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秋天,张海飞和黄思瑶回到了惠东老家。
很多龙岗本地的深圳人,老家都是惠州,只是祖上来得迟或者早而已。张海飞家算来得迟的。
张海妮因为弟弟的结婚,居然有一丝丝说不出的懊恼,弟弟和弟媳搬回惠东后,她也搬到深圳市区,自己租房独居去了。
上屋围农场有一座三层小洋楼,就是在全国各地都能够看到的那种,不过多了漂亮和精致的园林。它坐落在一条小溪旁边,周围是一千多亩的土地,后面是果林。
这时候的农村已经显得极为凋敝,年轻人基本都去了城市里。
不远处的深圳号称是中国的先锋城市,惠州也很发达,而这个地方,却还是如此落后。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张海飞的父亲才在十年前,以极低的价格从村集体取得这片土地三十年的承包权。
黄思瑶在很小的时候,也是在乡下生活过的。因此,她一眼便接受了这毫无生气的乡村,随它去吧。
从小洋房的窗户里,那些相当阴森的房间里,她倒是很少听见各种声音,但是气味是绝对少不了的。这里可以闻到粪肥的气味,可以闻到农药的味道,有时候还可以闻到远处飘来的海风腥味,夹杂着死鱼的味道。
行了,情况就是这样。这是命中注定,和其他的事物一样。它相当可怕,但为什么要反抗呢?你不能真正把它踢开,它还是在继续着。
这便是生活,和其他一切一样!
在那云层低矮的夜空,一切都显得那么寂静,你抬头望天,还能看见繁星点点。
起初,它们以一种恐怖的感觉纠缠住黄思瑶,她觉得自己与世隔绝,甚至生活在地狱中。尔后,她渐渐习惯了。
张海飞声称与深圳相比,他更喜欢惠东。这乡下地方,有一种特有的严酷意志。
而这里的雇工多为本村的村民,他们把土地承包给张海飞家后,部分人选择留下来做新型的农场工人。也有内地来这里务工的,内地来这里当新型农民的更多。
黄思瑶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想融入他们。和他们打成一片。
只是在他们成群结队地,从地里下工回家时,在他们那些深沉洪亮而含糊不清的各种方言里,在他们穿着沾满黄土的靴子,拖着脚步走在沥青路上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中,带着某种可怕的隔阂。
这种隔阂把她和那些人分成两类人。
当他们从深圳回到这个农场时,农场经理并没有组织庆祝活动,也没有村长之类的来寒暄问候。也许,人们对张海飞的事有些顾忌,不想刺激到他们。
张海飞和这个叫做西涌的村子没有任何来往。村里人见了他,简单微笑一下,或者点个头,但双方都不想寒暄几句。
农场雇工们只是睁大眼睛瞧着。偶尔路过的商人见了黄思瑶像熟人一样挥挥手,而对张海飞,他们则难堪地点点头,仅此而已。
起初,黄思瑶对于村庄里这种绵绵细雨般的隔阂觉得很痛苦。但后来她使自己变得冷酷起来,这成了一种强身剂,成为了刺猬的尖刺。
并不是因为她和张海飞不受欢迎,而是因为他们和农场雇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从理论上讲,农场雇工也好,村里人也好,对张海飞和黄思瑶终究是同情的。但是实际情况是——谁需要谁的同情呢?
当然,在农场工人看来,你千万不要认为你比我地位高贵,你是我老板,需要你来同情我,我更不需要你的同情。
“即使你是这里的主人也罢,我们认为我们和你一样棒!”
农场雇工就是这样的态度,你是我的老板,我有些畏惧你,但是我过得可不比差。
黄思瑶一开始对这样的态度感到十分沮丧和不安。当她主动向有些雇工的妻子们打招呼的时候,她们那种好奇的、猜疑的、虚伪的亲热是不能忍受的。
张海飞不管他们,黄思瑶也学着这样做。她经过村里时目不斜视,假装看不到人。村里人盯着她看,好像她是一个会走路的蜡像。
张海飞要和他们处理事情的时候,态度相当正经和傲慢,人们无法再有友好的表示。他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没有一丝与人妥协的意思。
他既不被人们喜欢,也不被人们厌恶,他只是万事万物的一部分,就像农场和西涌村本身一样。
但是现在成了半身残废,张海飞真的很羞怯和敏感。他除了自己的贴身保姆外,不愿见任何人。
因为他总得坐在轮椅中。虽然如此,他还是一如既往,他还是会去香港买最贵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很讲究。从上身看,他和从前一样潇洒动人。他从来就不是那种娘娘腔的现代青年:他红润的脸色和宽厚的肩膀,甚至有点像健壮的农夫。
但他那宁静而犹豫的嗓音,他那既勇敢又畏惧、既果断又疑惑的眼神,却揭示了他的天性。他的态度往往很傲慢,令人不快,可同时又很谦和、自卑,几乎很胆怯。
黄思瑶和他以一种相互保持距离的方式互相依恋着。他因为终身残废的巨大打击给了自己太大的伤害,而不能做到自然和轻快。他是个负伤的人,因此黄思瑶热情地怜爱着他。
然而黄思瑶总觉得他在现实中和人们接触太少了。
他有点害怕他们,他不能忍受让他们看自己残废的样子。而雇工们那种粗鄙的生活方式又让他产生优越感。
张海飞远远地对他们发生着兴趣,但是犹如一个人朝显微镜或望远镜里看一样。
他除了工作事物与农场有着有限的接触,以及为维护亲属关系而同姐姐张海妮有接触外,实际上他不接触任何人。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真正触动过他。
黄思瑶感觉自己没有真正地触动过张海飞;也许最终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是不愿意同人接触。
然而张海飞又是完全依赖黄思瑶的,他每时每刻都需要她。他虽魁伟强壮,却不能没有人帮助。他可以坐在自己的轮椅里到处转悠。他可以在院子里里慢慢地兜兜圈子。
但是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像一件迷失的东西。他需要黄思瑶,跟她在一起,他才能完全感觉得到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