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我们同往常一样待在罗斯郡的塞尔登城堡。十一日早上,不论天气是晴是雨,不论议院是否开会,也不管那些十万火急的指令,查尔斯一定要离开伦敦,这缘于他不安分的天性。十二日拂晓,他定会在荒野上不遗余力地猎幼鸟,只要不犯法,能多早开始就多早开始。
他就像扫罗和大卫[21]一样,勇往直前,杀死千千万万,满屋的枪支供他使用,最后养鸟人提醒他,松鸡也已经打得够多了。此时,他觉得自己这方面的“工作”也完成得差不多了,于是就在大获全胜之后迅速抽身,去布莱顿,去尼斯,去蒙特卡洛或者其他地方。他必须要一直“跋涉”。他要是去世了,我想,他也一定不会老老实实地在坟墓里安息,他的鬼魂会在全世界游荡,吓吓那些老妇人。
“在塞尔登,”他步入普耳曼卧车时,叹了口气,对我说,“至少我不会碰到那个骗子!”
实际上,他刚刚稍微有点厌倦了每天都要紧绷神经的日子,便发现了一笔送到嘴边的小生意,这也暂时让他不再去想什么克雷上校、他的同伙,还有他们一起干的那些好事儿!
我得提一句,就在那年夏天,查尔斯在非洲德兰士瓦边境处购得一块不错的土地,据说出产黄金。不管它以前有没有黄金,现在查尔斯把它弄到手了,就凭这一点,它怎么都会出产黄金。这世上还没有谁能像查尔斯那样,有点石成金的真本事:不管什么,一经他手,即使不会变成钻石,也起码会变成黄金。因此,当我内兄刚从当地卖主(一位名叫蒙特索瓦德的德高望重的酋长)手中购得这块土地,督促自己的一家公司进行开发时,他在当地的一个死对头克雷盖拉奇勋爵(曾经的大卫·亚历山大·格兰顿爵士)也立即购入了一块类似的土地,紧挨着查尔斯,那块地的大部分地质状况同查尔斯的那块别无二致。
结果没让我们失望。一两个月以后,当时我们还在塞尔登,当地的探矿者给我们写了一封鼓舞人心的长信。他们一直在那儿寻找金矿矿脉,告诉我们在地块的一角,发现了一条很好的金矿岩脉,掘地即可得;不过,可惜只有几码在查尔斯的地界内,其余的全在当地称作克雷盖拉奇勋爵的地块上。
信中还说,还好我们的探矿人员很机智,虽然小格兰顿先生也在探矿,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同一条矿脉上,但他们的那些探矿人员没有发现这些含金石英,于是我们的人对此三缄其口,秘而不宣,等着查尔斯本人来处理此事。
“能不能说土地边界有争议?”我问。
“不行,”查尔斯答道,“要知道,边界是按照经线来画的,这没办法变,我们不能矢口否认。想变更经线,总不能把太阳也买下来吧?总不能贿赂一下测量器具吧?再说了,那是我们自己画的边界。办法只有一个了,西,联合,两家联合起来!”
查尔斯的脑子可真好使!他说到“联合”这个词时,那语气语调听起来如同诗歌般悦耳。
“太妙了!”我答道,“别透露一点风声,立刻和克雷盖拉奇联手。”
查尔斯闭了一只眼,若有所思。
就在当天晚上,我们在当地的首席工程师发来密电:“小格兰顿不知何故动身回家,我们怀疑他已知晓一切,不过我们还未将此秘密向任何人透露。”
“西摩,”我内兄郑重地说道,“时不我待!我必须今晚就得写信给大卫爵士——我指的是那位尊敬的勋爵。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何处?”
“两三天前的《晨报》上说,他在格兰拉奇。”我答道。
“那我就请他过来,一同商量这件事,”我内兄继续道,“他们说那条矿脉资源非常丰富,我一定要分一杯羹。”
我们走进书房,查尔斯给他的商业对手草拟了一封——我不得不说——极为高明的信件。他在信中指出,这个国家的矿藏有可能很丰富,但目前还不能确定,说碎石和研磨的成本也许会让人望而却步;获取燃料的费用也很高,并且运输不便;还说水也匮乏,并且还都在我们这边。还说你我两家公司万一要是碰巧真的发现了矿石,就会建起两套冶炼炉或泵站,各自引水过来,而实际上,一套足矣。这样一来,双方都会元气大伤。总之——引用那句金玉良言——双方联合起来,也许比彼此竞争来得好。并且,他还建议,至少双方应该就这个问题进行一次会谈。
我替他把信写好,他拿出克伦威尔[22]那副不可一世的派头,在上面署了名。
“这封信十分要紧,西,”他说,“最好还是寄挂号信,以免落入小人之手。不要给多布森,让西塞琳带着信坐马车到弗里斯寄出去。”
尽管我们在塞尔登能看到全苏格兰最美的峡湾,不过它有一点不便之处:离火车站有十二英里之远。
西塞琳按照指示接过信件——那姑娘,可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帮手!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从第二天的《晨报》中得知,小格兰顿已经比我们抢先了一步。我们的眼线给我们发出密电的同时,他已经从非洲赶回来了,并且立刻在格兰拉奇同他父亲碰了头。
两天后,我们收到了对方十分客气的回复,内容如下:
克雷盖拉奇度假屋,格兰拉奇,因弗内斯郡
尊敬的查尔斯·凡德里夫特爵士:
阁下二十日信件已收悉,万分感谢。阁下之意,南非之事,不应使之损伤你我双方利益,此等好意,鄙人鼎力赞同。阁下建议你我双方面谈,共同商讨联合之可能,万分歉意,日前敝处有诸客造访——想必阁下亦是如此——故实不能离开格兰拉奇。所幸,犬子从金伯利归来,暂休在家,乐意前往讨教,聆听阁下高见。阁下安排,宜顾全双方利益,亦是鄙人之意。小儿于明日午后抵达塞尔登,全权代理鄙人及其余诸位董事代为协商事宜。亦向尊夫人及令郎问安。
您忠诚的,
克雷盖拉奇
“狡猾的老狐狸!”查尔斯鼻子哼了一声,高声说道,“他现在想干吗?西,他和我们一样,也急于同我们联合。”他突然冒出个念头,抬头大声说道:“你知不知道,我真觉得,我们这两家探矿的肯定都在做同样的事情。他们也肯定在我们的地皮下面发现了矿脉,于是这个老浑蛋想就此骗我们一把!”
“就像我们要骗他一样。”我斗胆插了一句。
查尔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顿了一下,低声道:“虽然只有和他们联起手来,告诉他们我们的发现之后,我们才能知道他们在哪儿发现了矿藏。不过,要是这样的话,双方的运气都还不错。不过,不管怎么看,都划得来。虽说这样,我还是要留心——一定要留心。”
待我们把这件事的原委告知艾米莉亚后,她叫道:“真够讨厌的!我猜我们得留他住一晚——我敢说,他绝对是个居心叵测、骨瘦如柴、肤浅的苏格兰人。”
星期三下午,约莫三点钟,小格兰顿到了。他面目清秀,红色的头发,浅黄褐色的络腮胡子,极像他父亲。不过,奇怪的是,他只是过来拜访,没带任何行李。
“怎么没有行李?你不会打算今晚再回到格兰拉奇去吧?”查尔斯吃惊地问道,“这样的话,凡德里夫特夫人就太失望了!再说,这事也不是坐火车一来一回中间这点时间能商量妥的,是不是,格兰顿先生?”
小格兰顿微微一笑,他笑起来平易近人——精明,但很坦率。
“噢,不是的,”他坦诚地说道,“我没打算回去,我们已经在旅店安顿好了。我妻子也过来了,你也知道——嗯,之前没收到你们的邀请。”
我们把这段话讲给艾米莉亚听,她觉得大卫·格兰顿之所以不愿住在塞尔登,是因为他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伊莎贝尔则认为,原因在于他娶了一位不知南非哪个地方的姑娘,上不了厅堂;查尔斯觉得,他是和我们有利益冲突一方的代表,要是住在竞争公司董事长的家中,有可能谈判时会有所拘束;而我则觉得,他之前听说过这地方,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全苏格兰地区最无趣的乡下宅院。
不管怎样,小格兰顿坚持住在克罗默蒂·阿姆斯旅店,不过他说,要是凡德里夫特夫人,还有温特沃斯夫人能前去他们的住处小坐一下,他的妻子定会万分高兴。于是我们同他一起回到旅店,把格兰顿夫人接到塞尔登城堡喝了下午茶。
她身材娇小,长相俊俏,十分害羞怕人,俨然一位淑女,绝非登不上厅堂之辈。她每说完一句话,都会咯咯一笑,眼睛微微眯着,仿佛让自己显得更略为俏皮一些。南非以外的事,她知之甚少,不过对于南非的事,她口若悬河。虽然有些不敢正眼看人,但她的率性天真,让我们每个人都很喜欢。
第二天早晨,我和查尔斯同小格兰顿正式商讨双方土地的有关事宜。谈的全是什么氰化法、反应炉、本尼威特、水套之类的。没过多久,我们也渐渐意识到,别看他留着红头发,表现出一副天真的样子,我们的这位大卫·格兰顿阁下对这方面还是略懂一二的。他巧妙地让我们逐渐意识到,克雷盖拉奇勋爵派他来是为公司谋利益,可他却是为自己的利益而来。
“查尔斯爵士,我是小儿子,”他说,“所以得为自己谋点好处。我也是个明白人。在这件事上,我的建议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我父亲的决定。你我都深谙世事。现在,咱们言归正传。你打算双方合并,你肯定掌握了一些对我父亲公司有利的消息——比如,我们的土地上发现了矿脉——你想通过合并来据为己有,否则你肯定不会这么做。这么说吧,我能实现你的计划,也可以毁了它。你要是让我觉得不虚此行,我会劝诱我父亲还有各位董事同意合并。否则,我一点忙也不帮。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查尔斯十分欣赏地望着他。
“年轻人,”他说,“你可真有城府——就你的年龄来说,城府可够深的。你这番话算是坦诚相见了,还是另有他意?你说的话可当真?你是不是知道了为什么这么做符合你父亲和我彼此的利益?你是不是在试图破坏我的计划?”他用手指揉搓着下巴,继续道,“我要是知道这些,我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你了。”
小格兰顿又笑了笑,说道:“查尔斯爵士,你是位金融家,你在人生的这把年纪居然还问自己的同行,问他是努力让自己的钱袋子鼓起来呢,还是让他父亲的钱袋子鼓起来!我父亲的一切最终都会留给他的大儿子——可我,是他最小的儿子。”
“总的来看,你说的也对,”查尔斯十分亲切地答道,“合情合理,自圆其说。不过,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像今天这样同你父亲讨价还价?你们有可能早就商量妥当,想联起手来骗我。”
那位年轻人摆出一副直话直说的姿态,身子前倾,说道:“听好了,我给了你这次机会。要么抓住它,要么咱们别谈。你愿不愿意花钱请我促成这宗合并?按照我父亲的那块地对于你的净值给我一些适当的佣金——大体的数额我也知道。”
“那就百分之五吧。”我试探道,自己也不能总在一边干看着。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答道:“通常是百分之十。”说话的语气有些怪,还莫名其妙地瞪了我一眼。
我的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知道他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就是我曾经对克雷上校说的话,一字未变。当时他冒充莱本斯坦伯爵,我们谈到城堡的价钱时说的这番话——就是这种口音。我现在全明白了。那张该死的支票!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克雷上校,他想让我闭嘴、为虎作伥,否则就要揭发我。
我心惊胆战,不知怎么回答。那场谈话接下来说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了。我的大脑不停地运转,只是隐约听到一句“燃料”还有“还原反应”之类的。我到底该怎么办?要是我对查尔斯说,有点怀疑这个人——仅仅是怀疑——他就会回头咬我一口,把支票的事儿兜出来,这足以让我身败名裂。要是不说,我担心查尔斯会认为我同他是一伙的,是共犯。
这次会谈的时间太长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最后,小格兰顿(要是他真的是小格兰顿的话)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去,艾米莉亚还邀请了他和夫人一起到城堡共进晚餐。
别的不说,同他们的相处还是挺愉快的。他们在克罗默蒂·阿姆斯旅店又多住了三天。查尔斯同小格兰顿不停地商谈讨论,他拿不定主意究竟该怎么做,我也是爱莫能助。我此生从未身处如此两难的境地,只能尽力保持绝对的中立。
小格兰顿极其随和,他那位羞怯、率真的妻子也是如此。当得知艾米莉亚在德班没碰到过她母亲时,她竟然天真地对此大惊小怪。她们二人相谈甚欢,说了许多彼此感兴趣的事情——主要是关于克雷盖拉奇这帮人的不是。另外,小格兰顿游泳不错,他和我们一起坐船出海,潜起水来就像海豹一样。当他得知我和查尔斯都是旱鸭子时,便极其迫切地要教我俩游泳。他说,这是每位真正的英国人必备的一项技能。可是,查尔斯讨厌水;而我,凡是需要花力气的运动,都不喜欢。
不过,我们都同意他可以在峡湾替我们划船,于是,一天我们和他们夫妇二人约定第二天下午四点钟碰面。
当天晚上,查尔斯到我卧室来,神色凝重。“西,”他小声地说,“你有没有仔细观察?有没有留心注意?发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我抖得厉害,感觉一切都完了。“怀疑谁?”我问,“你不会怀疑辛普森吧?”(他是查尔斯的贴身男仆。)
我那位备受敬重的内兄轻蔑地盯着我。
“西,”他说,“你是不是在耍我?不是他,不是辛普森,我说的是这两位年轻人。我觉得——他们俩就是克雷上校和皮卡迪特夫人。”
“怎么可能!”我叫道。
他点点头,说:“我敢肯定。”
“你怎么知道?”
“凭直觉。”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乞求道:“查尔斯,不要贸然行事。还记不记得在伯尔派罗那件事上,那些不明事理的笨蛋是怎么讥笑你的?”
“我也考虑了,”他答道,“我得打听一下。”(查尔斯待在苏格兰做塞尔登城堡的主人时,他喜欢让自己的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完完全全地符合这一身份)“明天一早,我就发电报到格兰拉奇去问问,到时候就知道这位是不是真的小格兰顿了。不过在这期间,我还是要紧盯着那家伙。”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查尔斯就派了个车夫去给克雷盖拉奇勋爵发电报。他先驾车到弗里斯,然后立刻把电报发出,接着等待回复。不过,由于克雷盖拉奇勋爵很有可能在收到电报前,就已经从度假屋动身去了野外,我料想当晚七八点之前是收不到回复的。此时,我们还远远不能断定眼前这人是不是冒牌的大卫·格兰顿,因此,对于这两位友好的敌手,我们仍然还得以礼相待。经历了伯尔派罗事件,我们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过分警惕有时甚至比缺乏警惕更危险。不过,因为有以前的教训,我们一直紧紧地监视着那人,相信这次他至少骗不了我们,也逃不掉。
大概四点钟,那位红头发的年轻人同他漂亮的小娇妻如约到了我们这儿来。她看起来如此迷人,双目微眯,妩媚至极,谁能想得到这种表面的单纯、天真都是装出来的呢?她同查尔斯并肩同行,步态轻盈,边走边咯咯笑个不停,眯着眼睛,这样一直走到塞尔登的船库。接着,帮她丈夫把船准备好。这时,查尔斯凑过来,小声对我说:“西,我不是什么黄毛小子,不会轻易上钩。我一直同那小姑娘聊天,我发誓,我没发现她有任何问题。她是位迷人的小妇人。我们也许错了,当然,我说的是小格兰顿。不管怎样,我们眼下最好还是客客气气的。那可是块相当重要的土地!他要真的是小格兰顿,我们绝对不能惹他不高兴,也不能让他察觉到我们在怀疑他。”
我也的确注意到,格兰顿夫人一开始就极力让自己亲近查尔斯。查尔斯有一点说的对,她羞羞怯怯、若即若离、十分迷人,让人无法抗拒。那眼神中流露的满是顽皮。
我们继续向峡湾划行,更确切地说,是格兰顿夫妇二人划船,我和查尔斯则坐在船尾,舒舒服服地斜躺在垫子上。他们划得又快又稳,不一会儿就绕过了岬角,已经看不到塞尔登城堡那伦敦风格的塔楼还有假城垛了。
格兰顿夫人划着船。即便在划船时,她也不停地暗中同查尔斯欢快地说笑,一路咯咯笑个不停,半推半就,就仿佛一个在校的女学生正同一位足以当她爷爷的男人调情。
查尔斯非常高兴,能受到异性的关注,尤其是年轻、天真、单纯的异性,他很容易就飘飘然了。世上女人的小伎俩他再清楚不过了,可是一位漂亮娇小的天真少女却能把他哄得团团转。他们一直向前划,最后划到了海鸥岛。上面尽是些参参差差、高低不平的石头,那是个礁石小岛,向海里延伸,靠近陆地的那一面十分荒凉、险峻,另一面向海里缓缓倾斜;大概有一英亩见方,灰色的崖壁陡峭地矗立着,当时上面爬满了一层厚厚的深红色的缬草。格兰顿夫人划到跟前。“多漂亮的花呀!”她扭过头,看着花,大声喊道,“真想摘一些!我们在这上岸去采花吧!查尔斯爵士,你得替我采一大束,我要放在客厅里。”
查尔斯也没多想,就满口应了下来,像是鳟鱼见到了苍蝇,会立马上钩。
“一定给你采,亲爱的姑娘,我——我看到花也是喜欢得要命。”他这话说得如同花一样漂亮,不过还挺管用。
他们把船划到岛的另一面,那里比较容易上岸。我突然感到很奇怪,他们似乎十分清楚这个小岛的情况。小格兰顿轻盈地跳上岸,他的妻子紧随其后。那位天真的姑娘直接越过船舷跳到岸上,而我和查尔斯却还在横梁上蹑手蹑脚,生怕把船踩翻了。想想我们俩笨成那样,真让人羞愧至极。她简直太像白石南花了!不过,我们最终还是安全地上了岸,开始攀石而上,寻找缬草。
接着,那两位年轻人跳回船上,随着一阵放浪的笑声,船也离岸而去,只剩下我们俩眼巴巴地望着他们。你可以想象得出,我们是怎么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他们把船划到深水区,离岸约二十码的距离。接着,小格兰顿转过身,优雅地向我们挥挥手,说道:“再见啦!再见!希望你们能摘到一大束花!我们这就动身去伦敦啦!”
“动身!”查尔斯面如死灰,大叫道,“动身?什么意思?该不是说真要把我们俩留在这儿吧?”
小格兰顿脱帽致意,而他的妻子则边点头微笑,边用她那漂亮的小手向我们送飞吻。“是的,”他答道,“目前是这样。我们退出游戏,真正的原因是,这游戏有点太容易被识破,可谓是一次夭折的行动。”
“一次什么?”查尔斯大叫道,很明显在冒汗。
“一次夭折的行动,”那年轻人叫道,脸上露出同情的微笑,“你不知道吗?我们的计划失败了,这一招很不明智,彻底失败了。我从眼线那里得知,你今天早上让专门的信使给克雷盖拉奇勋爵发了封电报。这说明你对我已经起疑心了。要是我发现别人怀疑自己了,就再也不会向前走一步,这是我玩游戏的原则。哪怕有一丁点的疑心,那我也立即退出。只有‘病人’完全信任我时,我的计划才能完美地执行。这是医学界的金科玉律。对于那些挣扎的人,我是不会去宰他们一把的。所以,我们得走啦。多保重!再见!”
他距我们也仅仅只有二十码的距离,所以和我们说话不费什么力气。不过水很深,这座小岛可能从不知多深的海底直直地竖出水面,而我们俩谁都不会游泳。查尔斯祈求似的张开双臂,喊道:“我的天!不要告诉我,你真的要把我们俩丢在这儿吧?”
痛苦和恐惧让查尔斯看起来很可笑,格兰顿夫人,或者叫皮卡迪特夫人——不管她叫什么吧——看到查尔斯这副模样,便极尽可爱之态,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亲爱的查尔斯,”她大声喊道,“不要害怕!你只是暂时被困在这儿,我们会派人来接你的,我和亲爱的大卫只是要争取点时间上岸,然后再——再改变一下我们的个人形象。”她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大卫的红色假发,还有浅黄褐色的假络腮胡子,这让我们深信,所有的这些都是假的。她看了看那胡子还有头发,哧哧地笑了。此时,她哪里还有什么羞怯可言?实际上,我敢说那就是一个胆大妄为、不顾颜面的疯丫头。
“原来,你就是克雷上校!”查尔斯叫道,用手帕抹了一把前额。
“随你怎么叫吧!”那年轻人斯斯文文地答道,“我敢保证,你真是太热心肠了,给了我这一头衔来为女王陛下效劳。不过,时间不多了,我们得走了。不用过分担心,在确保我们俩人身安全的前提下,我会尽快派小船来把你们从这儿接走。”他把手放在胸前,摆出一副感伤的姿态,“查尔斯爵士,虽然你不太情愿,但前前后后也双手奉上了不少好意,”他继续道,“这次你什么都没送我,让你吃点苦头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好好待着吧,放心,最迟半夜之前肯定有人来救你。还好,现在天气不错,不可能下雨,所以你们最多也就是肚子暂时挨一下饿罢了。”
格兰顿夫人这时也不眯着眼了——那不过是她装出来的把戏——她从船上站起来,向我们摊开一条毯子。“接着!”她欢快地冲我们喊道,把毯子对折,向我们扔过来。毯子刚好落在我们脚下,她扔得也够准的。
“嗨!亲爱的查尔斯,”她继续道,“拿着它,别冻着!你也知道,我非常喜欢你。要是有人给你指条明路,你也不是什么坏人。你也有人性的一面。对了,在尼斯,我还是皮卡迪特夫人的时候,你送我的那枚漂亮的胸针,我还经常戴着。在卢塞恩,我打扮成副牧师的妻子时,你对我的好意,我也将永远铭记在心。你在苏格兰的这座漂亮的宅院,总让你感到自豪,能在这儿见到你,我们也非常高兴。不过,不用害怕,我们绝不会伤害你。以这么一种不友好的方式避开你,我们也万分抱歉。可是,亲爱的大卫——不过,我还得接着称他为亲爱的大卫——本能地觉得,你开始怀疑我们俩了,他受不了别人不相信他。他太敏感了!一旦有人怀疑他,他就得立刻摆脱他们。为了摆脱你们,为我们动身做点必要的准备,这是唯一的方法,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不过,我以一名淑女的身份向你保证,今晚会有人过来接你。要是亲爱的大卫不派人,那我就亲自来。”接着她又给了我们个飞吻。
查尔斯一会儿暴跳如雷,一会儿又担心害怕,像是要疯了。“啊,我们会死在这儿的!”他吼道,“谁能想到来这个小岛上找我们啊!”
“当初你不让我教你游泳,真遗憾呀!”克雷上校插话道,“游泳是贵族运动,在这种特别的紧急情况下非常有用!好啦,我们走啦!再见!这一次你差点就赢了;不过,在我们离开前,把你暂时撂在这儿,也可以说,咱们这盘棋又让我重新摆了一下,咱们就当是打了个平手,怎么样?尊敬的查尔斯,这场比赛我已赢得三局——前前后后几千英镑落入囊中。”
“先生,这是谋杀!”查尔斯高声尖叫道,“我们会饿坏的,甚至会死在这儿的!”
克雷上校摆起了架子,说得句句在理。“听着,尊敬的先生,”他一只手手心向外摊着,劝诫道,“你觉得我会杀掉一只给我下金蛋的鹅,却还能像现在这样毫无懊悔之心吗?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查尔斯·凡德里夫特爵士,你对于我的价值,我再清楚不过了。从你那里每年得到的年收入,我在所得税申报表上填的是五千,就我这个行当来说,这是净利润。假如你死了,我还得重新寻找其他财源,他们可都比不上你那么大方。你的继承人、遗嘱执行人、受让人,都满足不了我的要求。先生,实际上,你我的性情刚好互补。我对你了如指掌,而你对我却一无所知——这也常是坚实友谊的基础。在你努力从别人那儿捞一把的时候,我刚好能从你那儿捞一把。我承认你很聪明,可正是你的小聪明帮了我一把。说到金融这方面,我承认只能望你项背。不过,在我们这个卑微的行当中,我知道如何利用你。我会引着你一步一步向前走,让你觉得你会从别人那儿得到点好处;我不过是巧妙地利用你爱占便宜、争强好胜的心理,才一次次骗了你。明白了吗?先生,这就是咱们彼此之间的关系。”
说罢,他鞠了一躬,脱帽致意。查尔斯看着他,有些胆怯。虽说查尔斯也并非等闲之辈,但显然已经胆怯了,冒出一句:“你的意思是,你打算继续骗我?”
上校漠然一笑,答道:“查尔斯·凡德里夫特爵士,刚刚我把你称为一只会下金蛋的鹅。在你看来,这个比方也许有伤大雅。不过,在许多方面,你的的确确就是一只鹅,一只蠢鹅。我承认,你是证券交易所中最精明的,不过也是我在交易所之外碰到过的最容易上当的傻瓜。你错就错在一件事上——自以为聪明。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我才叮着你不放。亲爱的爵士,就把我当成一只寄生在百万富翁身上的微生物吧,一条靠资本家为生的寄生虫。你也听过这古老的歌谣:
大跳蚤身上寄生着小跳蚤,
小跳蚤身上的跳蚤会更小,
如此这般,无穷无尽、没完没了。
好啦,这就是我对自己的看法。你呢,是资本家,是百万富翁。你往大里看,你的猎物是整个社会,通过垄断、期权、特许,还有联合等手段,你吸光了这个世界的血液和金钱。就跟蚊子一样,你也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吸食工具——公司发起人股份——有了它,你把整个社会的剩余财富全都吸走了。我再往小里看,我又从你掠夺来的财富中分一杯羹。我是这个时代的罗宾汉,在我眼里,你就是那种十恶不赦的百万富翁——也是只头脑极其简单的笨鸟,让我这种有才能的人给你拔一拔毛——打个比方来说,我已经寄生到了你身上。”
查尔斯望着他,叹着气。
那年轻人并没就此打住,仍以一种略带嘲弄的语气继续道:“我喜欢这场游戏所能带来的好处,亲爱的杰西也是,我们俩都非常喜欢。只要我能在你身上找到这么好的机会捞一笔,我肯定不会吃力不讨好地放弃这么一大块肥肉,转而去打那些小资本家的主意,从那些人身上榨出几百英镑都相当费事。你过去可能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老抓住你不放,现在你明白了吧?如果肝蛭发现了一只适合自己的绵羊,那它就会寄生在上面。你是我的寄主,我是你身上的寄生虫。这次的计划失败了,不过不要高兴太早,咱们还有下一次。”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来羞辱我?”查尔斯喊道,显得十分痛苦。
上校摆摆手,他的手很小很白。“因为我喜欢这游戏,”他饶有兴致地答道,“并且,你事先准备得越充分,骗你之后就会越觉得有意思,越有成就感。好啦,再会吧!我浪费的可是如金的光阴哪!有这个时间,我还可以去骗骗别人。我们必须立刻出发了……温特沃斯,照顾好自己。我知道你会的,你总是能照顾好自己。通常都是百分之十!”
他把我们丢在那儿,划船走了。船在小岛拐角处快要消失不见时,“白石南花”——当时看着很像——在船尾站了起来,边挥动着那漂亮的双手,边朝着我们大喊:“再见了,亲爱的查尔斯!一定要把毯子披在身上!我一定会尽快让人来接你。谢谢你采的这些漂亮的花!”
小船绕过崖壁不见了,岛上只剩下我们俩。查尔斯完全泄了气,一屁股直接坐在光光的石头上。他已经习惯了奢华,没有那加厚的舒适坐垫怎么能行。至于我,则吃力地爬上朝向陆地那边的悬崖顶,试着用手绢发个落难的信号,让陆地上哪位路人看到。这一切都是白费工夫。查尔斯把庄园里的佃农都打发了,那天打猎的也都在另一面,近处根本看不到有什么人能叫过来救我们。
于是我又爬下来,回到查尔斯身边。夜幕慢慢降临,水上海鸟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落日余晖下海鹦还有鸬鹚在我们头顶盘旋。查尔斯说,它们也许会俯冲下来啄我们。但它们没有啄我们,不过,那不断拍打着的翅膀,又给我们的饥饿、孤寂增添了一阵难耐的恐惧。就我而言,克雷上校没有就佣金的事情公开出卖我,让我感到如释重负,甚至还略感舒畅。
我们蜷缩在坚硬的崖石上,大约晚上十一点钟的光景,我们听到了人的声音。“喂,船!”我喊道。对方的回应让我们一激灵站了起来。我们冲到上岸的地方,朝着那声音“喂!喂!”地喊着,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位置。他们立刻划着查尔斯的船过来了,他们是峡湾对面尼盖瑞地区的渔民。
他们说是一位先生还有一位女士派他们把船划过来,到岛上来找我们的。他们所描述的人正是冒牌的格兰顿夫妇。他们一路上几乎不说话,划船把我们送到塞尔登就回家了。回到城堡时,门房的挂钟显示已经十二点半了。家里派人沿着海滩朝各个方向搜寻我俩。艾米莉亚已经睡了,十分担心我们的安全。伊莎贝尔还在坐着等消息。当夜要去抓捕那两位罪大恶极之人,未免也太迟了,但查尔斯坚持派一名车夫去弗里斯,去给因弗尼斯的警方发份电报。
一切像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克雷盖拉奇勋爵已传信过来,说他儿子根本没离开格兰拉奇的度假屋。第二天经过调查发现,我们的通信员根本没收到什么信,送来的只是一个空信封。此时邮局方面也正以闪电般的速度,忙着“调查此次事件”。西塞琳亲自在弗里斯寄的信,还拿了收条。所以,我们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克雷上校肯定同邮局里的某个人是一伙的。至于克雷盖拉奇勋爵的回信,那只是别人伪造的;不过,奇怪的是,回信是写在格兰拉奇家的信笺上的。
不过,几只松鸡还有一瓶香醇的吕德斯海姆酒下肚之后,查尔斯很快又精神焕发了。不用说,他从自己布尔祖先[23]那里继承了些荷兰人的那股勇气。他现在又精神饱满起来了。
“西,不管怎么说,”他靠在椅子上说道,“这次我们算是赢了一回。他没能骗到我们,至少被咱们识破了。这次能识破他,就离抓住他之日不远啦。就是咱们这塞尔登城堡位置太偏远,要不然早就抓住他了。下一次较量,我觉得咱们不光能识破他,还一定能拿住他。要是他在伦敦这么骗咱们试试!”
不过,最奇怪的是,这两人在尼盖瑞地区上岸,告诉渔夫有几位绅士困在了海鸥岛之后,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沿线的所有车站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他们的女佣也在当天早上带着他们的行李离开了旅店。我们一直追到因弗尼斯,但线索一下子就断了,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这件事太蹊跷,谜团一直没能解开。
查尔斯余生的最大心愿就是要在伦敦抓住这个骗子。
至于我,我觉得这泼皮无赖在划船远去时,扭头嘲讽我们的那句话也有几分道理:“查尔斯·凡德里夫特爵士,咱俩是一丘之貉。唯一的区别在于,你受法律的保护,而我却受其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