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八日午时,天色晴朗,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时节虽近中秋,但在这个时分,天气仍然是热的。
今天的会场,是豫亲王多铎亲自安排的。他充分发挥了组织才能,从会议人数到位置划分,从鞭炮点燃的时间到人群欢呼的姿态,从诸王贝勒、文武朝臣、蒙古藩王、朝鲜世子朝拜的顺序到饶余贝勒阿巴泰的上台,从歌舞的时机到颂歌的内容等等,都以礼部的名义,通告了所有的与会者。
这样一来,完全消除了以往集会时的混乱陋习,使人们预感到这次集会的庄严,首先在心头蒙上了一层新鲜、好奇的神秘色彩。而新奇和神秘,才能抓住人们的心。
大清门外的哨亭上,站着担任警戒的两黄旗士卒,他们着甲胄,挎腰刀,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显得十分英武。镶黄旗护军统领塔胆,骑着马,带着护军来回地巡查,更增加了一层神秘的气氛。观看的平民百姓,都被赶到远远的警戒线以外。
在十王亭广场,各旗将领都规规矩矩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就连各旗的固山额真也戎装整齐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十王亭中的两个翼王亭,今天另作了安排:右翼王亭里,挤满了蒙古各部藩王和他们的子女;左翼王亭里,端坐着朝鲜世子、大君和使者。大政殿丹墀下前几行,是满族的郡王、贝勒、贝子、大臣和内院学士;后几行,是汉族的内院学士和一大群剃掉头发、换了服装的明朝降官降将;再后边,就是各旗官佐以上的将领。大政殿的台基下,面对人群站着一排身着甲胄、手执腰刀的镶黄旗护军,既监视着会场,又装点了威严。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在九条珠龙盘绕的台阶上,铺着一条长宽适度的红色地毯:在丹墀上矗立的两根朱红圆柱中间,放着那张奇特的鹿角宝座。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由大政殿盘龙台阶直至奏乐亭前,是一条宽约十步的人行通道,通道两旁二十顶白色帐篷里的桌子上,摆着杯盘、酒坛和烧熟的整羊。
多么别致的宴赏会啊!多铎一出手就抓住了人们的心。
午时的钟声响了。整个会场鸦雀无声,人们知道,皇太极要来了。
皇太极着金黄色盘龙帝王服,乘朱红敞篷雕龙镶金御轿,由代善、豪格、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扶轿护驾,从凤凰楼前起轿,穿过飞龙阁、崇政殿,出大清门向东一拐,走进了十王亭广场。在皇太极出现的一瞬间,两侧奏乐亭上长号吹响,鼓乐高奏,广场上鞭炮齐鸣,欢呼声雷动而起,“皇上万岁”的声浪从四面八方向皇太极卷来。他在霎时间的震惊之后,心里舒坦了。他的轿子在通道上徐徐向前,两边的人群波浪式的向他弯腰致敬。鞭炮声、鼓乐声、欢呼声在他的四周轰响着,交替着,冲撞着。他的心里,从未有过这样的快意和满足。
多铎打出的第二手,征服了皇太极的心。
皇太极的轿子停在大政殿的丹墀下。站立在台基下的一排镶黄旗护军,一齐跪倒,向他祝福。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他觉得新鲜而有趣。他微笑着,踩着猩红的地毯,登上了大政殿。
当看到在两根朱红圆柱之间只有一把鹿角宝座时,他愣住了。此时,豫亲王多铎突然跪在他的面前,大声禀奏道:
“禀奏皇上:礼部多次商议,皇上文武齐天,大清兴盛,实系皇上一身。诸王贝勒与皇上并肩而坐,实属不当。况且,皇上方略已定,计日进关,入主中原。中原之礼制,应先行于今日,以免来日因朝礼不周,惹中原人士窃笑。礼部已明令诸王贝勒,从今日起,皆列座于阶下,以符为臣之道。”
多铎的话音刚停,多尔衮和阿济格立即跪倒禀奏:
“臣等当列座阶下,恪守臣礼。”
多尔衮、阿济格的忠心感动了人们,会场立即响起欢呼声。
代善一愣,心里后悔地嘀咕:“我又晚了!”随即,两腿一弯,跪在地上。
豪格心里骂了一声:“妈的!真会拍马屁!”也跪在地上。
济尔哈朗斜视了多铎一眼,也跪倒了。
在人群的欢呼声中,皇太极陶醉了。他抬手说道:
“诸王请起!就座!”说完,自得地坐在鹿角宝座上。
多铎打出的第三手,奏效了。
接着是朝拜仪式:
鼓乐声中,首先是由郡王、贝勒、贝子组成的队伍登上大政殿,向皇太极行三跪九叩之礼。皇太极站起答礼,然后命他们坐于阶下和硕亲王之旁。
第二队上来了,是满族文武朝臣、内院学士。他们向皇太极行三跪九叩之礼。皇太极站起答礼。
第三队跟着来了,是蒙古各部藩王和他们的子女,也行了三跪九叩之礼。皇太极答礼时与他们交谈了几句以示抚慰,请他们坐于大政殿丹墀的左侧。
第四队来了,是朝鲜世子、大君和使臣,也是行三跪九叩之礼。皇太极扶起世子、大君,与使臣说笑几句,并请他们转达对朝鲜国王和王妃的问候,请他们坐于大政殿丹墀右侧。
此时,皇太极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他刚坐下,第五队又来了。他们是汉族内院学士和归顺的明朝官员,也是行三跪九叩之礼。他本来不想站起,但突然发现新归顺的洪承畴也跪在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之后,他急忙站起,上前几步,扶起洪承畴。正要宽抚与嘉勉几句,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率领的本旗大臣已登上台阶,他只好让洪承畴弯腰走开,去迎接谭泰等人的朝拜。接着是镶黄旗、正红旗、镶红旗、正白旗、镶白旗、正蓝旗、镶蓝旗、汉军八旗的固山额真或总管旗务大臣率领本旗将领的朝拜。他们依次走上,叩拜,走下,皇太极依次迎接,答礼,送下。时间已过了一个时辰,皇太极的两腿已经发软了。
多铎打出的第四手,也没有落空。
突然,一队着旗装、踩寸子的宫女歌伎袅袅娜娜地由大政殿后厅舞出,在皇太极面前轻歌曼舞:
安哲,纳尔浑……
彩云飘在蓝天,
骏马奔在草原,
鸟儿唱在枝头,
月亮爬上东山。
鄂罗罗,英明的皇上啊,
纳尔浑,功德无边。
安哲!草原绿了,
鄂罗罗!是皇上的雨露浇灌。
安哲!花儿红了,
鄂罗罗!是皇上的血汗浸染。
安哲!土地宽阔了,
鄂罗罗!是皇上的马鞭开拓。
鄂罗罗!是皇上的龙旗飞卷!
纳尔浑!纳尔浑!纳尔浑!
安哲!我们的皇上啊!
功德无边。
这是从未唱过的歌!这是从未跳过的舞!像神仙洒下的甘露,像萨满布下的福音,滋润了皇太极的心,滋润了人群的心!满、蒙贵族欢呼起来,汉族学士和明朝的降官降将也跟着附和,朝鲜世子、大君、使臣也随着呐喊,各种不同的语言唱起同一首颂歌。皇太极坐不住了,他那虚弱的身躯已经受不了强烈的激动,头有些晕了,眼前闪着金花。但他在陶醉中,根本没有想到这是病发的前兆。
可怜的帝王啊,被狂热的颂扬搞昏了头。
多铎打出的第五手,也成功了。
这时,披红戴花的饶余贝勒阿巴泰出现了。他走上大政殿,匍匐在地,爬到皇太极的跟前,行了三跪九叩之礼,然后站起,再行抱见礼:抱皇太极的腰,表示心心相交;贴皇太极的脸,表示亲切和睦;抱皇太极的腿,表示以身相托;摸皇太极的脚,表示恭顺服从;吻皇太极的袍边,表示乞求赐福。皇太极无比激动,紧紧抱着阿巴泰,久久地凝视着阿巴泰,拍抚着阿巴泰的两肩,为阿巴泰擦去了高兴的眼泪,突然挽起阿巴泰的臂膀,对着诸王贝勒,蒙古各部藩王,朝鲜世子、大君、使者,文臣武将,发表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讲话:
“阿巴泰,好样的!这次奉命伐明,八个月里,克城八千八座,降城六座,俘官兵人丁三十六万,得金一万二千,得银二百二十万。真是朕的好兄长!朕封你为饶余郡王,明天为你举行册封大典!”
人群一齐欢呼,阿巴泰抱着皇太极的腰,亲皇太极的衣边,感动得流着眼泪。他没有想到皇太极封他为王啊!
皇太极向人群挥手,大声喊道:
“中原明朝是什么?是一棵长了几百年的大树,树干有十几围粗,我们一下子扳不倒它。可我们要像阿巴泰一样,先砍掉它的枝枝杈杈,剥光它的树皮,一批一批砍,一层一层剥,叫它枯死干死,成为一棵光秃秃的歪脖柳。那时,把它砍倒烧火,煮咱们的羊肉!八旗将领们,好好干,入主中原,夺取明朝江山!”
全场沸腾了。狠斗凶杀的八旗官佐,听到皇太极气壮山河的呼喊,尽情地欢呼起来。有的把腰刀举起,像是要马上砍倒明朝这棵大树一样。
多铎抓住这狂热的气氛,带领正白旗的将领大臣,举起一大杯酒,跪在皇太极面前。皇太极正在情绪高昂的顶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其他各旗的固山额真、将领大臣,也不甘落后,都代表本旗兵马,举杯而来,跪在皇太极面前。同是自己的兵将,同是一旗兵将的心,同是一杯酒,哪能厚此薄彼,分近分远呢!皇太极纵声大笑,挽起衣袖,豪情满怀,一口气饮完面前的八大杯酒。
这也是从未有过的豪饮啊!
皇太极喝完八杯酒之后,胸闷、心烦、头疼、眼花等病症接踵而来了。
多铎最后的一手,击中了皇太极的要害。
皇太极毕竟是个硬汉子,他知道自己的病就要犯了,但还是倔强地站着,很有礼貌地对诸王贝勒,蒙古各部藩王,朝鲜世子、大君、使臣拱手说道:
“请大家尽情畅饮,尽情嬉戏,朕向诸位告退了。”
皇太极乘轿回清宁宫去了……
宴赏会的狂欢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