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镇是一个不大的普通小镇,镇子里一直都安安静静的,没发生过大事,就像一杯平稳放置的白开水,颜色单调又静无波澜,然而前些天发生的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件却成了全镇的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小镇上的人的生活规律。日头落后,人们高兴的送走了热情似火的太阳神,并且仍然心悸于与这位神明的神圣光芒的亲密接触,如果可以,真的希望能给这位大神能放个假。天空被一块深蓝色的幕布所遮盖,变得不在再耀眼,偶尔从幕布后面跳出几颗星辰,闪闪发光。全镇公认的嘴最碎的李大兰李大妈吃过晚饭后,开始了每天都会进行的饭后遛弯。走出了家门有几百米后,经过了这一天的劳作后,李大妈用了将近六十年的腰、胯、腿、脚齐齐发出了抗议,属实满足不了李大妈想要成为海棠镇广场上最夺目的一颗星的愿望。李大妈远远的听着广场上传来的“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的音乐,却也只能打消了心中想要制霸广场的念头,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扶着腰亦步亦趋的走向附近的与自己相处了三十多年好姐妹马香香的家中稍作休息。今天没有我,姐妹们抢地盘还能抢过那些打篮球的小兔崽子们吗?李大妈失望的想。
“呦,李姐来啦。”看到推门而入的李大兰,马香香赶紧放下碗筷,起身去迎。“不用不用,你先吃饭吧。”李大妈客套了一下,坐在了一边的炕上。
“李姐今天怎么没去广场,反而到我这儿来了啊?”马香香挨着李大妈坐下。
“这不是想你这个老姐们了嘛,就过来看看你。”李大妈微笑着摸着马香香的手,转而话语由喜转悲:“你这每天就一个人过,也真挺不容易。”
马香香闻言也是一愣,继而眼圈一红:“还是大姐你想着我。”
“唉,你也别陪我了,我就坐一会,去吃饭吧,待会该凉了。”
“大姐吃饭了没,没吃的话在这吃一点。”马香香招呼道。
“我吃过了,就不吃了,咦,你今天伙食不错,都吃上粉蒸排骨了。”
“啊,”李香香脸上浮现了一抹不自然,“这不今天改善改善伙食嘛。”
李大妈看着粉蒸排骨,咽了咽口水,排骨应该是刚刚做好没多久,还能闻到诱人的香气。马香香夹起一块排骨咬了一口,李大妈看的馋虫直动,觉得很不自在,开始没话找话:“要我说啊,这粉蒸排骨在咱们镇上也就数老赵做的最好吃了。”
马香香听了这话,夹着的排骨差点掉下来,下意识的往衣橱的方向看了一眼,开口回答:“是吗,我也觉得鸣霆做的是最好吃。”
“我以前在他家吃过一次,”李大妈接着说,“那口感真的是咸辣鲜香,又软又脱骨,是真好吃。”说完又咽了咽口水。
“哦。”马香香应了一声,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对了,一提这老赵啊,我想起一件事,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李大妈话锋一转。
“啥事儿啊?”马香香问。
李大妈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就是他那个儿子,你都不知道他惹出了多大的事儿!”
“啊,你是说逸尘那孩子,那孩子平时挺老实的,能惹出什么事啊?”
“妹子,你别看那小子平时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要是真下起手来可是真胆大啊。”
“到底怎么了啊,李姐?”马香香一脸凝重。
“我跟你说啊,赵逸尘那小子不知道跟他们学校的教导主任刘秃子之间发生了点什么矛盾,然后那小子就…”
“就咋的了?”
“那小子就趁刘秃子在厕所蹲坑的时候,一个二踢脚就扔了过去。”
“啊?这……”李香香很是惊讶。
“然后啊,你说巧不巧,他这一扔就正好扔掉了刘秃子下面的坑里,这二踢脚一炸,什么屎尿啊,都崩到这刘秃子身上了,那叫一个恶心啊。”
李香香放下筷子,脸上有些不悦:“李姐,我还吃饭呢。”
“啊,”李大妈不好意思的应了一声,又继续说道:“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关键是这刘秃子被吓得不轻啊,连裤子都忘穿了就大喊大叫的跑了出去,操场上那么多人都看着呢,有老师有学生的,这刘秃子平时就没什么好名声,现在这么一来,就更是成了镇上的笑话了。”
“这什么时候的事啊?”马香香问道。
“就前几天,带说不说的,这小子扔的还真准,从厕所外边隔着窗户扔的还能正好扔进去,准是他爹教他的,他爹以前是当兵的,在部队的时候扔过手榴弹!”
“李姐,你快别说了。”马香香看了一眼衣橱,紧张的说。
谁知李大妈好像根本没听到马香香说的话一样,平日里就嘴碎的她在此刻打开了话匣子,在平日里平平无奇的她一下子变成了谴责不良后生的正义之士,一张破嘴像是停不下的机关枪:“要我说啊,这没妈的孩子就是没教养,心里肯定有什么毛病,还摊上了那么一个不着调的老爹,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彭!”衣橱的门一下子被猛地踹开,把说的正爽的李大妈吓了一跳。从衣橱里走出来个男人,个头偏高,头发油腻,两鬓有些灰白,容貌苍老但可以看出年轻时应该很俊俏,穿了件洗的已经有些褪色了的军绿外套。
这个人啊,不就是赵鸣霆么!李大妈大惊失色。
“老赵,你怎么在这?”李大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身体都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赵鸣霆怒目圆瞪的走到了她面前,李大妈吓得眼睛睁的老大,瑟瑟发抖。赵鸣霆双眼通红的瞪着李大妈,眼神好像能杀人,大约五六秒后,赵鸣霆冲着她冷哼了一声,气呼呼的大踏步打开门走了出去。
李大妈惊魂未定的拍了拍胸口,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嘀咕着:“今天真是活见鬼了,老赵怎么会在这?”当她看见李香香微红的脸颊时,忽然之间又明白了什么,蓦地想起来刚才老赵的裤子拉链好像没拉上。
赵鸣霆在路上大步流星的走着,感觉路上的每个人都好像是在看着他,并对他指指点点,有些人的嘴角还露出戏谑的笑容,这让他觉得有些头昏脑胀,很不自在,立即加快了步伐,急急忙忙的像一阵风一般的回到了家。
“大黑,吃饱点。”赵逸尘在院子里踮起脚尖往驴槽子里添了一捆青草,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转头正看见赵鸣霆虎着一张脸从大门口进来,猜也猜到有什么事了,陪着笑问:“怎么,爸,又去给马姨做饭去了啊?”
赵鸣霆瞪了赵逸尘一眼,说:“你小子可真给我长脸,现在你弄出那破事可以特么说是人尽皆知了,你是要让我这老脸往哪搁!”
赵逸尘讪讪的笑了笑,心虚的挠了挠头:“啊,不至于,没那么严重吧?”
赵鸣霆一下子暴跳如雷,狠狠地跺了跺脚:“这还不严重?你差点把你老师的屁股蛋子给崩烂了,这怎么可能不严重,啊?”
“那也是他有错在先。”赵逸尘的脸上出现了倔强的神情。
“哎呀,儿子啊,”赵鸣霆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我说过多少次了,他是老师,你在学校就应该听他的,他不管说什么都是对的,你能不能懂点事啊。”
“哼,就算他错了也算是对的,他就不可能犯错?”
“就算他是错的也是对的,你就不应该那么做。”赵鸣霆语重心长的教育道。
赵逸尘皱起了眉头:“哼,这是歪理,这根本就不公平。”
“哎呀儿子啊,你提什么公平啊,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你没那个能耐,就别提公平了。”
“爸,你今天怎么总是帮着外人说话?”赵逸尘攥起了拳头。
“儿子啊,我不是在帮外人说话,”赵鸣霆十分悲痛的说,“我是在告诉你,改改你那个臭脾气,如果你一直这样,在进入社会之后早晚会吃大亏的。”说完,赵鸣霆有些痛苦的捂住了胸口。
赵逸尘松开攥紧的拳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动容,声音低低的说:“我知道了,爸。”
赵鸣霆的声音也变得柔和了一点:“行了,回屋吧,你上学的事,爸再想想办法。”
“爸,我不想上学了。”
“啥?!”赵鸣霆以为自己听错了,顷刻间又恍若雷击,刚刚熄灭的的怒火又窜上来了,喘着粗气对着赵逸尘大吼:“你个小兔崽子疯了啊,不上学你想干什么去?”
“就帮你在家干活呗。”
“干活?我用的着你?难道我自己干不过来吗,还要你帮忙?我告诉你,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去学校学习,别给我成天想着乱码七糟的事,听见了没有!”
“可是我已经被学校开除了啊,还能有什么办法。”
赵鸣霆正在上台阶的身影顿了顿,颓然的说:“这你就不要管了,爸肯定能让你上学的。”
赵鸣霆走进屋子里拿起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了一串看起来已经有些陌生了的电话号码,看着那串电话号码他就好像看到了那张古板的面孔,犹豫再三还是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那头传来了沙哑的声音:“谁呀?”赵鸣霆连忙回话:“喂,二哥,是我呀,我是鸣霆,今天呐,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夜空上星辰满天,璀璨夺目,赵逸尘躺在矮墙上怔怔的看着浩瀚的星海发呆,夏夜凉爽的微风吹拂着他有些稍长的刘海,他忽然感觉到十分惬意,将身体完全放松下来,不再想那些麻烦事。“唉,书上说的果然没错,人越长大烦恼也就越多,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可我这少年也有烦心的事啊,如果可以,真想一直都当一个小孩子啊。”赵逸尘自言自语的感慨道。
赵逸尘闭上眼睛,精神一下子沉浸在了童年里,脑海中满是欢声笑语,他在不知不觉间露出了笑容。
“喵。”赵逸尘听到一声猫叫,紧接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就朝他的脸上贴了过来,同时身上还发出听起来令人舒服的“呼呼”声。赵逸尘睁开眼睛,看着卧在身旁的小白猫,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呀,小赛,你回来啦。”“喵。”白猫好像听懂了赵逸尘的话一样,做出了回应,发出的“呼呼”声更大了些。矮墙上还保留着太阳的温度,躺在上面很舒服,赵逸尘仰头看向璀璨的夜空,怅然的得说:“小赛啊,我要是像你一样是只猫就好了,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到处乱跑,偶尔捉捉耗子活动活动身体,无忧无虑的,不用上学,也不用和那种人渣老师打交道。”
“我又给老爸添麻烦了,而且这次还不是像没写作业这种小麻烦,”赵逸尘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可是…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我知道老爸不容易,可我…我…”赵逸尘的身体微微颤抖,眼泪顺着的脸颊流下:“我真的不想看见他在那个人渣面前为了我低三下四的去求,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我这些年已经够让他丢面子的了,所以我说…我才说我不想上学了,没想到却又惹他生气了,你说我是不是太坏了…那么不懂事。”
白猫已经安静的蜷在赵逸尘的身旁睡着了,只剩下赵逸尘一个人泣不成声,墙根洞里的蟋蟀接过蝉的任务,奏起轻缓的音乐,给静谧的夜又增添了些许生机。
赵鸣霆放下电话走出屋外,高兴之中带着些许疲惫的说:“逸尘啊,你上学的问题解决了。”赵逸尘听着老爸的声音,从矮墙上坐起,低垂着头,微长的刘海遮住了湿润的眼眶,极力控制着哽咽的声音:“爸,你可千万别去求刘秃子那个人渣,我…”赵逸尘咬着牙,眼泪差一点就流了下来。
“啊,放心吧,爸怎么会去求那个欺负你的人渣呢,爸已经跟你二大爷说过了,明天就送你去县城里上学,哈哈,高兴吧?”
赵逸尘闻言愣了一下:“哦,我知道了。”赵逸尘淡淡的回应了一声,抱起还在酣睡的白猫缓缓的往屋内走去。赵鸣霆神情有些尴尬的杵在原地:“你这小子,我这回可是让你去县城上学了啊,这么个好事也不给你老子我乐一个,哎,早点睡觉啊,明天早起好好收拾收拾。”
“啊,知道了。”赵逸尘说,声音依旧是毫无波澜。赵鸣霆有些纳闷,这小子怎么了?平时虽然不怎么活泼,但这么个好事怎么着也该激动一下吧,难道是上火了,不可能吧?赵鸣霆忽然想起,刚才赵逸尘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微长的刘海后面有什么还闪着光,难道是眼泪?不可能的,赵鸣霆在心中否认,应该是看错了,那小子可绝对不是会轻易就哭的人,记得就连他妈妈当初走的时候他都没有哭啊。
赵鸣霆点了一支烟,表情有些怅然:“明天那小子走了以后,家里可就剩我一个人了,想想也挺无聊呢。”赵鸣霆忍不住鼻子一酸,努力的吸了吸鼻子,“赵鸣霆你可不能哭,不能那么没出息,连你儿子都没哭,你可不能连你儿子都不如!”月光下,赵鸣霆的身影颓然却又坚强。
屋里的赵逸尘早已哭的稀里哗啦:“小赛啊!我老爸要把我送走啊,以后很久你都见不到我了,以后大黑谁来喂啊,我老爸会不会寂寞啊,他那么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没了我他可怎么办啊,呜呜呜…”
白猫被赵逸尘狠狠地抱在怀里,已经生无可恋。记得上一次赵逸尘哭的这么厉害已经是三年前了,那时的他才十岁,正在上小学五年级,那种宛如晴天霹雳的事情降临在他的身上,他为了不让爸爸担心,硬是挺到深夜才在被窝里偷偷的哭。不久,赵逸尘就哭累了,沉沉的睡去,白猫从他的怀抱里面悄悄的挣脱出去,伸了个懒腰,悠闲的走到屋外,这时赵鸣霆还在台阶上坐着,脚下已经积了一地的烟蒂。
赵逸尘清早起床的时候,赵鸣霆还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着。赵逸尘洗了一把脸,开始准备早饭,当第一缕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的时候,早饭就完成了。一锅米饭,一碗一半有葱,一半没葱的鸡蛋羹。赵鸣霆闻着香味起床,迷迷糊糊的走到饭桌前,脸都不洗就坐在那里,看了看饭菜:“逸尘啊,以后不要再挑食了,吃葱对身体有好处。”
赵逸尘解下围裙,坐了下来:“啊?有什么好处?”
“壮阳…啊…咳,反正有好处就对了,以后不许挑食,在新学校被人知道会笑话。”正说着,赵鸣霆往赵逸尘的碗里舀了一大勺葱花,霎时,赵逸尘的脸就好像葱一样绿。
赵鸣霆往嘴里添了一口饭:“我这次送你去的学校可是有你二大爷在的弘毅中学,那可是很正规的学校,纪律和学习管的都很严格,你到了那可千万别找麻烦,改改你那个臭脾气,别弄丢了这次从头再来的机会。”
“行,我知道了。”
“吃完了赶紧去收拾书包,你到了那就得住校了,换洗的衣服,还有洗漱用具都得备齐了,唉,还有别忘了准备感冒时吃的药。”
赵逸尘匆匆吃完,一样一样的往行李箱里塞着东西,“衣服、牙膏、洗衣粉、洗发水、还有药…”赵逸尘一边事无巨细的装填着,一边嘟囔。
窗台上一摞课本,最上面的八年级上册数学书的光滑封面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光。赵逸尘看着鼓鼓的行李箱和书包,轻松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对着门外的赵鸣霆喊道:“爸,我收拾好了。”
赵鸣霆从衣柜里找出一套干净衣服:“啊,这么快就收拾好了,在检查一下,千万别忘了什么东西,要是忘带了我可没时间给你送过去,等会儿我穿完衣服咱俩就出发。”
赵鸣霆父子俩很快就坐上了车,赵逸尘总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看着窗外的熟悉景色,不禁有些不舍,自己要离开生活了十三年的村庄,在学校要呆半个月,自己还是头一次这么久离开。
“儿子,到了那可别想家啊,丢人。”赵鸣霆打趣的问。
赵逸尘听了,立马收回了不舍的眼神,一脸坚定的说:“不、可、能!”
赵鸣霆宠溺的摸了摸赵逸尘的头:“呵呵,那就好。”
车速很快,转眼间就开出了海棠镇,赵逸尘赶紧趴在了车窗上,看着自己在镇上念过书的小学和中学,心头万分不舍,一阵绞痛。走了以后,每天就不能再找那些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们玩了,还有小赛和大黑…都再见了,半个月以后再见。
赵逸尘对着渐行渐远的小镇摆了摆手,眼里闪烁着泪花,心头纵使万般不舍,也要学会坚强。赵逸尘还没意识到,他总是要长大的,要完成童年到少年的蜕变,充满烦恼而又缤纷多彩的青春已经在向他招手了。
“你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逸尘。”赵鸣霆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