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高悬,火把高举,大政殿前的宴赏会正进入狂欢的髙潮中。帐篷里的酗酒猜拳声,此起彼伏,声音越来越高,有人已喊破嗓子,发出尖怪的号叫。一些八旗将领,已经酒醉如泥,横七竖八地仰卧在地上,更加肆无忌惮地瞎扯着,胡闹着,叫喊着,从地上拾起羊骨头啃嚼着,抱起酒坛倒灌着。什么“蓟州小妞”呀,“天津姑娘”呀,“登州媳妇”呀,争着夸耀自己在战场上的战功和在女人身上的武功。
阿巴泰,现在是饶余郡王了,已经喝得醺醺大醉,光着膀子在各帐篷里乱窜,见肉就吃,见酒就喝,对着醉倒的和快要醉倒的将领们叫喊着,笑骂着。
在十王亭之间的广场上,龙舞也耍开了。那龙在夜空之下,火把之间,人群之中翻腾蜿蜒。因为人群拥满广场,加上这样的宴赏狂欢根本不需要约束,这些剽悍粗野的官佐士卒们随着龙的翻腾也跟着呐喊跳跃起来。有的因脚被踩了,腰被搡了,就相互叫骂,以至于动手厮打。但这些都完全是高兴的表现,即或有的头破血流,也都是以笑开始,以笑结束。
在大政殿的丹墀上,朝鲜歌舞正在演出。这是朝鲜国王为了取悦皇太极,特意从汉城送来的。今天,专门安排给贝勒、贝子、文武大臣、蒙古藩王、明朝降官降将观看,既可以显示皇太极对朝鲜国王的重视和友好,也可以显示满族贵族的兴致和风雅。朝鲜姑娘们的歌声是甜的,舞姿是柔的,腰身是软的,情态是媚的。文臣们点头,武将们叫好,蒙古藩王和明朝降官争着凑趣,贝勒和贝子们都在瞪着眼睛,琢磨着歌伎们的身形、个头、长相和神采,以确定自己猎取的目标。音乐响着,歌伎舞着,贝勒和贝子们的心跳着……
在这纷乱、狂热、豪爽、沸腾的级情欢乐中,和硕亲王们的心是紧张、沉重和不安的。
礼亲王大贝勒代善正在正红旗亭子里喝着闷酒,亭子外面的一切声音都使他感到厌烦。皇太极今天在宴赏会上长达两个时辰的接见、赏赐和思路清晰、声音洪亮的讲话,使他惊讶,而最后的八杯豪饮,使他心寒胆战了。皇太极的精力如此充沛,使他感到威胁、可怕。当他想到今天宴赏会上那独占殿堂的鹿角宝座,那令人肉麻的颂歌,那低微谄媚的敬酒,那趋若仆役的神态,他对多尔衮与多铎的希望完全落空了。多尔衮嘛,为了他自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多铎嘛,就是利用执掌礼部的职能,以健全朝制为借口,背弃了“八大贝勒共治国政”的遗训,把皇太极推上了权势的顶峰,他自己也混入了“八分”,居于豫亲王的高位。代善想,如果济尔哈朗揭发于前,多尔衮、多铎控告于后,他的生命、财产、地位就会立即失掉。他喝着闷酒,思索着摆脱眼前困境的办法:一个抢先告发多尔衮的念头涌上心头。他还没有来得及仔细考虑,启心郎索尼走进了亭子:
“请礼亲王速进清宁宫议事!”
代善望着索尼,心里打了一冷战:抢先告发多尔衮的念头在刹那之间决定了。
在正蓝旗亭子里,桌椅都被搬到亭子外面去了。肃亲王豪格和英亲王阿济格跪在一张满花方格竹皮凉席上做“嘎啦哈”游戏。竹席的两端,堆放着五十两白银。这是他俩投下的赌注。
其实,他俩投下的真正赌注都藏在自己的心里。豪格的愿望是:如果这场游戏获胜,他将击败多尔衮而登上皇位。阿济格的愿望是:如果这场游戏获胜,他与多尔衮、多铎的密谋准能全盘成功。他们的亲信将领,似乎猜着了各自主子的用意,都分别站在豪格与阿济格的身后,屏着呼吸观看着战斗。
“嘎啦哈”,就是猪后腿上的关节,呈椭圆形。在玩法上,类似现在孩子们的“抓子”。就是在一张席上,散放着几十个,上百个嘎啦哈,玩者抛起一子,在其落下接住的短促时间内,玩者抓起的嘎啦哈越多越好。两人轮流进行,落子易主。最后以抓起的嘎啦哈的多少确定输赢。
努尔哈赤在世时,每当打了胜仗,召开宴赏会后,必与将领们玩嘎啦哈,一则借此以联络相互间的感情,二则以此而寄托兴致。传说,努尔哈赤手很大,是玩嘎啦哈的能手。如果在游戏中,有谁能赢他,他便特别高兴,或赏宝珠,或赏骏马,或赏银两,决不吝惜。据说,额驸纳喇氏鄂托伊就是努尔哈赤在玩嘎啦哈中看中的,所以努尔哈赤把女儿嫁给了鄂托伊。因此,嘎啦哈游戏,就成了宴赏会后的保留节目。今晚这场嘎啦哈游戏,完全是另外一种情景。阿济格脱去了上衣,光着膀子,一道道刀箭伤痕在隆起的肌肉上发亮,他面色阴沉,眼珠突出,大有“来来来,与我一搏”的气概。豪格也脱去上衣,穿着一件白色短褂,腰间挂着那把从不离身的祖传短刀,两道眉毛拧到一块,两腮上的短髭横张着,只有在战场冲杀时,才能看到这样凶猛的神态。
他俩跪在竹席两端,汗水已经滴湿了膝盖下的凉席。他们两腿之间,收藏着各自抓起的嘎啦哈,如同在战场上抓到的俘虏一样,生怕丢失了一个。
“战斗”已经进行了半个时辰,满花方格竹皮凉席上只剩下十几个嘎啦哈,阿济格占了上风,而且又轮到他抓子。这真是决定性的一抓啊!阿济格挪动了一下位置,松动了一下因跪的时间太久而有些麻木的两腿,一双出了汗的手在裤子上狠狠地擦了几下,便集中精力,投入了这最后的一搏:他把一个嘎啦哈高高拋起,但在抓子的时候,由于求胜心切,用力过猛,一片竹刺刺进他的指甲缝里。他本能地一缩手,拋起物落下,砸在他的手背上,阿济格失手了。他背后的亲信将领们发出了惋惜声。竹刺直立在几个嘎啦哈之间,如同几个横卧的伏兵举起一根长矛指向扑来的敌人。阿济格急了:
“这次不算,重抓!”
豪格当然不让:
“叔王,你怎么耍赖啊!”
“竹刺扎了我的手,你看,血都流出来了!”
“那也不行!自古抓嘎啦哈没有这个规矩。你记得吧,我们小的时候看太祖皇帝抓嘎啦哈,竹片扎破了手心,落了子,也没有重抓嘛!”
豪格端出努尔哈赤权威性的先例,阿济格无话可说了。豪格要把竖起的竹刺压倒,阿济格不干了:
“慢!这根竹刺不能动,它是立着的!”
“叔王,这根竹刺是你刚才抓起来的,不是原先有的……”
“这几个嘎啦哈刚才我也动了,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你能动吗?”
“竹刺立在嘎啦哈中间,我怎么抓子?你想让它也扎破我的手啊!”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前年,我与皇上抓子,一个嘎啦哈滚到席子边,席边伸出的竹刺有四五根,比这大多了,皇上就没有动。你能动吗?”
阿济格端出皇太极的先例,豪格也无话可说了。
豪格看着那根竹刺和竹刺周围的几个嘎啦哈,挪动了一下位置,往手心里喷了一口唾沫,拋物一起,翻手向嘎啦哈猛扫而去,反手接住了落下的拋物。
他身后的亲信将领同声喝起彩来,豪格一抓成功了。他高兴地把手张开,那根竹刺和几个嘎啦哈一起,被他握在手心里,竹刺把手心划开一寸长,鲜血染红了嘎啦哈,从他的手指缝里滴落在凉席上。
阿济格幸灾乐祸地笑了。
在极其严肃的气氛中,各自清点两腿间的“战俘”,结果,得子相同,不分胜负。他们心里都不痛快,又都不服气,都在暗暗地想着:
“这皇位能是你的?老子不信!”
阿济格大声喊道:
“豪格,还敢来吗?”
豪格用舌头舔了一下手心里的血,脱下短褂,用力向席一摔:
“来!”
这时,执事太监走进亭子,向豪格宣诏:
“肃亲王豪格,立即进清宁宫见驾!”
豪格、阿济格都愣住了。
在镶白旗亭子里,睿亲王多尔衮正在宴请洪承畴。
洪承畴归顺大清一年多来,皇太极一直让他居于深宅大院之中,白日品茶饮酒,弈棋赋诗,晚上听歌看舞,美女侍寝。一年多来,皇太极虽然也有几次宴请赏赐,但都没有问计于他。起初,由于战场奔驰、鞍马劳顿和三官庙绝食,精疲神累,对这终日无事养尊处优的生活还觉得称心,尤其那些悉心奉迎的满族侍女,使他觉得更有一番趣味。但日子一久,心里越来越觉得空虚了。他很想把自己一生的所学和十多年来对明朝的了解,全部奉献给皇太极,为自己开拓一条新的道路。但皇太极对他,仍然是囚鹰于笼,不让展翅。他心里弄不清楚是时机未到呢,还是皇太极仍存疑心?当想到后者时,他的心是凄苦的,绝望的。
是啊!不能矢忠到底的人,哪个帝王放心呢!历史学家笔下的贰臣传,不都是用笔墨敲打自己这样的人物吗?他盼望在三官庙给他人参汤的那个女人能再出现在他的面前,给他指点迷津,排除这心底之苦。可那只黄鹤楼上的仙鹤,一年多来,竟然杳无踪迹了。
今年五月,皇太极突然下令,命洪承畴为内院大学士,准予参议朝政。他觉得时机到了,可以一鸣惊人、一飞入天了,便连续三日三夜,奋笔疾书,拟订了一份《中原定鼎十策》的奏折,准备亲手呈给皇太极。谁知皇太极近半年来总是有病,终不能作倾心之谈,使他深有“长门月冷”之感。
昨天,洪承畴接到礼部邀请参加宴赏会的通知。他思虑良久,断定皇太极一定会亲自主持,便连夜把《中原定鼎十策》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决定携带在身,以便朝拜时,视机会呈于皇太极。谁知今天的机遇奇缘,竟被似虎如狼蜂拥而上的八旗将领给冲散了。他心里很不痛快,暗暗地叹息道:
“难道就这样老死沧州吗!”
今晚,当接到多尔衮的邀请走进这镶白旗亭子时,一种“知遇”之感使他激动不已。他已在盛京待了一年多,知道多尔衮的地位和力量,对多尔衮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他心里早有几分敬重和畏惧。他看得出来,当多病的皇太极死去之后,这个人很可能坐在那把鹿角宝座上。但他毕竟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人,知道在什么时候应当说些什么。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以雍容自若的态度,等待多尔衮开口。
多尔衮此时的心情是紧张的,充满着喜悦的。皇太极已经跌入他的圈套,活着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他当然知道,在他登上皇位之前,与皇太极的长子豪格还要做一番较量,但他怀有必胜的信心。豪格是一介武夫,胸无城府,有他的弟弟豫亲王多铎一个人对付也就够了,用不着自己更多地操心。他现在考虑的是:在登上皇位之后,应当先干些什么?他明白,一个没有作为的皇帝,是没有人佩服的,也是维持不了多久的。皇太极继承父亲汗位之后,东抚女真诸部,北征林丹汗,南抚朝鲜,西取松、锦,使关外群雄折服,归于一统,从而成了无可争议的皇帝。现在,留给自己驰骋的空间,只有长城以内的中原了。
那辽阔的、纷乱的、人才辈出的、群雄逐鹿的中原啊,是一块肥肉,也是一块钢铁,更是一座奇雄峻险的高山!要吞下去,爬上去,不是容易的啊!
多尔衮邀请洪承畴前来,就是想摸一摸这位崇祯信任的蓟辽总督的肚子里,究竟有多少货色。范文程是皇太极的心腹智囊,多尔衮也需要自己的心腹智囊啊!
多尔衮斟满一杯酒,高高举起:
“先生的道德文章,我是早就听说过的,只是没有机缘长谈。今日幸会!请饮此杯!”
多尔衮的谦恭态度,使洪承畴心中十分奇异:“难道有所询问吗?”他急忙站起,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睿亲王!”说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明朝的许多降官降将,参见多尔衮时,都是战战兢兢的样子,都说过许多低三下四的话,如“再生父母”呀,“感恩戴德”呀!可今天,洪承畴一句简单的回答,使多尔衮觉得新鲜,别致,立即产生了敬重的念头:“到底是洪承畴啊!”随即为洪承畴斟满第二杯酒。一番谦让之后,与洪承畴同时落座。
“先生久居中原,对关内情形,当了若指掌。大清兴衰成败,在先生一语之间。望先生不弃,多多赐教。”
洪承畴明白了,这大概就是多尔衮今天邀请自己的主要目的。几十年的官场生涯告诉他,一说就售的东西是要折价的,刘备三顾茅庐,不是才换得一篇《隆中对》吗!他要吊一吊多尔衮的胃口,试探一下多尔衮的口味究竟如何。
“睿亲王春秋鼎盛,资兼文武,中原人士都仰目而望之,明朝官员,都捧心而服之。逐鹿中原之策,想睿亲王思之必熟。洪承畴乃败军之将,一介书生,胸中实在是有墨汁而无谋略。请睿亲王鉴谅。”
多尔衮举起酒杯,微微地笑着。
“十几年来,中原盛传先生之贤,难道都是假的?”
“俗语说‘十里无准信’。睿亲王可以这样看待。”
“崇祯皇帝对先生希望之大,委托之重,信任之深,难道也是假的?”
“崇祯深居简出,凭文书塘报治理朝政,故而所作所为所言,实不足取。睿亲王也可以这样看待。”
“先生三官庙死而复苏,难道我们的皇上看错了人?”
多尔衮这既含讥讽,又含威胁的一问,使洪承畴突然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他若依问而答,不是欺君,就是谄媚,同样都会带来不利于自己的结果。他立即决定用圆滑的回答对付这位可怕的睿亲王:
“三官庙死而复苏,乃天神启我于愚昧,出我于迷津……”
不等洪承畴说完,多尔衮哈哈大笑:
“使先生死而复苏的,不是天神,是永福宫里的庄妃!”
洪承畴哑然无声,但心里翻动了:
三官庙里,使他迷恋人世、不愿徒然死去的那女子是谁?一年多来,在他的心里始终是个谜。那女子的美丽,那目光的晶莹,那话语的柔和,那才智的纵横,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但从那天见过之后,就像奔月的嫦娥一样,蓦然消失了。他曾多次向侍女打听,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庄妃,皇太极的妃子!人们都说长得很美,原来就是你啊!
多尔衮收住笑声,举起酒杯,走到洪承畴面前,低声而坦率地说道:
“中原之事,难道先生真的不愿置一词吗?范文程几十年来,为我的父兄执囊设谋,统一了山海关外,位居文臣之首。据我所知,先生对于中原内情的了解,十倍于范文程,愿先生能效诸葛于蜀汉,周郎之于东吴,谋助于我,以定中原。”
多尔衮说完,把酒杯置于洪承畴面前,然后深深施了一礼。
洪承畴惶恐了,感动了,手足无措了!他听得出来,多尔衮此刻已经以皇上的身份说话了!“知遇”之感使他两腿发软,他急忙跪倒,受宠若惊地掏出《中原定鼎十策》,跪呈于多尔衮:
“臣一年多来,无所事事,酒后茶余,拟订一份奏折,名曰《中原定鼎十策》,欲献皇上。奈何皇上日理万机,无片刻之闲,机缘不遇,臣常叹无福。今蒙睿亲王错爱,感恩戴德,无以为报,仅以《中原定鼎十策》王献,以表臣耿耿寸心。此乃臣一孔之见,供睿亲王参阅裁决。”
这时,豫亲王多铎神情紧张地闯进亭子:
“大贝勒奉旨进宫了!”
“噢?”
“豪格也奉旨进了清宁宫!”
多尔衮面色阴沉,在亭子里徘徊着,思索着。突然,他停住了脚步:
“让外面的锣鼓敲得更响一些!让这狂欢之夜更热闹一些!再弄些鞭炮来放!”
多铎、洪承畴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