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盛长豫一走,盛长歌便悄然起身,拍了拍衣摆,便朝着偏殿里去了——景阳殿的偏殿里是摆着端懿皇后的牌位的,不仅是景阳殿,她父女二人的居所其实是都摆着端懿皇后的牌位的。
总归是内殿里的事,殿里都是盛衍的人,再加上墨家还未进京,不宜打草惊蛇,是以刚刚一番模样也不过是给柳殷殷母子做样子罢了。绕到偏殿果不其然见盛衍正从偏殿的小支祠的蒲团上起身,望着她轻咳了一声,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道:“来了,就过来给你母亲上柱香。”
盛长歌依言,走到端懿皇后的牌位前点了三支香,又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这是她平日里常做的事。这才起身走向盛衍,而在此期间盛衍的目光除了在端懿皇后的牌位上停留许久,便再没离开盛长歌,待到盛长歌走到身前,方才眼眶有些湿润,道:“瘦了许多,也高了许多,长得越发像你母亲了......”
而一边的盛长歌看着如今以显出老态的父亲,眼中却早已是恸然不已,“不孝女盛氏长歌,拜见父皇。”盛长歌跪下,双手交叠,光洁的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磕了三次,又起身重复了两遍方才的动作,向盛衍行了个完整的九扣礼。盛衍见状忙起身将她扶起来,拉倒一旁坐下,“回来就好,哪多了这么多虚礼,非是你不孝,而是朕不慈,将你放到外头着许多年,今日一回来又有这样一番事。”今日迎接之事并非是他属意却也是他默认,总归是因为忌惮柳家而委屈了这个女儿。
“父皇何出此言,这些年女儿在外是虎穴,父皇在京中又何尝不是狼窝?”方才的事并非是她二人事先商量好的,只是父女之间一个眼神便心灵相通,“如今女儿回来,从前父皇做不了的事,今后自有女儿替父亲上手。”
“好,”盛衍早年间因为一些事故,所以这些年在京中竟是处处受制,但盛衍总归不是个蠢人,这些年一面表面与柳贵妃恩宠,其实却暗中扶植了一批自己的势力,只是这明面上的事却还需要有人出面,“你今日回京,一来朕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二来这网早已布下,也该到了收网之时。”
当初端懿皇后之事中,受到牵连的其实不只是墨家与盛长歌,还有盛衍,柳贵妃当年给盛衍暗中下了一种慢性毒药,每月月末子时便会疼痛难忍,只有服下柳贵妃给的解药才能缓解,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暗中寻访过名医,只是这毒十分复杂,到底还是缺了一味药性复杂的药引。是以盛衍父女二人对柳家不可不谓是异常痛恨,这些年给柳家布下的局,恐怕是大罗神仙也难逃一败。
“父皇也不必过于内疚,”盛长歌平复了心中的波动,笑着说道,“柳家今日想要羞辱我,却不知是给我送了个帮手来。”
盛衍闻言眉头一挑,说道:“此话怎讲?”
“女儿今日看那礼部侍郎的行事规矩,是个会审时度势的,将来或许有用的上的地方。”盛长歌道。
“另外,”盛长歌继续道,“女儿先前所说之事,也并非是信口雌黄,全然拿做戏使得。”
“哦?”盛衍微微皱眉,储君之位,他的确是有属意长歌的想法,只是和当初废除后宫一样,这样的事自然是犯了朝中那些老古板的大忌,还得循序渐进才是,他一开始想的不过是先让长歌承袭凤王之位,在朝中站稳脚跟,再想之后之事,若是这一上来便直接承认长歌的储君身份,只怕是要大大的刺激朝中各家势力。
盛长歌见状自然知晓盛衍心中所想,却也不急着解释,只是说道:“女儿这次回京之前听闻西凉新帝登基,倒是往西凉去了一趟,听到了许多关于新帝的传闻。”
“新帝,”盛衍拿起桌上的白玉龙纹茶杯,轻抿了一口,道,“就是那个西凉新登基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小子?”
“是,”盛长歌笑得更加开心,“就是那个据说踩着他那八个兄弟尸骨爬上来的二十岁出头的‘小子’。”
盛衍闻言微微皱眉,颔首道:“西凉的皇室争端的确十分残酷,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脱颖而出,实在是不容小觑。”
“女儿还听说他不过登基数月,就将朝堂中从前的老人全部换成了自己的心腹。”盛长歌敛眸,“但尽管有如此雷霆手段,可奇怪的是民间对他的评价倒是很不错。”
若论起那位西凉新帝的手段,说其残酷狠辣都算是轻的,可是盛长歌在西凉的那几天,听到的却大部分是对这个新帝的好评,只有少数老学究会对其手段颇有微词,再者她待在西凉的那几个天里,也略微感受到从前资源一贯匮乏的西凉,在经济上竟也有了起色。
盛衍看着盛长歌眉头微皱的模样,不由得勾起唇角,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百姓是不会在乎统治者的手段是否狠辣的,他们只在乎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只有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君为舟民为水,若顺民意则顺流而上,若逆民意则只会是倒行逆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女儿明白了。”盛长歌点头,复又皱眉,“女儿虽明白父皇行事不易,但柳临年改革之事事关国本,正如父皇方才所说,若是其行事恰伤了百姓根本,又岂能任其发展?”这些年后秦经济略显颓势,国家财政收入下降,而柳临年的改革,目的就是增加国家收入,初期也的确是卓有成效,但随着时间推移,渐渐竟是损害了农民利益,这几年更是令下怨声载道,令上人心涣散,更甚者竟兴起党派之争,已然是弊大于利。【1】
盛衍闻言叹了口气,摸着盛长歌的头发,久不言语,他又何尝愿意如此,当初柳临年改革他是支持的,却也没想到会演变成这番模样。
盛长歌见盛衍不言语,便也不再逼迫他,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只转移话题道;“至于女儿先前的言语,便是因为得到消息,西凉此次来人除了骠骑将军之子慕容亦外,西凉帝也会暗中前来。”
“西凉帝......”盛衍皱眉,“近年来四国之间小动作频繁,这次四国会议竟引得西凉帝亲自到场。”
“不仅是西凉,还有北燕,派来的倒不是什么牛鬼蛇神,不过来人却手握重兵,是北燕出了名的不败战神,”盛长歌似乎想起什么,笑道,“至于荆南倒是不必过于担心,来人是荆南新进太子,与大哥的关系倒是不错。”
“哦,霂隐那小子。”霂隐是墨曦云的字。【2】
“所以这次的四国会议只怕是多生事端,女儿只怕到时候无论是派谁去都镇不住,倒不如直接由女儿出面。”盛长歌正色,复又笑道,“不过以女儿的性子,再加上朝中那些老东西,只怕是无法担此大任了。”
“可是,长歌,”盛衍眉宇间有些忧色,“朕的儿女里,只有你最得朕心,你应当明白朕心中所想。”
“父皇,长歌明白或许有许多人对这位子趋之若鹜,可于长歌而言,这个位子不过是个累赘。”
“长歌只问父皇一句,这么多年您坐在这个位子上,可曾有一刻真正开心过,有一刻为自己着想过?长歌不是圣人,既然不是一定是长歌,长歌自然不愿将自己也断送在这个牢笼之中。”盛长歌望着眼前苍老的父亲,昔日记忆中棱角分明的面庞已被尔虞我诈给打磨圆润,一双清澈的凤眼也早已浑浊。盛长歌很早就明白盛衍心中的储君之位只有她,也只能是她,先不说岐王盛长豫是柳贵妃所出,非嫡非长,就说大皇子俨王盛长齐,虽身为长子,母家为华国公府身份显赫,但幼时因意外导致双腿残疾,失去了做储君的先天条件。而盛长歌却是先皇后所出,身后又有天下第一士族的墨家作为后盾,论身份自是无人能出其左右,就连身为女子这个唯一的问题,其实也算不上问题,真论起来前朝也未尝没有过女皇帝,就连当朝云华长公主当年也都曾在太祖驾崩后,扶持高祖,垂帘听政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所以对于盛衍而言,盛长歌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盛衍听盛长歌一席话,竟也一时难以回答,低头陷入长久的沉默中,见盛衍没了什么反应,盛长歌又继续道:“但女儿也不会不管这件事,只是需要幕后出手,还需在后宫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出面,父皇倒不如将此事交到女儿手上。”
“又或者父皇春秋鼎盛,再为女儿生个弟弟,届时放到女儿膝下养着便是。”盛长歌眨眨眼,煞有其事的说道。
“你这丫头,没大没小的。”盛衍回神,没好气的弹了一下盛长歌的额头,可转念一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也罢,你就给我好好的去找找,若是找不到的话......”
“女儿保证完成任务!”盛长歌不等盛衍说完连忙打断道,她倒还真怕盛衍一个激动,给她多添个弟弟来。
“行了,今日时辰也不早了,你且先退下吧。”
“是。”待到盛长歌退下,姜海才进殿站到了盛衍身边,见盛衍出神许久,便开口道:“长公主如今懂事了,陛下也可以放心了,等到时在朝中再找个好孩子,也不算是辜负了先皇后。”
“也许吧,”盛衍叹气,若真等一切事了,他又如何舍得,“还是在身边两年吧......”
【1】这是借鉴王安石变法的典故,王安石变法是宋神宗时期,王安石发动的旨在改变北宋建国以来积贫积弱局面的一场社会改革运动。变法自熙宁二年(1069年)开始,至元丰八年(1085年)宋神宗去世结束,故亦称熙宁变法、熙丰变法。王安石变法以发展生产,富国强兵,挽救宋朝政治危机为目的,以“理财”、“整军”为中心,涉及政治、经济、军事、社会、文化各个方面,是中国古代史上继商鞅变法之后又一次规模巨大的社会变革运动。变法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北宋积贫积弱的局面,充实了政府财政,提高了国防力量,对封建地主阶级和大商人非法渔利也进行了打击和限制。但是,变法在推行过程中由于部分举措的不合时宜和实际执行中的不良运作,也造成了百姓利益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如保马法和青苗法),加之新法触动了大地主阶级的根本利益,所以遭到他们的强烈反对,元丰八年(1085年),因宋神宗去世而告终。
【2】古代的字根据人名中的字义,另取的别名,如岳飞字鹏举,曾巩字子固等等,而文中墨家大哥的名字曦云是说清晨的阳光还被云雾遮挡着,意在要求其谦虚有礼,不抢出头,引人注目。而“霂隐”二字中的“霂”则是“霢霂”拆开,有雨水的意思,与“云”古义接近,“隐”则是藏匿,不显露,与其名字相同,故取字霂隐。总的来说就是家里人希望大哥不显山不露水,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啦,大家也要学习这样的品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