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着华郁办公室门口办公的第三天,我终于弄懂了王海礼把我安排在这个位置办公的用意——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这个位置直对着新副总的办公室,稍一抬眼倾身就能看到新副总的脸。
根据光的可逆原理,他如稍加留意,应该也能看到我。
王海礼想必也是提前侦查过的,信息部出差的几个人座位都是空着的,王海礼偏偏把我安排在小周的位置上。
这样一来,一方面我确实不用再辛苦上下楼梯,心里对他自然感恩戴德;另一方面他也可以时常来我的办公位“指导工作”、开小会,尤其是在华郁办公室的门开着的时候,当然,最好是晚上加班且华郁办公室的门开着的时候。
王海礼的精心表演当然没有白费,正值某次加班“指导”工作的时候,恰好碰到华郁经过,见王海礼认真且耐心地给我讲解某孵化业务公司的战略定位时,他面带赞赏地拍拍王海礼的肩膀:“辛苦了。”
王海礼则对领导的关怀回以天使般的微笑:“华总,不敢当,这是应该的。”
彼时,我仿佛看到自己头顶一群乌鸦飞过,咕嘎咕嘎地叫着,留下了一串省略号。
我这只不方便的右腿倒是被王海礼利用得很充分。
华郁看看我,嘴角微翘:“你的腿好些了吗?”
我微笑回答:“好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天应该就可以搬回审计部办公室了。”
越是洞悉了王海礼的真实目的,我就越发不想让他称意,让自己成为被利用的工具。
听我这样说,王海礼赶紧接话:“你就好好在楼下将养着吧,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已经跟信息部黄经理商量过了。”
华郁点点头:“是的,骨折确实需要好好保养,不要留下后遗症。”
王海礼赶紧附和:“你看,华总都这样说。你就安心在这里办公,等全好了之后再搬上去也不迟。”
我识相地点点头。
在“关心下属”的大前提下,两位领导迅速达成了一致。我暗自惆怅,看来我必须要霸占这个办公位一段不短的时间。我内心清楚,王海礼不过就是想保留一个展现自己的舞台,而华郁可能就是出于对一个伤者基本的同情,两个人都忘记了询问我的意见,就武断地把我定在了这个位置上,我还必须得全盘接受并表现得感恩戴德,不然就是不知好歹。
于是,原本几天的“借位”被无限期延长,连我的腿上下楼梯已经全然不那么疼痛的情况下,我还是不能主动提出要搬回楼上的办公位。
逐渐地,似乎公司同事都已经习惯了这个在信息部办公区办公的审计部的我。
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靠近梧桐就容易变凤凰。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办公位给我带来了另外一项工作职责。
公司一贯倡导扁平的组织架构和平等搞笑的组织文化,所以整个公司除了创始人丁总,所有高管均不另配秘书。
管理上的理想化带来了现实工作的不便利。
各高管在广泛管理职能部门及业务公司的同时,又不得不亲力亲为地做很多杂事。大到召集业务会议,小到预定出差机票及报销各项费用。
显然各位时薪极高的领导们本人也不愿意产生这种人力的浪费。
因此在每个分管领导的分管部门中,总有一位“隐形秘书”,没有秘书的头衔,却在本职外承担秘书的工作。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工作实在是看似苦差,实为美差。不但能提高自己在领导面前的出镜率,还能挣个额外承担工作量的美名。回顾每年公司内部的晋升名单,“心腹”总是会获得更多的优待。
深谙此道的王海礼不惜亲自上阵,为华郁跑一些繁琐的流程,从协助召集各类会议,到预定出差的酒店、机票。
乐此不疲。
点头哈腰地领了工作,出门后扭头就将工作安排给部门的同事们。我出差最少,我首当其冲。
工作量呈直线型增长,加班加点成了常态。
上班的时间各种沟通协调,只有在下班时间才能赶一赶本职工作,毫不夸张。
加班到深夜的时候我不禁暗自悔恨,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满世界去审计项目,怎么说也做着本职工作,还有些专业性。申请驻守大本营后,我成了后勤角色,不仅要在专业上支援“前线”,还要在行政事务中支援领导。
我造的什么孽。
我以为加班到深夜最恐怖的事情莫过于除了自己办公位附近的一小块区域亮着灯光,周遭都陷入一片黑暗,偶尔还有打印机或空调发出的一些诡异的声音。
我没想到还有比这更恐怖的——
电梯惊魂。
是夜11点,我终于完成了某收并购项目的业务审计报告,发送给王海礼后,关了电脑准备下班。
头顶上的灯突然明灭了一下。
我陡然心惊,安慰自己,只是电路故障,不要想太多。同时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慌乱地将东西收到包里,拎包就走。
走到门口准备按指纹打卡下班,打卡机又突然发出“嘟嘟嘟”的声音,怎么按指纹都识别不了。
我越发心慌,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大脑不自觉地开始回想起那些自己特别鄙视的关于这栋楼的谣言,什么古时候是刑场砍头的地方,什么以前是大型坟墓场,什么女厕所夜里总是能听到水龙头滴答水的声音,什么公司家庭开放日抱来的婴儿总是对着女厕所的门尖叫大哭……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等电梯的空隙,甚至眼睛都不敢直视两边的玻璃门,生怕从玻璃门的倒影中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场景。也许是身后隐藏的鬼怪,也许是自己异化的面孔。
背后一阵发凉。
电梯却久久都不到。
正常来说,这么晚,整栋办公楼里应该没有多少加班的人了,电梯怎么会这样慢?
我跺着脚制造出一些声响,试图让声音驱赶内心的恐惧。
嘴里读着电梯不断变换的数字——28楼、29楼、30楼……
“叮——”电梯终于停在了39楼。
我一脚踏入电梯,心想,终于解脱。出了这栋大楼,街上总有下班的或者过夜生活的人群,再不济,有出租车师傅。
谁知,电梯停在了39楼——
电梯门关上的一段时间内,我以为已经开始下降,回过神来的时候它还呆在原地,我以为自己忘记按楼层,再三确认自己已经按了楼层一的按钮。
只是电梯不下降。
电梯的门开始莫名其妙地开开关关。
我按住紧急呼叫按钮,想要叫救援。对讲机里面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并没有人回应。
突然,电梯开始急速下坠!
我迅速按下所有楼层的按键,然后以半蹲的状态扶住电梯里面的扶手。
完蛋了,我想,我还没有把银行卡和理财账户的密码告诉爸妈,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爸妈了,我短暂的一生可能就要这样结束了。
屏幕上不断切换的红色数字告诉我电梯轿厢下降的速度。
19、18、17、16……
我连世界都没好好去看看,我的世界观还没形成,我的人生就要结束了。
我才过30岁生日,我还正值壮年,我的人生竟然要结束了。
我可能真的要告别人世了,我连个写遗书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我的命运吗?因电梯事故结束了短暂的一生,我明天会上头条吗?
我胡思乱想的速度已经快要超越电梯下降的速度。
咯噔——
屏幕上的数字停在了8楼——
我听到有人在敲电梯的门:“里面有人吗?”
我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电梯门呐喊:“有!有人在里面!请联系电梯救援!”
“你务必保持镇定!救援人员马上就到。”
“谢谢!”
我真是个修养特别好的人,在这么危难的关头,我还不忘跟人道谢。
二十分钟后,只听外面一阵嘈杂地讨论及指挥的声音,伴随着“叮叮当当”响动,电梯门终于缓缓开启。
我维持着难看的站姿盯着门外的这些人,弱弱地问:“我可以动了吗?”
一只手向我伸来——
我顺着手伸来的方向看过去,是华郁。
灯光映在他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他微笑地看着我,朝我点点头。
来不及多想,我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
握住的那一瞬间,我仿佛是握住了全世界。
终于得救了——
因为过久半蹲,我的双腿已经发麻到站不稳,在牵着华郁的手走出电梯的那一刻,我“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
看起来,特别像一幅低头认罪的画面。
好吧,一出好好的偶像剧,被我演成了情景喜剧。
华郁轻轻将我扶起:“不用行这么大的礼。”
我仰起头咧着嘴,笑得特别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