大早就出门了,到现在还没人影,也不说一声去了哪。”

李鸿章有些失落,在门口的小桌边坐了下来,眼睛直向外看。突然,妙玉就站在了他面前,问道:“大个子,你在看什么呢?”

这时,妙玉娘看到女儿回来了,便问:“你个死丫头,到哪里疯去了?”

妙玉举了举篮子,里面有一大堆嫩绿的半拃长藜蒿,像是表功道:“看,这是我从青山湖采的藜蒿。”

妙玉娘惊道:“我的老天爷,你这是吃它的命,没有半拃长。青山湖,一来一去二十多里地,你也不嫌累。”

李鸿章立刻明白,妙玉是专为他采的藜蒿,为此不惜跑了二十多里地,他心里不由得又感动又心疼。

趁大家不注意,李鸿章来到后厨。妙玉正在井台边摘藜蒿,她的一双绣花鞋湿透了,天还很冷,她不时地跺了跺脚。她的手也冷,不时拢到嘴边呵热气。李鸿章的心突然被融化了,他突然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妙玉。妙玉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是李鸿章,脸烧得似一块大红布,挣扎着道:“让我娘看见了!”

李鸿章贴着她的耳根道:“妙玉,你又何必跑那么远,看把你冻的。”

“我愿意。”见李鸿章不放,妙玉一狠心便挣脱了。

“我心疼。”

妙玉红着脸道:“你心疼我干什么,我是你什么人?”

李鸿章闻言,有些油滑地问道:“那你希望是我什么人?”

“我不知道。”妙玉把头扭到一边,“院子里冷,你别在这里冻着。”

这些话让李鸿章的心里暖暖的,他连忙蹲下来帮着妙玉摘藜蒿。

当天下午,李鸿章到南昌最好的成衣店里挑了一身杭绸衣裙,价格自然不菲,只是不适合春秋穿。第二天吃午饭时,他就带了过去,把妙玉娘叫到后院:“去年秋,我给小妹买了一身衣裳,这才想起来她不喜欢这种颜色。这衣裳在我手里已经放了半年,总不能扔了吧。我看妙玉的身材和我家小妹差不多,妙玉要是不嫌弃,就留下吧。”

“哎呀,李先生,她哪敢嫌弃。”妙玉娘一边说着话,一边又怕被人误解成贪财之人,又补充道,“这么贵重的东西,俺们可不敢收。”

妙玉尖着耳朵在旁边听,她见李鸿章托着衣服,尴尬地站在院子里,就跳出去道:“为啥子不收?是他妹妹不要才给我的,又不是专给我买的。”说完,她一把从李鸿章手里夺过去,在自己身上比画来比画去。

妙玉娘见女儿喜欢得不得了,不忍再夺下来,就说道:“我去给你拿银子。”

“这就见外了,我又不是卖衣服的,哪能要银子?”李鸿章一听,当然不答应了。

妙玉爹见妙玉在试衣服,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往李鸿章手里塞银子,道:“这衣服肯定贵,银子你一定收下。”

妙玉怕娘不怕爹,把银子夺去道:“他又不是专门给我买的,是她妹子不要才送我的,你给他银子干吗?”

李鸿章吃罢饭走时,妙玉直把他送到门外,李鸿章小声道:“妙玉,那衣服是我昨个给你买的。”

“我又不是木脑壳,当然知道是给我买的。”

晚上饭后无事,妙玉爹娘终于下决心与女儿谈一谈,断绝她的痴心妄想。妙玉娘只怕女儿现在被人欺、将来受难为,所以态度非常坚决,不存任何奢望;妙玉爹则崇拜李鸿章的功名,心思有些活络。但在这家中,向来是女人拿最后主意,所以他也只能附和妙玉娘的意思。

“妙玉,那个李先生对你说过什么?”妙玉娘这样问女儿。

“大个子说了千万句,我哪记得说过什么。”妙玉故意装糊涂。

“女崽子,你可不要跟我捏脑浆,你别痴心妄想,攀什么高枝,让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妙玉娘说话直,出口有些难听。

“我卖什么卖!”妙玉生了气,白着脸瞪着眼看着娘。

妙玉爹心疼女儿,对妙玉娘道:“你扰雀些啥!妙玉,你娘的意思说李先生那是翰林,天子门生,咱高攀不上。看他年纪,肯定已经孩秧子满地爬。你去少不得做人家小妾,你甘心吗?”

妙玉娘怪丈夫没说明白,大声道:“就是你甘心做偏房,娘也不同意。娘是亲娘,不会误你。找个一老朴实的女婿一心一头地疼你,比什么都强。你也不想想咱是什么人家,他是什么人家,驮了搭子,还不警不觉。”驮了搭子是南昌土话,意思是中了人家圈套。

妙玉被娘一顿教训,心里难受,眼泪哗哗向下淌。妙玉爹看着心疼,道:“好哩哩个哭什么嘛?”

“我还是那句话,不要怪娘杀辣,断了你的痴心妄想,将来娘给你许个可劲的女婿,你在家里说一不二,那才是正办。”妙玉娘也心疼,但不能不把话说明白,然后她又对丈夫说,“你可不要顺风打旗,害了咱女崽子。”

妙玉哭了半夜,不仅仅是因为娘话说得难听,还因为娘说得其实有道理,她有时也怀疑自己是痴心妄想,因为李大个子至今没有一句踏实话给她。

隔天见到李鸿章,妙玉就不理他,拿一张冷脸给他看。李鸿章莫名其妙,跟到后院问道:“妙玉,你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妙玉最后还是没忍住,道:“你还是把衣裳拿回去吧,我受用不起。”

“这又是为烘个!”李鸿章一急,连合肥土话也冒出来了。他明白妙玉听不懂,学着南昌话说,“要我拿回去,这是为什么哩?”

想想这些天母亲的训斥和劝诫,妙玉心里又委屈又矛盾又怕真的与李鸿章无缘,众味杂陈,遂变成一连串的泪珠滚了下来。

李鸿章知道再耍滑头是不行了,必须说句实打实的心里话,于是便道:“妙玉,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猜得到我的心思。”

“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妙玉抹了一下泪。

这时候妙玉娘已经伸头往这边看了好几次,李鸿章只能长话短说:“我家里已经有婆姨了,你进门就要做小,我心里有些不忍。你要不嫌委屈,我就托人来说媒。”说罢,他就回到店里,像没事人似的。

吃罢饭,妙玉照例送李鸿章出门,不过这次送得远了点,在路上她小声问道:“她厉害吗?好不好侍候?”

这话意思很明白,妙玉心甘情愿做李鸿章的妾,唯一的担心是正室太厉害。

李鸿章保证道:“这个你放心,她也是书香门第的人家,通情达理得很。再说,还有我呢,不会让你吃委屈。”

“那我等着。”妙玉说的等着,自然是等李鸿章来提亲。

周边的熟人都向这边看,章家米粉店的女崽子喜欢上一个吃米粉的大个子,大家都心照不宣。妙玉拿眼角余光扫他们一眼,心里想,等我嫁给翰林大个子,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李鸿章的心情有些矛盾,他面对妙玉的时候怜香惜玉,非娶不可。可是离开她后,他心里难免掂量,堂堂翰林娶一个小店主的女儿做妾,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张口。他原本要和大哥商量一下,好几次张了张口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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