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水獭皮帽子沾着丝丝露珠,丝丝露珠沾在她帽子下面的头发上。她挣扎着爬上来,有些笨拙。她的眼睛闪着欢乐的光芒,微微喘着气,她的脸颊很明亮。她的头发由于被雾气打湿而有些颜色变深,但她在突然出现的月光下散发着金光。
在她还没有完全爬上来的时候,提金斯差点亲吻了她,差点。几乎要控制不住的冲动!他吃惊地叫道:
“稳住!”
她说:“嗯,你本可以拉我一把。我发现了,”她继续说,“一块上面写着I.R.D.C.[1]的牌子,然后灯就灭了。我们不在高沼上,因为我们在树篱中间。我就发现这么多……但我知道是什么让我对你这么刻薄了……”
他没法相信她可以如此绝对地冷静。刚刚那股冲动的尾浪在他心中如此强烈,就好像他试着把她拥到自己身边,她却让他扑了个空。她应该愤怒,被逗乐,甚至被取悦……她应该表现出些感情……
她说:“是因为你说了那段关于皮姆利科制衣厂的荒谬、逻辑不通的话来堵我的嘴。这是对我智力的侮辱。”
“你注意到那是个错误!”提金斯说。他紧紧地盯着她。他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长时间地看着他,冷淡,但眼睛瞪得十分大。那一瞬间命运好像紧紧地盯着他看,而平时,它都会让他偷偷溜走的。“难道,”他和命运争辩道,“一个男人想亲吻一个正挣扎着的女学生……”他自己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的夸张版本,好像向他飘近:“绅士们并不这么做……”他叫起来:
“绅士们不这么做吗?……”然后停下了,因为他注意到自己说出了声。
她说:“哦,绅士们这么做!”她说,“一到关键时刻就用各种谬误来转移话题。然后,他们就以此来威逼女学生。就是这个悄悄地让我对你怀恨在心。你那时候把我当作——十八个小时以前——一个女学生。”
提金斯说:“我现在不是了!”他加了一句,“老天知道,我现在不是了!”
她说:“的确,你现在不是了!”
他说:“你不需要用蓝色长筒袜[2]才女的博学来向我解释……”
“蓝色长筒袜!”她轻蔑地叫起来,“我才不是什么蓝色长筒袜才女。我会拉丁语无非是因为爸爸会跟我们说拉丁语。我扯的是你自负的蓝袜子。”
突然她笑了起来。提金斯感到很不适,生理上的不适。她继续笑。他结结巴巴地说:
“怎么了?”
“太阳!”她说,指着那边。在银色地平线上的就是太阳,不是红色的太阳:闪着光,锃亮。
“我没看出……”提金斯说。
“有什么可笑的?”她问,“是这白昼!……最长的白昼开始了……明天也同样长……夏至,你知道,明天以后一直到冬天白昼会缩短,但明天的白昼也一样长……我太高兴了……”
“因为我们度过了一整晚?……”提金斯说。
她长久地看着他:“你还没有丑得吓人,真的。”
提金斯说:“那个教堂叫什么?”
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绿得无与伦比的小山丘上,从雾里显现出一处让人难以注意到的朝圣地。铅灰色的橡木圆顶板的钟楼屋顶;亮得让人难以置信的风向标,比太阳还亮。深色的榆树环绕着它,捧着湿漉漉的浓雾。
“伊克尔沙姆!”她轻声叫道,“哦,我们快要到家了。就在蒙特比北边……那就是蒙特比大道……”
有树,黑中泛灰,带着潮湿得快要滴下水来的雾气。树长在灌木篱墙里。大道通向蒙特比,在拐到路上之前拐了个直角,这条路延伸出去,一路好几个直角拐弯通向大门。
“在靠近大道之前,要靠左走,”女孩说,“不然,马很有可能就走到庄园里去了。以前养它的货郎曾经去买科罗汀夫人的鸡蛋。”
提金斯像个野蛮人那样叫道:
“混账蒙特比。我希望我们永远都不用靠近这里。”然后他突然抽打马儿让它奔跑起来。马蹄声突然变响了。她把手放在他戴着手套驾着马的手上。如果他光着手她就不会这么做了。
她说:“我亲爱的,他们不可能一直不见你的……但你是个好人,而且非常聪明……你会没事的……”
在前方不足十码的地方,提金斯看到一个茶盘,一个漆着黑漆的茶盘底,向他们滑来,数学上来说呈直线,稍稍高过这片迷雾。他大喊着,气急败坏,血往脑子里涌。他的喊叫被马的哀鸣掩盖了,他大力把它扯向左边。马车向上翻,马从雾里钻出,马头、马肩和马蹄在空中翻腾。凡尔赛宫的喷水池里的石雕海马!就是那样!在半空中凝结成永恒。女孩看着他,稍稍前倾。
马没有往回走:他松了缰绳。它不在那里了。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他知道这会发生的。他说:
“我们现在没事了!”然后,车撞了一下,发出像二十个茶盘刮擦一样的长时间的响声。那辆看不见的车的挡泥板一定被刮了。他感受到了马嘴的牵拉力,马跑起来了,全速向前进。他又用力拉了一下。
女孩说:“我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没事的。”
他们突然暴露在明亮的阳光下:马车,马,普通的灌木篱墙。他们正在上坡,一个斜斜的陡坡。他不确定她有没有说“亲爱的!”或者“我亲爱的!”有可能吗,才认识这么短时间……?但这一夜很长。毫无疑问,他救了她的命。他稍稍地又加了点力,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他全部的力气。山也显露了出来。斜斜的白色的路,两旁是修刈过的草坪!
停下,你个浑蛋!可怜的牲口……女孩从车里掉了出去。不!是利落地跳出去的!她到了马头旁边。它甩起头。她几乎摔倒了:她扶着马嚼子……她做不到!一碰就痛的嘴……害怕马……
他说:“马受伤了!”她的脸像一块小小的牛奶冻!
“快点过来。”她说。
“我得等等,”他说,“如果我松开缰绳,它可能会跑掉。伤得严重吗?”
“血流了一片!流得像个围裙。”她说。
他最后还是站在了她旁边。是真的,但不那么像围裙,更像红色的表面有些反光的长筒袜。他说:
“你穿了白色的衬裙,翻到树篱那边去,跳过去,把它脱下来……”
“撕成条?”她问。
“是的!”
他对她喊道。她正爬到树篱的一半。
“先扯下来一半,剩下的扯成条。”
她说:“好的!”她翻越树篱的动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利落,没有跳起来,但她过去了……
马正在发抖,低着头,鼻孔张开着,前脚流下的血汇成一个小泊。伤口在马肩膀上一点点。他把左臂环绕在马眼睛上。马没有反抗,几乎解脱地叹了口气……他对马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也许对女人也一样?上帝才知道。他几乎确定她说了“亲爱的”。
她说:“给。”他拿到了一团白色的东西。他解开来。感谢上帝!多好的判断力!一条长长的、结实的白色绷带。这嘘声是什么鬼东西?一辆小小的封闭的车,带着被撞坏了的挡泥板,毫无声息地靠近,黑得发亮……老天,真该死,它从他们身边经过,在十码以外停下了……马向后直起身,气急败坏!显然气急败坏……有个猩红和白色相间的葵花鹦鹉一样的东西从小车门里扑闪着翅膀冒了出来……一个将军。他穿着一身制服,白色羽毛!九十个勋章!猩红的外套!带着红色条纹的黑裤子。还有马刺,上帝啊!
提金斯说:“他妈的,你这该死的蠢猪。滚开!”
那个鬼影子经过马的眼罩,说:“至少,我可以帮你扶着马。我把车赶过去一点好让科罗汀看不到你。”
“滚你的好脾气,”提金斯竭尽粗鲁地说道,“你得赔我的马。”
将军喊道:“该死的!为什么?你赶着你巨大的骆驼直接闯进了我的车道。”
“你一直都没按喇叭。”提金斯说。
“我在私人土地上,”将军喊道,“而且我按了喇叭的。”猩红色的稻草人气势汹汹,非常瘦削。他握着马的笼头。提金斯展开了半幅衬裙,带着测量的眼光,在马的胸前展开。将军说:
“听着!我得带队护送一队王室的人去多佛的圣彼得庄园。他们要去把巴夫[3]的军旗献上祭坛还是什么的。”
“你就没有按过喇叭。”提金斯说,“为什么你不带你的司机?他是个靠得住的人……你吹嘘了半天什么为了寡妇和孩子,但你可是宰了他们的马,抢劫了他们五十英镑……”
将军说:“你他妈的早上五点在我家的车道上干什么?”
提金斯已经把半条衬裙绑在了马的胸膛上,喊道:“把那个东西捡起来给我。”一卷细细的布条在他脚边,它是从树篱那边滚过来的。
“我可以放开马吗?”将军问。
“当然可以,”提金斯说,“要是我让一匹马安静下来的本事还比不上你开车的本事……”
他把新的撕成条的布料绑在衬裙上。马低下头,嗅着他的手。将军脚跟着地站在提金斯后面,抓着他镶金的剑。提金斯继续把绷带缠了又缠。
“看,”将军突然向前弯下腰对着提金斯的耳朵说,“我应该跟科罗汀说什么?我相信她看到了那个姑娘。”
“哦,告诉她我们回来是问你什么时候把你那可怕的水獭犬放出来,”提金斯说,“这是晨间的工作……”
将军的声音带着十分可悲的腔调说:“在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他叫道。然后他带着解脱的腔调补充道,“我会告诉她你本来要去杜舍门在佩特的教堂领圣餐。”
“如果你想在宰马以外再加上亵渎神灵作为你的职业,去吧,”提金斯说,“但是你得赔这匹马。”
“我赔才是见了鬼了,”将军大喊道,“我告诉你,是你们跑进我的车道里了。”
“那我就是跑进来了吧,”提金斯说,“你自己知道你这谎话该怎么圆下去。”
他挺直了背,看着马。
“走吧,”他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你到了莱伊以后叫兽医派一辆马匹救护车来。别忘了。我可要救这匹马……”
“你知道,克里斯,”将军说,“你对付马最有一套了……全英格兰也没有第二个人……”
“我知道。”提金斯说,“走开。派救护车来……你姐姐从车里出来了……”
将军开口说:“我可有的解释了……”但是,传来一声尖细的喊叫:“将军!将军!”他压着剑柄,防止它跑到他长长的、黑色带着猩红色条纹的两腿之间去,跑回车边,把一个黑色的羽毛枕头塞回了车门里去。他向提金斯挥手:
“我会派救护车来的。”他喊道。
在快要把人眼刺瞎的阳光下,马的大腿上紫色的血渍慢慢从交叉包着的白色纱布渗透出来,它站着一动不动,头向下垂着,就像匹骡子。为了让它自在一点,提金斯开始解开缰绳。女孩翻过树篱,挣扎着下来,下手帮忙。
“嗯。我的名声毁了,”她开心地说,“我知道科罗汀女士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你还要跟将军吵架?”
“哦,你最好跟他打一场官司,”提金斯难受地说,“这可以为你不再去蒙特比……找个理由……”
“你什么都想到了。”她说。
他们把车从一动不动的马身上向后推开。提金斯让它往前走了两码——好让它看不见自己的血。然后,他们肩并肩坐在路堤的斜坡上。
“跟我说说格罗比的事。”女孩最后开口说。
提金斯开始跟她说他的家乡……那里,在门前有一条车道,也从一个直角拐弯拐到路上,就跟蒙特比的一样。
“是我的曾曾祖父弄了这个,”提金斯说,“他注重隐私,不想让路上庸俗的人看到他的房子……毫无疑问,就像规划了蒙特比的人一样……但这对车辆来说极其危险。我们得把它改掉……就在下坡的最底端。我们可不能伤了马……你会知道的……”
他突然想到,他可能不是那孩子的父亲,而那孩子将要继承这个几代人钟爱的、共同在那生长的地方。从荷兰那个威廉[4]的时代就开始了!一头该死的不信国教的蠢猪!
在路堤上,他的膝盖几乎跟他的下巴平行。他感到自己正在往下滑。
“如果能带你去那里……”他开口说。
“哦,但你永远不会的。”她说。
孩子不是他的。格罗比的继承人!他所有的哥哥都没有孩子……马棚的院子里有一口深井。他原准备告诉那个孩子,如果你丢一块卵石下去,数到六十三,然后,就会传来一声低语一般的怒吼……但那不是他的孩子!可能他都没有生育能力。他已婚的哥哥们都没有……笨拙的啜泣让他身体晃动。是马身上可怕的伤口毁了他。他觉得责任在他。那个可怜的牲口信任他,而他让它撞了车。温诺普小姐把手臂环绕在他的肩膀上。
“我亲爱的!”她说,“你永远不会带我去格罗比的……这可能是……哦……很短的相遇,但我觉得你是最了不起的……”
他想:“这确实是很短的相遇。”
他感到沉重的痛楚,一想到他妻子高个子、衣着紧致、金发的样子……
女孩说:“有辆马车过来了!”她移开了她的手臂。
一辆马车驶过来,停在他们面前,上面坐着一个睡眼蒙眬的车夫。他说坎皮恩将军把他从床上踢了下来,从他的老婆子身边。带他们去温诺普夫人那里他要一英镑,因为毁了他的好梦和一切。屠夫的车马上就来。
“你现在就带温诺普小姐回去,”提金斯说,“她还得陪她妈妈共进早餐……我在屠夫的车来之前不能走。”
马车车夫用鞭子碰了碰他旧得发绿的帽子。
“唉,”他沙哑地说,把一英镑金币塞进马甲口袋里,“总是位绅士……一个仁慈的人对他们的牲口也仁慈,但我不会离开我的小木屋,为了头牲口,错过我的早餐……有的人会那么做,而有的……不会。”
他驾车走了,女孩坐在他的老旧车厢里面。
提金斯仍然待在路堤的斜坡上,在强烈的阳光下,在垂头丧气的马的身旁。它跑了将近四十英里,最后还失了不少血。
提金斯说:“我猜我可以让将军老爷为它出个五十英镑。他们需要这笔钱……”
他说:“但这不合规矩!”
过了很长时间,他说:“滚他妈的规矩!”然后说道:“但人总得继续……规矩就像国家的简略地图……你知道你是在往东走还是往北走。”
屠夫的车从路拐角缓慢地驶来。
注释:
[1]伊克尔沙姆乡郊地方议会(Icklesham Rural District Council)的英文缩写。
[2]原文为“Blue stocking”,在英语里常代指受过良好教育、有才学的女性。
[3]巴夫是英国皇家东肯特步兵团的绰号,他们被称为巴夫(buff,皮革)是因为历史上这个团的军服是用这种皮革制成。
[4]即奥兰治亲王威廉,一六八八年英国议会党人为了避免信奉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传位给儿子而将其罢黜,之后又邀请詹姆斯二世的女婿荷兰执政奥兰治亲王威廉入主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