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以及语言的起源
在过去,冯特遇到的上述困难是通过模仿概念解决的。当然,如果当某人对着你挥拳时你真的只是模仿他,那么你便会做他所做的事并和他具有相同想法。事实上,在有些场合,社会动作的反应和刺激相同,但通常它们是不同的。然而人们一般还是认为,某些个体相互模仿。对于这一模仿问题以及模仿在行动中的作用,特别是在低等动物行动中的作用,人们进行过大量研究;而研究的结果却是对模仿,甚至高等动物行动中的模仿作最低的估计。人们历来把猴子看作最善模仿的动物,但是经过科学研究发现,这是一个神话。猴子学得很快,但它并不模仿。对于狗和猫也从这种观点出发进行过研究,并未发现某动物的行动会起到引发另一动物同样动作的作用。
在人类那里,就有声的姿态这种和语言有关的重要姿态而言,似乎存在着模仿。因此,特别是语言学家,在心理学家得出更精确的分析之前,坚持这样的假设即我们模仿自己听到的声音。在某些动物身上似乎也有大量证据支持这一点,特别是在那些利用比较丰富的语音发音的动物例如鸟类那里。让麻雀接近金丝雀,可以教麻雀模仿金丝雀。鹦鹉会学“说话”。我们将看到,这不是真正的言语,它并不传达思想,但我们一般都说鹦鹉模仿它听到的声音。
作为一种普遍本能的模仿,现在在人类心理学中已被否定。有一度人们曾认为,人类有一种明确的冲动,便是去做他看见其他人在做的事。儿童身上有大量看似模仿的行动。在某些未开化的人之间也有一种看来仅仅是模仿的言语。还有一些我们认为是缺乏才智的人,他们一直在讲话却不知讲些什么,只不过是重复自己听到的声音。但是问题依然存在:为什么人要这样模仿?有什么理由模仿?我们认为一切行动背后都有某种功能。模仿的功能何在?看起来从小动物的发展中可以找到一种答案。小狐狸随着它父母到处跑,和它们一起猎食,学习恰当地捕获或躲避某些动物;它对人的气味并没有天生的厌恶,但它和老狐狸待在一起之后,人的气味便会使它逃跑。这里有一系列反应无疑是和一种特定刺激相联系的;如果小动物和父母在一起,它天性中所有的一切反应便与某些确定的刺激联系起来。在一种非常概括的意义上,可以说小狐狸模仿它的父母并且躲避人。但是那一说法并不意味着逃跑是一种自动的模仿动作。小狐狸被置于使它逃跑的情境中,当人的气味出现时,它就明确地与逃窜反应联系起来。低等动物中并没有单纯模仿成年动物动作的小动物,不过它们确实在婴幼期学到一系列多少是本能的反应与某一组刺激的联系。
我们将看到,上述的观察材料和保留意见并不证明人们对模仿概念的那种引起争论的使用合理。“模仿”这个词在社会心理学和社会学中一度变得极为重要。法国社会学家加布里埃尔·塔尔德[1]曾用它作为整个社会学理论的基础。心理学家起先未经充分分析便假定,人具有去做其他人所做的事的倾向。人们可以看出,要摸透那种机制何等困难。为什么某人因另一个人眨眼便要眨眼?又是何种刺激使那另一个人那样动作?是因为看见了另一个人在这样做?这是一种站不住脚的假定。
在冯特的平行论里我们看到他对语言的说明的基础。冯特假定了一个对于动物的行动具有某种意义的物理情境,另一方面,他又假定了一种观念的心理复合,这种复合在某种意义上体现了生理学或生物学的意义。他的问题则是从这一情境中得出作为表意交流的语言。
我上面提到的姿态会话所体现的那种情境是存在的,在这些情境下,动作的某些方面成为对该动作所涉及个体的刺激,使之完成他们在该动作中的作用。在其社会活动中成为对其他个体的刺激的这些动作部分便是姿态。因此,姿态是该动作中造成它对其他个体的影响的那个方面。就该姿态影响其他个体这一点而言,姿态在某种意义上便意味着该动作。暴力的威胁,诸如捏紧拳头,是使另一方防守或逃跑的刺激。它带有该动作本身的意义。我所指的意义并非就思考的意识而言,而是就行为而言的。对于观察者来说,该姿态意味着危险以及个体对那危险的反应。它引起一个某种类型的动作。如果我们设想一个意识,其中不仅有感觉形式的刺激,而且有一种观念,那么,心中便有了使这个刺激出现的感觉,一个捏紧的拳头的幻象,此外还有一个进攻的观念。就捏紧的拳头引起这一观念而言,可以说它便意味着危险。
现在的问题是使观念和符号之间的关系进入姿态的会话。如我前面指出的,这一关系并不是在直接的战斗反应或逃跑反应中给定的。它可能出现在那里,但是就姿态的会话而言,一个某种类型的动作在另一个体那里引起一个不同类型的动作。即,我们要说,其中包含的威胁导致逃跑。逃跑的观念不是进攻的观念。姿态的会话为整个社会过程做了准备,这个过程包括不同个体的种种动作,而作为动作之组成部分的姿态,给其他的个体以刺激。它们引起一些不同于其本身的动作。虽然它们可能引起相像的动作,通常的反应却是不同于刺激本身的。孩子的哭声引起妈妈去照料他这个反应;一个是因为害怕,另一个是出于保护、关心。这个反应绝不等同于另一个动作。如果有一个观念(冯特意义上的),是与某一特殊刺激相应的心理内容,那么这个观念将不会在反应中反映出来。
语言运载的似乎是与某些内容相应的一系列符号,这内容在不同个体的经验中可以说是相同的。如果要进行交流,符号必须对所有有关个体都意味着同样的东西。如果许多个体对刺激作出不同的反应,该刺激对他们便意味着不同的东西。如果若干人正在抬举一重物,某人站在一个位置上,另一人站在另一个位置上。如果这是一个要求不同类型反应的合作过程,那么对一个个体的动作要求社会引起其他个体不同的反应。姿态的会话并不带有一种对所有不同个体都具普遍意义的符号。没有那个符号,它也可能是很有效的,因为一个个体给出的刺激可能正是在群体中的诸个体身上引起不同反应的刺激。为了使各个体正确地作出反应,并不一定要求诸个体给予某个特殊刺激以相同的意义。挤在人群里面的行人,一会朝这边走,一会朝那边走;他们无意识地顺应着迎面走来的人们。这些人彼此间巧妙地移动着,或许所有的人都在想着完全不同的事,但他们确实在其他人的姿态、态度和移动中发现了可以引起不同反应的大量刺激。这就说明了,姿态的会话中有一种合作性的活动,而没有任何对所有人都意味着同样东西的符号。当然,有理智的个体在这种环境之下是可能把这些姿态转译成表意的符号的,不过人们不需要停下来把它译成那种术语。对于合作行动中的姿态的会话来说,这样一种普遍的话语并非是必不可少的。
这种合作行动可能是人们在蚂蚁和蜜蜂中间发现的惟一的行动类型。在这些非常复杂的社会中,不同个体之间有一种相互关系,它看上去在许多方面与人类行动一样复杂。在某些大蚁穴里,存在着拥有千千万万个体的社会,并且按不同分工分为不同群体。对于一群体而言是行动刺激的东西,在另一群体那里引起一种不同的反应。在这些昆虫的行动中,有合作的活动,但没有任何表意的语言的迹象。当然,对这个领域尚有大量研究要做,但至今还未发现任何表意符号的迹象。
我想讲清楚那两种情境之间的区别。在动物的行动中可以有高度的智能(在我们使用这个词的意义上),而没有任何表意的符号,没有任何意义的显示。重要的是合作的活动,因此一个体的姿态引起其他个体的适当反应。一个体的姿态可能引起其他个体截然不同的反应,而且不可能存在对所有不同个体都具有一种相同意义的特定姿态。就蚁类而言,并不存在意味着食物的共同符号。食物意味着许许多多东西,必须加以采集的东西,必须加以储藏的东西,必须由工蚁搬运并送到战蚁嘴边的东西。没有根据说存在任何意味着食物本身的符号。食物的外观、气味及其位置导致某一反应。蚂蚁找到一个可作食物的东西,拖着它摇摇摆摆地返回蚁穴。此后这东西便成了将被吃掉的东西,它意味着一系列的活动。沿途留下的气味是一种刺激,使其他蚂蚁循此路而来,但是对于这样一个群体并不存在任何意味着“路”的符号。在蚁穴里,一只陌生蚂蚁的气味意味着来自另一种蚂蚁的进攻。但如果让一只陌生蚂蚁沾上从蚁穴的蚂蚁身上榨得的体液,然后把它放进这个蚁穴,那就不存在进攻,尽管它的外形比蚁穴中的蚂蚁大得多。气味并不就意味着敌人。比较一下这两种情境:一种情境下存在一种高度复杂的社会活动,其中姿态便是使整个群体作出适当反应的刺激;而在人类群体中,则有一种不同的反应,它以一些特定的符号或特定的姿态为中介,这些符号或姿态对该群体所有成员具有同样意义。在这里,一个敌人的喊声并不就是一个进攻的刺激。它意味着,某个属于另一种类、另一共同体的人来到了,马上就要交战了。它对所有个体具有相同意义,而且该意义可能成为一系列不同反应的中介。
我已经说过,从冯特的观点来看,问题在于从更加原始的姿态会话来认识这第二种情境,即以姿态会话为中介的行动。某群体的不同成员对一种单一的(在观察者看来是单一的)刺激所作的有理智的反应本身并不伴有任何交流。既然如此,人们如何获致真正的语言?冯特从一个设想出发,即存在着与某些刺激相应的心理状态,并且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联系。某些景象、气味,特别是声音,是与某些观念连在一起的。如果当某人用某一声音时心中有那个观念,而他所用的那个姿态,比如说一个有声的姿态,在另一个人那里引起了同样的姿态,那么,后者的那个姿态会在他心中引起同样的观念。说到“敌人”这个词,会引起一种敌意的反应。现在,当我说“敌人”时,它在你心中引起了和在我心中引起的同样的反应。这样我们便有了一个具有一种共同意义的特殊符号。如果它对构成该群体的所有成员都具有这一意义,那便有了借助于表意的符号进行交流的基础。
我刚才所谈的这一分析,其难处在于对在另一个体那里引起同样姿态的一个特定姿态予以说明,即使我们设想在另一个体那里同样的想法也是和同一个有声的姿态相联系的。假定“敌人”这个词意味着敌意,如何可能出现一个人说“敌人”,另一个人也说“敌人”的情境?在一个人说“敌人”时,也许一个个体准备战斗,而另一个则准备逃跑。我们看到与那个声音相应有两种不同的意义。我们想要弄明白的是,具有某一心理内容的一个刺激在另一个体那里引起同样的刺激,因而产生同样的心理内容。在学舌鸟中间我们似乎看到这一过程的开端。一个刺激在另一个鸟的行动中唤起同样的刺激。在这些鸟的心中有些什么与该声音相伴随的心理活动,我们当然说不上来,不过我们有证据说它们不具有在我们的经验中所具有的那种意义。鹦鹉说那些句子时并不意味着那些句子对我们所具有的意思。不过,我们指出过,金丝雀的美妙音调可能被麻雀模仿,对这一表面的模仿过程,我们必须马上详细讨论一下。
我们论证过,没有根据说动物具有彼此模仿的普遍趋势。如果有人试图说明这样一种趋势,肯定要失败。这将意味着我们具有去做其他人正在做的同一件事的倾向,还将意味着这些倾向不仅存在于我们的本性中,而且依附于某些特定刺激,即其他人正在做的事。某人正在做某事的情景会成为使另一个人去做同一件事的刺激。我们就不得不假设,某人正在做的事已经是进行模仿的个体的一个出自本性的反应。这无异于说,我们的本性中已经具有所有这些各式各样的活动,当看见别人在做这些事时,这些活动便会发生。这个假设于理不通。
当心理学家开始分析模仿时,他把模仿限制在这样一个范围,即人们碰巧做着同样的事。如果某人在跑,可以说他造成了使其他人同时奔跑的刺激。我们的确认为,一个动物实际奔跑的情景是使其他动物奔跑的刺激。这一点对于保持畜群一起行走格外重要。在牧场吃草的牛全都一致行动。一头牛要是掉了队,就会烦躁不安、停止吃草。当它回到牛群,就又恢复了常态。如果它置身于一个群体中,它会更乐意地做它正做着的事。这种行动一致的倾向有可能是一种本能,因为可以说,动物朝某一方向的走动会是对其他动物的一个刺激。如果把它归结为动物本身动作中的某种具体东西的话,那就是“群聚”的本能。当它与同一群体的其他动物一起时,它的动作更为正常。它可能比单独喂养时吃得更好。但是,当论述某个具体动作时,我们所能发现的一切只是这些动物总朝一个方向走动。这可能引起畜群的涌动。所谓“哨兵”便与这类事有关。一头比其他牛更敏感一些的牛抬起头跑了起来,其他牛就真的会和这个“哨兵”一起行动。当然,这并非效法意义上的模仿;因为一个动物并不会效法另一个动物。这个动物只是很可能在其他动物奔跑时奔跑而已。如果一只猫被放在一个迷箱里,它正巧碰上了一个机关,由于杠杆作用而打开了箱门,如果经常碰到这种情况,当它进入迷箱时便会首先去抓那个杠杆。如果放进另一只猫,使它看到第一只猫,它不会模仿第一只猫。没有证据表明一个动物所做的事成为使另一动物做同样事的刺激。不存在直接的模仿活动。
然而,在人们中间似乎有一种模仿倾向,特别是复制有声姿态的倾向。不仅在人们中间,而且在鸟类中也发现后一倾向。如果你到了一个讲特定方言的地方并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你会发现自己讲着同样的方言,而你可能并没想这么做。说明这种现象的最简单方法是说你无意中模仿了。其他各种习性也是如此。如果你想到某人,你很容易发现自己在像他那样讲话。当他在你心中出现时,他惯用的语调,就是你发现自己正要照用的语调。那就是我们所称的“模仿”,而奇怪的是,实际上低等动物并没有此类行为的迹象。可以教麻雀像金丝雀那样唱歌,但必须使那只麻雀不断地听金丝雀唱。这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善模仿的鸟的确能发出其他鸟的叫声。它似乎在这个特定方面有特别的天赋。但是一般说,对于低等动物而言,模仿其他动物并非其本能。模仿为人类所有,在人类那里,它已获致某种独立的、自觉的存在。
但是“模仿”并未解决语言的起源问题。我们必须回溯到某些可以从中获致某种符号的情境,那种符号将有一种同一的意义,而且不能靠单纯模仿本能得到。并无迹象表明,姿态一般总会在其他有机体那里引出同样的姿态。
模仿绝不可能只是有机体复制它所看到、听到的其他有机体行为的倾向;我们无法想象有机体有这种特性,以致它所接触到的景象和声音会激起它复制那些经验领域内的所见所闻的倾向。这样一种假设只有在一种陈旧的心理学里才是可能的。如果某人设想心灵是由种种观念构成,设想意识经验的特征只不过是关于对象的一组印象,而如果他根据这些印象(比方说,一种运动倾向)作出调整,那么就可以认为这个人会试图复制其所见所闻。但是当你认识到有机体的一套动作完成了对于它的生命来说必不可少的过程,并着手把感官的即感觉的经验纳入那一系统时,我们会把它说成是对反应的刺激的那种感觉经验,就不可能成为仅仅复制所见所闻的刺激;而是促使完成那个有机过程的刺激。动物看见或嗅出食物,听到敌人来临;父母看着或听着他们的孩子,这些都是促使个体完成对其所属物种而言必不可少的刺激的过程。这些动作超出了有机体本身所采取的动作,但是它们属于合作的过程,在该过程中成群的动物一起动作,而且它们完成了该种有机体所必需的过程。人们不可能符合那种特殊的模仿冲动的图解,如果某人要描述那个可使该过程得到理解的机制,那么甚至中枢神经系统也都嫌不够复杂。《格列佛游记》中有一个人为了省力便不说话,却把他想要说的所有东西装了满满一袋子带在身上。人会处于同样的境况。如果要用中枢神经系统来描述可能动作的话,可以说,人得带上满满一大袋子这样的动作。无论如何,模仿不能被看作是一种原初反应。
注释:
[1] [《模仿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