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齐佑辰一行终于离开了西齐,进入大楚。
车队顺着山路一径前行,最终到达了一个叫做云泽的县城。云泽距离大楚驻兵重地青州城并不远,却因道路蜿蜒,驾马驱车也得四五日。县城占地广大,人口却不是很多,这一带虽良田不少,但仍是山林居多。人们除却种粮,最大的产业便是林木。
正值盛夏,一到县城就是一片片荷塘,连绵不止。
马车在一道路口突转,顺着平坦的路面直往山上行驶,至半山腰停下。这里建造着一座气派山庄,后靠山林,前观整座县城。山庄门前修葺的平整宽广,座着两尊大石狮,黑漆油亮的大门,白墙黑瓦,里面屋宇亭台,琉璃飞霜。
府上挂着横匾:隐月山庄。
齐佑辰下了车,轻柳垂头紧步跟上。
“公子!”大门两侧迎候着众多仆从。
刚一踏入山庄大门,迎面有一青衣少年飞奔而来:“表哥!”
齐佑辰扶住他,笑容发自内心,带着暖意:“你娘亲身体还好吗?”
“好,就是总记挂着表哥,得知表哥今日回来,早早儿的就吩咐下人们准备。”少年笑着点头,这时也注意到了他身后的人,有些意外,迟疑问道:“表哥,她是……”
齐佑辰瞟她一眼,唤过名丫鬟吩咐:“带她到流云院去。”
轻柳福了身,跟着丫鬟离开。
她自始自终没敢抬眼打量出现的少年,却满心疑惑少年对他的称呼,“表哥”?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表弟。以前他是王爷,他是卑贱的侍妾,服侍他就是她全部的使命,从未想过王爷会有另一番身世。
据她所知,当初睿王爷母妃一族皆被处斩……
少年朝她离开的方向看了两眼。虽然已从她被安排进入流云院知道了她的身份,但是好奇仍在,表哥出门虽未明说行程,但应该是去了西齐,为何回来竟带了名女子?这似乎不合他的行事。
“连儿?”齐佑辰唤回他的注意力,尽管知道他的疑惑,却无心解释:“走,去看看你娘。”
少年回神,一面笑,一面引他往前走:“娘看到你肯定很高兴。”
齐佑辰看着他灿烂和煦的笑,面容尚带青涩,挺拔的身体比离开时又长了许多。他的长相多半承袭了母相,外表的性子看似与自己相似,但实则有其父梁健的沉稳。如今他已十五,距离云州之事已有四年。
两人相谈着来到馨园。
一入馨园便是应接不暇的各色花草,高低错落,别有情致。院墙边种有常青藤,就着院墙搭了架子,藤条密森森的爬了满架,坐在架子底下喝茶纳凉,最好不过。
两人走到青藤架下,最里面蹲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正专心致志的摆弄手边花草。
“娘,表哥回来了。”梁连在她身后轻声说。
妇人闻声回头,眼睛虽亮却没有焦点:“佑辰,你回来了。”
“姨妈。”齐佑辰扶起她,笑道:“姨妈养的这些花越开越好了。”
妇人听了略有不悦:“你一走就是半年,也不来书信,不知道我很担心吗?这次回来可不许再出去了!”
齐佑辰笑着答应:“听姨妈的,不出去了。”
“这才是。”妇人在石桌旁坐下,突然叹了口气:“今年连儿十五,你都二十九了。眼看就到了而立之年,却连个正式夫人也没娶,这让姨妈愧对你娘。”
“姨妈……”齐佑辰逐渐收了笑。
妇人似乎又陷入了回忆,低头“看着”茶盏,口内轻喃:“姐姐死的好冤……我们吴家……我的冬儿,我的雪儿,明良……阿健……”当念出最后一个名字,眼泪也随之滑落。
连儿对于这些往事也已知道,很清楚她心里所藏的伤痛。
曾经她满心仇恨,只想报复,可云州事后,爹爹事败自刎,她突然就清醒了。她总以为是借助爹的手复仇,可当爹为她复仇而死,她又再次品尝到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她独自呆愣了一天一夜,之后整个人崩溃,开始没日没夜的哭。她不相信爹是真的死了,直到哭瞎了眼睛,离开了云州,时隔一年之后才面对现实。
偶尔夜深人静,她仍会蹲在花荫里哭,嘴里喃喃自语尽是悔恨。
也就是在那时,连儿才从她口中得知所有事情,知道了“表哥”的来历,知道了爹为何而死,知道娘心中刻骨铭心的伤痛,以及刻骨铭心的悔恨。
表哥是西齐的王爷,与现任皇帝是异母兄弟。表哥的母妃因为当初的皇后栽害,指使其母妃在内所有族人皆被处斩,表哥自小由皇后养育长大,几次死里逃生。娘是其母妃的堂妹,当时已嫁人为妇,并生育有一子一女。可完美的生活被这场劫难打破。
原本娘他们是被流放,但皇后担心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因此除了娘侥幸被爹救走,其他人都死于皇后的毒手。自那以后娘就有些疯了,唯一的心愿便是报仇,包括后来嫁给爹,也是为了报仇。
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吴若依。
他恍惚记起多年前在云州,一日傍晚娘又发病,在房中哭喊摔打,爹闻声赶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并非是舍不得那些东西,而是怕她伤着自己。可娘发病时根本不认人,对着爹又抓又咬,爹只是默默忍着不松手。
那时他还小,被娘的样子吓到,躲在房门外不敢进去。
他看到爹的脸被抓出血痕,衣服也被扯破,不仅没有丝毫气怒,反倒轻声哄劝着娘。爹是武将,自小在军中服役,是战功出生,长相自然不儒雅。但那时看着爹对娘的温柔和耐心,觉得爹就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
爹不会说甜言蜜语,只是当娘闹的累了,爹便会抱着她一声一声的轻唤:“若依,若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