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洪武三十年(1397),松江府嘉定县有位名叫陆奇的粮长,养了一匹马。这可是一匹战马,因为受过伤,左后腿有些瘸,所以被淘汰了。按照明代规定,马属于军用物资,一般百姓是不允许拥有马匹的,老百姓只能骑驴或骡子,只有官员才可以骑马。陆奇虽然身为粮长,却不是官,按理说是不能骑马的。那么什么是粮长呢?
原来,朱元璋缔建了大明王朝,为了保证赋税的征收,于洪武四年(1371),先在江苏、安徽、浙江等省设立了粮长,主管催征、经收与解运田赋,后来又施行于湖广、江西、福建等省。一般是纳粮一万石或数千石的地方划为一区,由官府指派大户充当粮长,世代相传,督征和解运该区的田粮。有些粮长借此超额征收,鱼肉乡民;也有些粮长因为赔补运送损失,倾家荡产。因为早期充当粮长的都是大户,再加上他们为官府催解钱粮,所以官府将淘汰的战马卖给他们。卖马是官府的行为,骑官府淘汰的马,是有许可证明的,因此陆粮长骑马不算是违制,也就不受“违制律”的约束了。
那时候的马是稀缺之物,特别是南方,能够拥有蒙古纯种战马,哪怕是残疾的,也是一种气派,令人羡慕。这是一匹被称为“连钱骢”的公马,其颜色有深有浅,斑纹隐隐约约,在阳光下看,有如铜钱相连。宋代梅尧臣有诗云:“众中旧骑跛鳖马,塞下新买连钱骢。”元代周伯琦也有诗云:“华鞍镂玉连钱骢,彩翚簇辔朱英重。”这种马产于蒙古,是名贵的品种。
那么名贵的品种,加上过去骑马又是身份的象征,所以陆粮长得到这匹马之后,即便是瘸腿的,也是宝贝得不得了。他为了养好这匹马,精选饲料,甚至不惜重金从北方购买黑豆专门喂马。而马平时所吃的草料则要寸铡,就是草料切的长短要一致,整齐划一,还要用细筛子筛去杂质,唯恐马食了不舒服。除此之外,陆粮长每天都为马刷毛,他的妻子李氏则将马鬃梳理好,系上丝带,打扮得十分俏丽,还亲自为这匹马刺绣了一副华丽的马鞍。每次陆粮长要骑马出门,李氏就牵马送到门外。可以说夫妻照顾这匹马犹如照顾自己的孩子,无微不至。
这么一匹名贵的马,又被精心照料,打扮得十分漂亮,骑着它走在街上自然引人注目。陆粮长看到人们投来羡慕的目光,其洋洋得意的神情,着实令人嫉妒。但是俗话说:“人前不露怯,远足不露财。”陆粮长拥有这样一匹江南稀有的种马,本来就容易招人嫉妒,而他还常常骑着去远行,这麻烦事自然也就找上他了。
先是有几家土财主,牵来几头驴,要与陆粮长的连钱骢配种,当然被陆粮长拒绝了,这样名贵的马,怎么能够与驴交配呢?后来又有几名官员牵来几匹母马,也要与连钱骢配种,陆粮长还是没有答应。在陆粮长看来,为了保证连钱骢的纯种,就不应该与一般马进行交配,才能够保证马种的名贵,若是胡乱交配,岂不是坏了连钱骢的名头?
此时陆粮长一心就想着自己心爱的马,根本就没有想到,土财主可以不理会,而地方官员则不能轻易得罪。自己不愿意让连钱骢去配种,这摆明了是不给当地官员面子。你一个小小的粮长,虽然家里十分有钱,可是与地方官员作对,那也是没有好下场的。果然,那些官员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把这件事情记在心里。过了些日子,一纸公文下来,让陆粮长前往安徽凤阳去送粮草。从松江府到安徽凤阳,路途十分遥远,当地官员派陆粮长去干这么一件差事,其实就是报复,要整治整治他。那么陆粮长接到这么一个命令又该怎么办?他是真不想去,可是不去又不行。怎么回事呢?
凤阳本名钟离县,洪武二年(1369)改中立县,隶属于濠州,同年在凤凰山南麓建中都。都城在修建过程中,升格改名为凤阳府。这里是朱元璋的老家,所以中都的营建规模很大。明中都城占地面积50多平方公里,是明太祖朱元璋悉心营建的豪奢都城,还多次移民以实其内,虽然后来定都南京,但其规模已成,依然是繁华的大都市。说实在的,凤阳资源并不丰富,当时聚集了众多人口,仅洪武八年(1375),朱元璋将“官吏受赃及杂犯私罪者”,都发往凤阳去屯种,仅犯罪的官员就达1万多人,按照当时的职官设置,从九品以上的官,也就是2万多人,一年之间,居然有近50%的官员犯法。此外还有许多富民,以及参加营造的工匠及罪犯。要提供这样多人口的消费,就要调动全国的物资。洪武三十年,中都虽然已经萧条了,但各种物资的调动,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官员以此为名,让陆粮长运送粮草,是再好不过的理由。运送粮草相当于军令,军令如山,陆粮长哪里敢不接受呢!
陆粮长这时候才28岁,妻李氏26岁,结婚8年,育有二子一女,夫妻感情甚好,夫唱妇随,二人都喜欢连钱骢。如今丈夫要远行,还要带走连钱骢,李氏自然依依不舍,止不住的眼泪,诉不完的别情,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送丈夫及连钱骢上路了。
且不说陆粮长带着连钱骢前往凤阳,先讲李氏自从丈夫走后,就开始计算时日,想着丈夫回来的时间,其期盼之心,随着日月的流逝,也越来越紧张。算计丈夫该回归了,李氏整日在村口翘首观望,却不见丈夫的踪影。眼见与丈夫约定的日期已经过去了10天,丈夫还没有回归。李氏逢人便打听,又有谁能够予以解答呢?又过去5天,丈夫依然没有音信,李氏焦急,就派出几个亲信家人,顺着前往凤阳的大道去打探。家人们前往,李氏依然不放心,每天不及五更就前往村口,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家,依然没有见到丈夫的踪影。
这一天,李氏早晨来到村口眺望,忽然发现远远来了一匹马,步履艰难却没有人看管。从那熟悉的影子,李氏似乎察觉到那就是他们家的心肝宝贝连钱骢。李氏急忙迎上去,但见连钱骢一瘸一拐,身上有几处血痕,步履踉跄地走了过来,似乎是身受重伤。陆粮长没有随同连钱骢回来,是不是发生什么变故了呢?李氏不由得紧张起来,急忙迎上前去,将马鞍辔拉住,高呼连钱骢的爱称:“钱儿!你为何如此狼狈?我夫君如今在哪里?为什么你单骑回来了?”人急了就不管对方是否能够听得懂,也忘记对方是畜生。李氏的哭喊与问询,一匹马如何听得懂?众人劝她安静下来,要她从长计议。毕竟有连钱骢独自回来,不能说畜生不懂人事,人马相处日久,感情也会加深,主人如此善待于马,马也不会亏待主人。李氏上前拉住连钱骢,不由得泪流满面,对着它哭泣诉说:“你为何独自一个回来,我丈夫在哪里?你又为何遍体鳞伤呢?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快带我去找你的主人,我的丈夫!”
李氏已经忘记连钱骢仅仅是一匹马,因此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却不想那匹马似乎听懂了李氏的话,对着李氏不停地嘶鸣,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李氏停止哭诉,仔细倾听连钱骢的惊嘶,心知有异,便对连钱骢说:“你是不是知道我夫君现在何处?是不是他要你回来报信的?快带我去找他,是不是他出现了什么意外?”连钱骢似乎听懂了,连连点头。于是李氏松开缰绳,任马自去,而自己带着两个家人跟随。只见连钱骢调转身往回来的路上走,李氏与家人跟随其后,约莫走了多半天,来到一座石桥之前,就再也不走了。李氏与家人不知何故,便打量这座石桥。
这座石桥不知道修建于何代,至今已经是斑驳了。从桥中间的道路上来看,已经被压出了很多深深的车辙,见证着这座桥历史的久远。连钱骢站在桥中间,向李氏嘶鸣着。李氏不知道何故,从桥上望去,但见河水滔滔,哪里有什么人影?便向连钱骢说:“你带我来到这里,莫非我丈夫从这儿掉到河里?他到底在哪里呢?你快告诉我!”连钱骢哪里能够说话,看看李氏,然后低下头去,在桥上嗅着什么。李氏过去查看,但见有一些血迹,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莫非丈夫遇害了?
李氏让家人到桥下查看,最终找到丈夫的一只鞋。很显然,丈夫曾经到过这里。因为桥上有血迹,可以推断丈夫被人谋害,然后从桥上推入河中,有一只鞋掉在桥下。推入河中,是死是生,总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呀!李氏望着连钱骢哭泣:“你把我领到这里,只见丈夫的一只鞋,他人到底去哪里了呢?你倒是说话呀!”李氏也是急糊涂了,马如何能够说话呢?
连钱骢好像听懂了李氏的话,从桥上走了下来,顺着河边行走。李氏不敢怠慢,带着家人紧紧跟随连钱骢。大约行了五里余地,在一处苇丛中发现了陆粮长的尸体,但见身上有刀伤,因为被水浸泡,已经泛出白色。尸体被河水冲刷,衣服已经不知被冲到何处,如今是赤条条的。李氏见到丈夫的尸体,更是悲痛欲绝,哭了许久,才脱下一件外衣,将尸体盖住,然后让一个家人看守尸体,自己则带了一个家人,牵着连钱骢到县衙告状。
此时的嘉定县知县名叫练达,是功臣之子。接到李氏的诉状之后,随即带领衙役、仵作,前往河边检验尸体。仵作一边验尸,一边高呼伤痕所在。练知县听仵作的喊报以后,在印刷好的尸格上填写尸伤。从身上的伤痕来看,应该是背后先挨两刀,跌落下马,摔伤脚踝之后,难以站立,又被凶手当胸直刺,乃是致命伤。验尸可以确定陆粮长是被他人所杀,但究竟是为何人所杀,李氏状纸未指出嫌疑人,经过询问,李氏也确实不知道为何人所害。练知县便提讯当地的里长,问其可知谋杀之事?里长推说不知,练知县也无可奈何,只好将里长申斥一番,让其先将尸体收殓入棺,严加看守,听候官府吩咐,以便再验。谁让里长所管地界出现了命案,如今也只好自认倒霉,向本里各户摊派,买了薄皮棺材,将尸体装殓,又怕尸体腐烂,就在河边空地挖坑掩埋,树立标识,让里民注意,此案不结,绝不能将尸体遗失。为什么知县不直接让李氏安葬丈夫,而让里长严加看管呢?
原来《大明律·刑律·断狱·检验尸伤不以实》条规定,官府验完尸体,应该给尸亲安葬,但该律规定尸亲有告免复检的权利,此案现在未破,若抓到凶犯,交代罪行,要比对伤痕的话,按照规定应该检验尸身,若是那个时候家属不让检验,官府难以定案不说,还要承担初验不认真之责,故此,练知县先让里长看管,待案件破获,再给尸亲安葬。李氏对练知县的裁决甚是不满,她想先将丈夫厚葬,总不能让丈夫成为孤魂野鬼,便说:“大老爷已经验完尸身,民妇理应领回以礼安葬,而大老爷更应彻查凶手,为吾夫雪冤。”
练知县说:“你丈夫被人害死,但你状上无名,也就成为无头悬案,本官当然会缉捕,但罪犯是何人,查找终究要花些时日,若本县在短期内不能够缉捕,必然要知照上司,若上司复检,我到何处去找你丈夫尸身?没有凶犯,不但难以为你丈夫雪恨,本官也有缉盗不严之责。”
李氏说:“吾家所养之马也身受刀伤,负痛而归,且引我主仆来到石桥及河边寻找到丈夫尸体,想必它见到过凶犯,大老爷何不询问吾家之马?”
练知县说:“此乃混账之话,畜生焉能够与人相语?莫非你在戏弄本官?来人啊!速将这个疯婆娘叉出去!”
李氏说:“并非民妇戏弄,我家连钱骢确实有灵性。大老爷不妨见识一下,方知道民妇所言有理。”
见李氏言词恳切,练知县也不好拒绝,只好命衙役将连钱骢牵到大堂前。但见此匹马身上刀伤还在向外流血,而双眼流泪,也不知道是因为伤痛,还是因为主人被害,其凄然之态,让人生怜。于是练知县喊来马医,先为连钱骢敷上刀伤药,然后对它说:“是你带女主人找到主人的尸体?”只见连钱骢点点头。再问:“你知道是谁害了你主人吗?”连钱骢点点头。然后又问:“你能够带人去抓凶手吗?”连钱骢又是点点头。练知县大怒:“真是无用畜生,就会点头,还会干甚事?若是知道,就在前带路!”连钱骢好似听懂,转身就走,出了县衙。练知县不敢耽误,急忙派四名捕役跟在其后。
连钱骢出了县衙,来到县前横街,前行数十步,进入小巷,逶迤来到一户宅院之前,用前蹄蹬踹大门。只听门里有人叫骂,不一会儿一个身穿丝绸长衫的后生将门打开。连钱骢看见那人便冲上前去,又踢又咬,将那个后生踢倒在地。捕役们不敢怠慢,急忙上前拉住连钱骢,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后生捆缚起来,押往县衙。
练知县见捕役将后生带来,询问姓名,得知该人名叫姚理,今年26岁,在本县城内开有一家当铺。此时的姚理一脸无辜的样子,质问练知县为什么将其抓进县衙。还没有等练知县发问,连钱骢冲了过来,咬住姚理的胳膊,将其拽倒在地,用前蹄猛踏。练知县见状,急忙喝令衙役将连钱骢拉开,然后对姚理说:“这个畜生知情,你若不从实交代,本官就让这个畜生与你了结,要知道畜生杀死你,与本官无关。再说了,如今出现人命案件,你也难逃干系,休怪本官大刑伺候。”在连钱骢的虎视眈眈及众衙役高声喝喊下,姚理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原来,姚理因为当铺缺乏资金,曾经向陆粮长借钱。姚理之母陆氏是陆粮长的姑姑,说起来也是姑表兄弟亲戚。亲戚间理应相互帮忙,所以当时陆粮长二话不说就把钱借给了姚理。可是常言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姚理借钱,总是不还,不但不还,反而三番两次来借,弄到最后就等于是白骗。有一有二,不能再有三。见姚理总是赖账,陆粮长也就推三阻四不借了。等陆粮长买下连钱骢,整个嘉定县的富户及官吏们都看得眼热,想让连钱骢与他们所养母马配种,而陆粮长都婉言谢绝了。姚理知道连钱骢的价值,就向陆粮长借连钱骢,说是到京城办些事,回来便还,实际上是想利用连钱骢赚钱。陆粮长如何肯出借?便推托连钱骢不善远行,只借给姚理一匹骡子。按说陆粮长没有催你还钱,还白白借给你一匹骡子,这已经是仁至义尽。可是谁想到姚理不但不感激,反而心生恨意,觉得陆粮长一家小气,竟然不顾亲戚情面,连一匹马都不肯借给自己。
姚理的阴谋没有得逞,便心生谋占。当他得知陆粮长前往凤阳送粮草,就想于路上打劫。那日打探到陆粮长急于回家,离开大队人马,自己连夜赶路,就在其必经之路的石桥下埋伏。陆粮长骑着连钱骢来到石桥前,连钱骢似乎察觉到什么,就是不肯向前,而陆粮长赶路心切,就加鞭催促,连钱骢无奈,只好前行,却不想姚理从桥下突然出来,从背后连砍两刀,陆粮长从马上跌下来,摔伤脚踝,不能站立,姚理又接连几刀将其毙命。连钱骢见状,先是嘶鸣,后是冲过来营救,却不想被姚理躲过,还被他砍了一刀。连钱骢负痛奔跑,姚理追赶不上,却不想连钱骢将李氏引到石桥,找到陆粮长的尸体。李氏报官勘验,而连钱骢还带着捕役赶到他家,将其拿获到官,如今只好听从官府的处置。这正是:
夫妻爱马如爱儿,马与夫妻皆称奇。
按照《大明律·刑律·人命·谋杀人》条规定:“凡谋杀人,造意者,斩。”练知县依此律拟罪上报,最终刑部批复,将姚理押赴市曹斩首。连钱骢归还李氏,并且将陆粮长的尸体发还。按照《大明律》规定,还应该追加埋葬银两,练知县裁断,将姚理当铺拍卖,所得银两给李氏埋葬丈夫。连钱骢因为身受刀伤,没有及时医治,伤口感染,再加上主人死后它就不再进食,过了几日便倒地死了。李氏有感于连钱骢的忠义,将之埋葬在陆粮长的坟边。练知县则亲写“义马冢”墓碑,还有数百字碑铭。可惜,在靖难之役以后,练知县一家被列入叛逆,遭受灭族,而与之相关的文字都被销毁,已经无从知道碑铭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