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马斯特无论如何也不在旅馆过夜,而是去了耶德堡或者梅尔罗斯或者类似什么地方。几乎在天亮之前,大概清晨五点,他和杜舍门夫人见了面。快三点钟的时候,她就对自己的境况得出糟糕透顶的结论。从相识以来,他们第一次失去了理智,而且非常彻底,杜舍门夫人对麦克马斯特说出的话几乎让人觉得不可理喻……
因此,当麦克马斯特出现在正用早餐的提金斯面前时,他几乎已经神志不清了。他希望提金斯乘他带来的车返回旅馆结账,然后和杜舍门夫人一起回到镇上,她的状况显然无论如何都不能一个人旅行。提金斯还要安抚杜舍门夫人,借给麦克马斯特五十英镑现金,因为当时在那里都没法弄到支票。提金斯的钱是从他的老保姆那里拿的,因为不信任银行,她就随身在衬裙的口袋里藏着一大堆面值五英镑的纸币。
麦克马斯特,揣着口袋里的钱,说:“加上这些,正好欠你两千几尼,我会想办法下星期还给你的……”
提金斯记得他变得有些僵硬,说:“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这样。我求求你不要。把杜舍门好好托管到疯人院里,别动他的财产。我真的求求你。你不知道你自己陷进的是什么泥潭。你不欠我任何钱,你可以一直从我这里拿钱。”
提金斯从来都不知道杜舍门夫人对她丈夫的财产做了什么,那时候她拥有支配权。但他觉得,从那时候起,麦克马斯特对他就有些冷淡,而杜舍门夫人则深恨他。在那几年中,麦克马斯特从提金斯那里一次就能借几百英镑。和杜舍门夫人的恋爱花了她情人一大笔钱,他几乎每个周末都待在莱伊昂贵的旅馆里。除去这些以外,每周五给天才们开的著名的聚会已经举办了好几年,这意味着新的装潢、给书脊镶新边、新的地毯、给天才们的借款——无论如何,至少在麦克马斯特受到皇家赏金的青睐之前是这样。所以这笔数目就涨到了两千英镑,现在则已经到了两千几尼。而且,在那天之后,麦克马斯特两口子一分钱都没有还。
麦克马斯特说他不敢和杜舍门夫人一起旅行,因为全伦敦的人都会坐他们那辆火车往南走。全伦敦的人确实也坐上了那辆火车。它开进这条线上每一个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车站——那天是一九一四年八月三号的大逃亡。提金斯在贝里克上车,在那里他们加了几节车厢,还给了警卫五英镑。警卫在不保证任何真正的隔离的情况下锁上了车厢。车厢被锁上的时长并不够杜舍门夫人好好哭一场——但它明显帮助制造了一些伤害。桑德巴奇一行人上了车,毫无疑问是在伍勒。波特·斯卡索一行在某个别的地方上了车。他们的汽油在某处用完了,而汽油零售又被禁止了,甚至不对银行家出售。最终,麦克马斯特还是上了同一班火车,躲在两个水手后面,并在国王十字火车站接上了杜舍门夫人。到这为止似乎一切都结束了。
提金斯的思绪回到餐厅,他感到既宽慰又愤怒。他说:“波特·斯卡索,时间不多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跟你解决这封信的问题。”
波特·斯卡索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试图说服提金斯夫人相信离婚法律改革一事十分愉快——就像他一贯认为的那样。他说:“好的!……哦,好的!”
提金斯慢慢地说:“如果你能听着……麦克马斯特跟杜舍门夫人结婚正好九个月……你懂吗?提金斯夫人直到今天下午都还不知道这事。提金斯夫人在信里投诉的时间段也是九个月。她写这封信是完全正确的。就此,我同意。如果她知道麦克马斯特夫妇已经结婚了,她就不会写这封信了。我不知道她准备写这封信。如果知道她准备写,我会要求她不要这么做。如果我这么要求,她自然就不会写的。你进来的时候我确实知道这封信。那是我十分钟前在午餐时刚刚听说的。毫无疑问,我应该在那之前就该听说了,但这是我四个月来第一次在家用午餐。因为收到去国外服役的通知,我今天有一天的休假。我之前在伊令服役。今天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和提金斯夫人讨论正经事……这些你懂了吗?”
波特·斯卡索跑向提金斯,手伸出去,整个人流露着准新郎般的欣喜若狂的神采。提金斯把右手稍稍往右移动了一点,避开波特·斯卡索那粉红、饱满的手。他冷淡地继续说:
“在这基础上,你最好还要知道这些事情。已故的杜舍门先生是个极其恶心的——还伴随有杀人倾向——疯子。他定期发作,一般在星期六早上。这是因为他每周五都禁食——不仅仅是禁欲。每周五他还喝酒。他在禁食的时候养成了嗜酒的毛病,从他养成圣餐仪式之后把圣酒喝掉的习惯开始的。这个情况并非没人知道。他近来对杜舍门夫人十分粗暴。而另一方面,杜舍门夫人竭尽全力关心、照顾他,她本可以很早就让他确诊的,但是,考虑到他在发病间隔期里被监禁的痛苦,她克制住了。我见证了她身上最令人痛苦的英雄主义。关于麦克马斯特和杜舍门夫人的行为,我准备好证明——我也相信社会会接受——他们一直都最最……哦,谨慎而正直!……他们俩互相的爱慕并不是秘密。我相信,他们在等待期间举止得体的决心不会受到怀疑……”
波特·斯卡索勋爵说:“不!不!永远……最……像你说的那样,谨慎而……是的……正直!”
“杜舍门夫人,”提金斯继续说,“很长时间以来,都在主持麦克马斯特的文学星期五聚会。当然,在他们结婚之前很长时间就开始了。但是,像你知道的那样,麦克马斯特的周五一直都是完全开放的——你几乎可以说他们是名人……”
波特·斯卡索勋爵说:“是的!是的!完全正确……我要是能给波特·斯卡索夫人弄张入场券就再高兴不过了……”
“她只要去就行,”提金斯说,“我会告诉他们一声。他们会高兴的……如果可能的话,你可以今晚就去看看!他们有一个特殊的聚会……但麦克马斯特夫人总是有位年轻女士陪伴,这人会送她上最后一班去莱伊的车。有时候我自己也送她走,因为麦克马斯特忙着写他每周的专栏,他每周五晚上给一份报纸写稿……他们是在杜舍门先生葬礼的第二天结婚的……”
“你不能责怪他们!”波特·斯卡索勋爵宣称。
“我不准备这么做,”提金斯说,“杜舍门夫人忍受了非常可怕的折磨,她有正当理由——她也确实需要——尽早寻求保护和同情。他们延后了结合的声明,一部分是因为遵守通常服丧的习惯时间,一部分是因为杜舍门夫人觉得,面对着眼前这些令人痛苦的事情,不参战的人的结婚庆典和快乐的样子是非常不合时宜的。尽管这样,今晚的小聚会也算是公布他们结婚的通告……”他停下来,想了一想。
“我完全理解!”波特·斯卡索勋爵叫道,“我完全同意。相信我,我和波特·斯卡索夫人会做一切……一切!最令人敬佩的人……提金斯,我亲爱的老兄,你的行为……最最明智了……”
提金斯说:“等等……一九一四年八月发生了一件事,在边境上的一个地方。我不记得名字了……”
波特·斯卡索勋爵脱口而出,“我亲爱的老兄……我请求你不要……我恳求你不要……”
提金斯继续说:“就在那事之前杜舍门先生前所未闻地伤害了他妻子。这是他最后被送进精神病院的原因。她不仅被破了相,身体也受到了严重的虐待,当然还有严重的精神冲击。让她换个环境是绝对必要的……但我相信你会为我作证,在这件事情上,他们的行为也是……我再说一次,谨慎而正直的……”
波特·斯卡索说:“我知道,我知道……波特·斯卡索夫人和我同意——即使不知道你刚刚告诉我的这些也一样——那可怜的家伙几乎反应过度了……他睡在,当然了,在耶德堡?”
提金斯说:“是的!他们几乎反应过度了……我被叫去带杜舍门夫人回家……这很明显造成了一些误解……”
波特·斯卡索——满腔热忱地想到至少有两个令人厌恨的离婚法的受害者,得体又审慎地找到了他们欲求的庇护所——脱口而出:
“老天,提金斯,如果我听到任何人讲一句你的坏话……你对朋友的支持真是了不起……你……你毫不动摇的忠诚……”
提金斯说:“波特·斯卡索,等一下好吗?”他正在解开他胸前的口袋。
“一个人可以在一件事上做得如此了不起,”波特·斯卡索说……“你还要去法国……如果任何人……如果任何人……敢……”
看到提金斯手上羊皮纸角、绿脊的存折,西尔维娅突然站了起来。当提金斯从里面拿出一张已经不那么新的支票,她在地毯上跨了三大步来到他的面前。
“哦,克里斯!……”她叫出声来,“他没有……那个浑蛋没有……”
提金斯回答道:“他这么做了……”他把那张有点弄脏了的支票递给银行家。波特·斯卡索缓慢而困惑地看着它。
“账户超支,”他读出来,“布朗尼的……我侄子的笔迹……写给俱乐部……这是……”
“你不会就这么坦然接受吧?”西尔维娅说,“哦,感谢老天,你不会再坦然接受了。”
“不!我不会坦然接受的,”提金斯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银行家的脸上显现出一副严肃的怀疑神色。
“看起来,”他说,“你的账户超支了。人们不应该超支的。你超了多少?”
提金斯把存折递给波特·斯卡索。
“我不知道你做事按什么原则,”西尔维娅对提金斯说,“有的事情你能坦然接受,这件事上你不该这么做。”
提金斯说:“这没什么关系,真的,除了对孩子来说。”
西尔维娅说:“我上周四才给你做了可以超支一千英镑的担保。你的超支不可能超过一千英镑。”
“我一点都没有超支,”提金斯说,“我昨天知道我超了十五英镑。我之前不知道。”
波特·斯卡索翻着他的存折,他的脸变得煞白。
“我彻底不懂,”他说,“看起来你从来都没有透支过……看起来你一直都没有透支过,除了偶尔的一小笔,一两天。”
“我超支了,”提金斯说,“十五英镑,昨天。应该说是三四个小时,一封电报的时间,从我军队的代理人到你的总办公室。在那两到三个小时里,你的银行从我的六张支票里挑了两张来拒付——金额都在两英镑以下。其他的寄回到我在伊令的军官食堂,当然,他们不会再寄回给我的。那些支票也标上了‘账户超支’,同一个笔迹。”
“但老天,”银行家说,“这意味着你完了。”
“这当然意味着我完了,”提金斯说,“有人就是这么想的。”
“但是,”银行家说——一种宽慰的表情在他脸上显现出来,他的脸也开始变得像一个破产的人的脸——“你肯定在银行里还有其他账户……可能是一个投机账户,有很多定金……我不亲自处理客户们的账户,除了那些金额特别大的,因为他们影响银行的政策。”
“你应该这样,”提金斯说,“作为一位靠它们获得财富的绅士,你应该处理那些金额很小的账户。我没有别的账户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投过机。我在俄国证券上损失了一大笔钱——对我来说是很大一笔钱。但是,毫无疑问,你也一样。”
“那……赌钱!”波特·斯卡索说。
“我这辈子没有在赛马上花过一分钱,”提金斯说,“我对它们太了解了。”
波特·斯卡索先看看西尔维娅的脸,然后看看提金斯。至少,西尔维娅是他非常老的朋友了。
她说:“克里斯托弗从来不赌钱,从来不投机。他的个人花销比城里任何一个男人都少。你可以说他没有个人花销。”
又一次,波特·斯卡索的脸上迅速地出现了一丝怀疑。
“哦,”西尔维娅说,“你可不能怀疑克里斯托弗和我密谋敲诈你。”
“不,我不会这么怀疑的,”银行家说,“但另外一种解释也一样不可思议……怀疑银行……银行……你怎么解释呢?……”他对提金斯说道。他圆圆的脑袋下半截好像变方了,情感在他的下巴上表现了出来。
“我简单地告诉你,”提金斯说,“你可以随便用你觉得合适的方式来处理。十天前我得到了行军的命令,一把工作移交给跟我换班的军官,我就给所欠的一切写了支票——给我军队里的裁缝、军官食堂——一共一英镑十二先令。我还得买一个指南针和一把左轮手枪,在医院的时候红十字会的护理员把我的给拿走了……”
波特·斯卡索说:“老天!”
“你不知道他们收走东西吗?”提金斯问。他继续说:“实际上,全部加起来超支了十五英镑,但我不觉得应该是这样,因为我的军队代理人一号就把我这个月的薪水存在你们那里。但是,就像你看到的一样,他们一直到今天十三号早上才付。不过,你看到我的存折了,他们一般都在十三号付薪水,不是一号。两天以前,我在俱乐部吃饭,写了那张一英镑十四先令六便士的支票。一英镑十先令是个人花销,四先令六便士是午饭钱……”
“不过,你的确超支了。”银行家尖刻地说。
提金斯说:“昨天,就超支了两个小时。”
“但这样,”波特·斯卡索说,“你想怎么办?我们会力所能及地帮助你。”
提金斯说:“我不知道。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你最好想办法给军队官方解释一下。如果他们在军事法庭上审判我,这对你的伤害比对我的还大。我向你保证。有一个解释办法。”
波特·斯卡索突然开始发抖。
“什么……什么……什么解释办法?”他说,“你……该死的……你把这事提了出来……你敢说我的银行……”他停下了,把手从脸上拿下来说,“但……你是个明智且靠得住的男人……我听过对你不利的话。但我不相信他们……你父亲一直对你评价很高。我记得他说,如果你要钱的话,你总是可以通过我们从他那里取三四百英镑……这就是为什么这件事这么不可理喻。这是……这是……”他的焦虑又增加了,“这似乎准准地击中了……”
提金斯说:“这样吧,波特·斯卡索……我一直都很尊敬你,这件事随便你处理。为了我们两人好,随便用什么方法把这一团糟解决了,只要不会给你的银行带来耻辱就行。我已经从俱乐部退会了……”
西尔维娅说:“哦,不,克里斯托弗……你不会从俱乐部退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