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远在在京城的东南区域的花见楼将将结束了一宿的热闹,连日的降雨让空气变得粘稠潮湿,在脂粉气的包围之下又缠绕了一丝夜里的红袖软香,一靠近便催的人仿佛一脚踏入一场醉生梦死的绵软之中。这样的地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灯红酒绿、酒池肉林这样的成语,就连在此刻安静的环境下都似乎充斥着女子的欢笑声。
当然花间除了狂蜂浪蝶外也自有寂静处,只见坐落在花见楼东院大片竹林的之后的一院落中,一片被风吹落的竹叶正随着风的轨迹在空中舞动、盘旋、翻滚,就着细雨摇曳生姿,甚至飘过门外的侍女的云鬓,稍作停留便就着侍女鬓角的迎春香气,最终从半掩的门扉穿过,落入屋内男子手中的碧玉制成的酒觞里。
那男子姿容清隽,身着一袭青衫,袖身十分宽大,似乎是京城早年间大儒中最流行的款式,袖上的竹叶是由墨染的,正纹络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明暗变幻,再顺着那人修长的脖颈往上,便可得见其面容十分端正,此时男子薄唇轻抿,一双眼眸微眯,眉目流转间一派淡漠色彩,眸底又透出点点星光来,周身气质与窗外的竹林奇妙的融为一体,妥帖的让人抓不出错处。
而在那男子对面则是一白衣女子,女子肤若凝脂般白透细腻,樱唇不点而朱,那唇虽偏薄却又薄的恰到好处,鼻尖微微翘起,更多添了一份娇俏,远山黛眉同她那双眼尾微挑的凤眸一起,灵动而不失雅致,清雅的气质使躁动的心瞬间便平静下来。虽说女子有所掩藏,但若抛去外貌,却依然可见其举手投足间都依稀带了些上位者的气度来。
而值得一提的是那白衣女子此时正倚在一红衣男子怀中,他二人举止十分随意,似是丝毫不为礼教所缚,分明是不合规矩行为,却又规矩自然的让人无可指摘,丝毫不见轻佻意味。再细看那男子,但见其面若刀削,一双桃花眼中水波潋滟,按理来说应是勾人的,可流转之间却又给人以气宇轩昂之感,倒是更加引人注目,此时男子衣着宽松,胸膛袒露,鲜艳的颜色更显得其肤色白皙。他豪迈潇洒的举止,到是颇有有几分东坡先生的风姿。
事实上这白衣女子便是那鸿胪寺卿今日等候的主角——明盛长公主盛长歌,而那青衫男子和红衣男子,一个是端懿皇后母族墨家大房长子,也就是盛长歌的大表哥墨曦云,而另一个便是他们如今所在的地方,京城中最大的风月场所花见楼的幕后主人——容玄。
花见楼处于京都东南区域,是最为繁华的商业地界,自然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几乎昼夜不分。花见楼虽名“楼”,可实际上却不止一栋楼,它的面积广阔,足足占据了京都东南区域的二分之一,除了主楼部分之外,还由一些其他的商铺组成,这里不仅有招牌的妓院、赌场,还有京城最大的香料坊、脂粉铺,花样之多,品类之盛,堪称一绝,是九州内最闻名的销金窑。而花见楼主楼则共有四层楼,具有严格的划分标准——一楼为赌场,富贵手下定,成败转瞬空;二楼则为秦楼楚馆之地,温香软玉,红袖添香;三楼人少寂静,结构复杂,既有有自己专属的妓院,也有赌场,得需有人带领才不会迷路,是个上好的谈论秘事之处,却绝非一、二楼这样鱼龙混杂之地可以一相提并论,因此只用来招待社会上层人物,如富甲一方的商贾、达官显贵以及皇亲国戚;而四楼明面上是在主楼中,实际却是盛长歌等人此时所在的院落——主楼的后院,这里只有经楼主容玄亲自同意方可进入,乃是一极为隐秘之地,几乎无人知晓其存在。
这样引人注目的地方自然是难以太平度日,因此早年间花见楼刚刚建成时,便有人上门找茬,却不想花见楼行事果决利落,彼时闹事的一伙人当即就被花见楼的护卫扔了出去,自那以后便再也无人得见那伙人踪迹。当然,毕竟失踪的是一群人,而非一人,这事儿当时在京中自然是传的沸沸扬扬,最后甚至入了官府耳中,眼见是越闹越大,可令众人没想到的是这件事最终却不了了之,如此一来便让人看出花见楼背景之强硬,原来官府也是不敢随意开罪的,于是世人多揣测这花见楼多半是宫中哪位贵人所建,以往便无人再敢轻举妄动。
“前些年因为宫中的缘故,已经许久未回京城,京中还真是变了许多。”墨曦云想起关于花见楼的传闻,轻放下手中的青玉杯,抬眼看了看对面的红衣人,眼中有几分淡漠,也有几分试探,“不过京城就算再怎么变,也还是那个风云诡谲的京城,如此年纪轻轻,便能够在京城经营一个连朝廷都不敢妄动的地方,容公子还真是少年英才。”
“长歌能同这样的人物相识,定要好好学习才是。”
再论起墨曦云倒也当真是个人物,其人作为百年望族墨家大房长孙,自幼便聪颖过人,不过八岁便已博览古今,十四岁时随父上殿,因陇西叛乱之事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一战成名,再后来又以十六岁年纪连中三元,被誉为天下第一公子,名誉九州。哪怕如今墨家式微之况令人唏嘘,但第一公子的名号依旧不可小觑,墨曦云方才同容玄所谈不过短短几句话而已,字里行间便已是处处试探。
奈何容玄也不是个好拿捏的角色,一个秦楼楚馆里呆惯了的,拍皮球这事儿自然不在话下,他只抬眼看了一眼对面的人,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从容开口道:“墨公子过奖了,在下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江湖闲客,平日里做些小本生意补贴家用,可万万担不起天下第一公子的赞誉,倒是墨公子少年英才,在下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容公子不必推脱,是否过奖,咱们用事实说话。”墨曦云眯了眯眼,笑了。
眼瞧着面前的局势渐渐剑拔弩张来,盛长歌连忙打起哈哈,道:“大哥一贯是家里几个兄弟里脾气最好的,今日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阿玄是我多年好友,大哥实在不必这样谨慎。”
“看时辰月来应是已安排妥当了,却不知父皇会不会因此生气。”盛长歌话中的月来便是方才马车上的少女,也是盛长歌的贴身侍女。
对面的墨曦云被打断倒也不恼,只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道:“后秦的大长公主在外多年,一朝回京,朝廷竟是只派一个正四品的鸿胪寺卿迎接,不去也就罢了,若真去了,到还真不知是落了谁的脸面?我往日尽知晓柳家除了柳临年一贯都是傻子,却不知圣上如今也年龄见长。”
“多年未见,大哥还真是一点儿没变,”盛长歌眉眼一弯,从怀中取出一沓书信来,微微直起身子递给墨曦云,“大哥不妨且先看看这是什么。”随后盛长歌又靠向了身后的容玄,容玄却也不说话,只长臂一展,捞过案桌上的青提,细细剥了皮,一个个喂给盛长歌。到嘴的食物哪有不吃的道理,盛长歌张口一咬便甜得眯了眼,像只猫似得又往容玄的怀里钻了些。
墨曦云读信的速度很快,却没有盛长歌吃得快,等到他看完时,桌上的青提便只剩下了原先的三分之一。
墨曦云的眉微不可见的动了动,沉静的眼中多了些凝重之色,他斟酌了一下,方才开口道:“这些年同样是不在京中,可你似乎知道的要比我多的多。”如今的京城看上去的确是风平浪静,可无法否认的却是掩藏在这歌舞升平之下的一条风云变幻的地下暗河,薄薄的几页纸,轻描淡写的记录了朝中各个重臣的起居日常,王公贵族的喜爱偏好,看似无关紧要的内容,实际却是将如今复杂的局势编制成了一张巨大的罗网尽握手中。
“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虽然花见楼的情报网在整个九州都算得上数一数二,但毕竟墨家作为百年世家,自然也有着自己的消息网络。
“你想做什么?”墨曦云开口便抓住了事情的关键。
“我想做什么大哥难道不知道吗?我想要做的事,难道不是已经显而易见了吗?”盛长歌微微支起身子,轻薄的白纱被风扬起,连带着那单薄的身体也似被风扬起来了一般,好在她是被容玄圈在怀里的。
“祖父近几年身子已是不大爽快,他不会让你去的,”墨曦云将书信轻轻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这事没人可以做,你也不行。”
盛长歌半眯了眼睛,轻笑一声,“有些东西在人家手上放久了,就容易被占为己有,我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
“大哥不同意我去做这事儿,可人家却未必这么想,大哥可知父皇为何在此时召我回京?”
墨曦云闻言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来,“靖州那边对于此事倒隐约有些风声,”他的声音沉了沉,继续道,“听闻上头那位自入春以来,身子便一直不大好了……”
盛长歌讽刺的勾了勾唇角,纤长的手指微微蜷起,“我父今年将过不惑,正是春秋鼎盛,大展宏图的好时候,若非他柳家,又怎会……”后面的话盛长歌没有再继续下去。
“对此祖父也是多有推测,但若真论起来,墨家也是有责任的。”墨曦云的手慢慢抚摸着杯沿。
“他们当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墨家排挤出京,如今可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又怎会轻易放弃,饿狼扑食大抵便是如此了,”盛长歌说到此处敛了眉,强压下眸中的恨意,“别说祖父远在靖州,难免有不及之处,就算是大哥在京城,仅凭一己之力只怕也是双拳难敌四脚。”
墨曦云顿了顿,半晌,长臂一展拢了拢盛长歌的衣衫,重新端正了身子,沉声道:“不是不让,只是如今朝中一边是柳家权势滔天,另一边圣上也不甘示弱,企图利用叶家牵制柳家,如此紧张的局面之下,若是贸然出手,终究不过蚍蜉撼大树而已。”
“故人已然离去,可活着的人却不能停留于过去虚妄的回忆里,如果只顾回头看,便永远无法看清前路何如。”
盛长歌低头笑了笑,道:“可我相信大哥一定会帮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