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区开会回来的第二天上午,袁若北半吐半咽地说了两件事:一是勤工俭学,要学生利用业余时间挖草药,在家里晒干了交到学校来,每人二十斤;二是从今往后,学校要严格考勤,将考勤情况如实报学区,再由学区报镇教委,按有关规定扣发工资。说完,袁若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都是上面的意思,咱不办不行啊。程海仁、我和王松财都没吭声,王松财的脸上似乎掠过几丝得意的神情。事后,程海仁问我袁若北说的那两件事是不是在学区会议上安排的。我说会议上只说过第一条,也不是二十斤,是十五斤。程海仁冷冷一笑,建军,袁若北肯定又私下找铁川告咱的黑状了,这个熊包,啥事也不敢明着来,尽躲进阴沟里胡鼓捣。我问铁川咋那么听信他的。程海仁又一声冷笑,啥铁川泥巴川的,袁若北早把他迷糊住了。程海仁说学区那里有个药材收购站,铁川和站长有点亲戚,把学区收的草药廉价卖给收购站,又当了好人,又从中捞了好处。程海仁越说越有气,啥鸟勤工俭学,人家吐出的骨头,学区里堂而皇之地啃啃,学校里再啃啃,学生们连点沫也摊不上!程海仁分析说,袁若北到铁川那里告黑状,铁川给他打打气,袁若北的胆子就撑破天了。建军,你看考勤的事是不是对我来的,我不就是星期一早晨晚来个十分八分的,在咱这样的地方,能算迟到?
今天,袁若北待我和程海仁超乎寻常的热情,说话的带笑率达到我们共事以来的最高峰。他孩童般地缠在程海仁身边,大赞程海仁作业批改得如何仔细认真,激动时竟冒出一句很离谱的话,程老师,你这是好孬学生的作业都这么看呀!惹得程海仁咧嘴准备大笑一番,又顾及到袁若北的面子,将笑仓促地转化成一个很不标准的喷嚏。袁若北并不感到窘迫,继续缠着程海仁说个不停。程老师,你们那里离庙岭究竟多远,坐车得坐多长时间,那里的风俗同这村有啥不同?程海仁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实在不耐烦了,打开抽屉,团起一张纸去厕所。
程海仁从厕所回来,袁若北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程海仁一反常态,对袁若北有问必答,且满脸喜气。我觉出程海仁是将计就计同袁若北闲扯,心里一动,对啊,对这样的人不值得动气,反正各人那套鬼把戏各人心里有数,你不搁在脸上,我也没必要强挤出来给你看,大伙乐一时是一时。于是我也插话过去。三个人粘粘糊糊地攀谈起来。
王松财鼓着腮帮子一句话不说,脸色变幻来变幻去。袁若北刚出门去上课,他就用力把一本书摔在桌上,气呼呼地骂道,两面三刀!我和程海仁几乎同时悟出了王松财话里的含义,相互对望一眼,佯装不解地看着王松财。程海仁问,松财,谁两面三刀啊?王松财拾起书又一摔,那个袁大头啊,说别人咋对得起他!我问袁若北咋两面三刀了。王松财揭发似的说,这个袁大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背地里跟我商量咋不理你俩,当面又装好人,看他跟你俩谈得那热乎劲,好像我跟你俩有仇似的。程海仁嘿嘿一笑,松财,你这才明白过来啊,咱三个人一样,张开嘴能看见腚眼子,直,有时叫人卖了也觉不出。我和建军各人教各人的书,拢不住谁也求不着谁,图个清心,你可不一样,你是会计,是非多着哪,实话告诉你,袁若北和袁致勇就弄得不干不净,我这里有详细记录,不说八九不离十也有个七成把握,咱学校那几个经费可都在我掌心里攥着哪,不知你跟袁致勇咋转的账,转给你多少钱。王松财忙不迭地说,程老师,实话跟你说吧,袁致勇转给我一个零。说零时,王松财用拇指和中指圈出一个“0”,嘴还撇了撇。
程海仁一拍桌子,大骂道,我操他娘,他俩的胆子也太大了,看到时我不收拾他们!王松财附和说,这事根本不能怪人家袁致勇,袁致勇只是管管账,钱咋花还不是校长说了算。没等王松财说完,程海仁截断他的话,啥鸟校长,顶多只算个负责人,给咱跑跑腿就是,人家学校到了一定编制才称得上校长。正说着,袁若北回来了,脸上带着笑。
从学区开会回来,在我的心目中,程海仁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嘻嘻哈哈豁达爽朗的样子了,虽然他的言行一如既往。我隐隐觉得在他魁梧的躯体里暗藏着一个极其脆弱的部件,一不小心戳在上面,就会给他以剧痛的打击。程海仁经常哼唱一支歌曲,表情凝重,声带嘶哑。先前我总觉得他是为了增强哼唱效果故意做的样子,待细细听出歌词,禁不住心头一震,笃信程海仁是用心真情实意唱的。有两句歌词大概是:对面山上的姑娘,你为什么这样忧伤……
我跟学生在院子里嬉闹了一阵,回办公室经过程海仁的宿舍,见他在里面打扫卫生,信步走了进去。程海仁很热情地跟我谈话。我忽然发现我的手背有一抹尘土,弯下腰在程海仁的脸盆里洗了几把,伸手拿过床上一条红围巾来擦。程海仁像被蝎子蜇了一下,双手夺过我手里的红围巾,脸涨得通红,那种失态的样子把我弄了个愣怔。稍稍镇定下来,程海仁匆忙从床头抽过一条毛巾,掩饰不住惊慌地说,用这个擦,用这个擦。那件事给我留下了极深刻印象,私下认为那条红围巾可能就是那个叫杏菊的姑娘送给他的定情之物。
去学区开会回来的路上,我跟袁致勇走不多远,听见后面有人喊,回头一看,是王松财。袁致勇扯着嗓门问,你不是跟若北叔一块啊?王松财弓着腰推车过来,气喘吁吁地说,袁校长去找铁校长了。袁致勇笑着道,你咋不跟着一起去。王松财摇摇头,咱算老几?袁致勇和王松财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他俩说话,一边东张西望地欣赏周围的自然景色。
渐渐地,袁致勇和王松财的谈话引起我的注意。他们谈到程海仁。袁致勇说,这都是命啊,要是老程沉住气等一会,事情就不会这么糟了。王松财说,究竟咋回事,只听说程海仁在麦假里出了事,被撤去了镇中心小学校长,又发配到咱庙岭来了。袁致勇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是这么回事,麦假里,老程又惦起他的老相好,偷偷去看她,老程也真有股劲,他又不会骑自行车,走着去的。我赶紧向前走几步。袁致勇继续说,也该老程有福气,来到老相好家里,喊一句,家里有人吗,讨碗水喝。杏菊从屋里走出来。老程一看见杏菊,马上醉里梦里的了,问一声,当家的在家吗?杏菊摇摇头。老程立刻来了牛劲,拦腰抱起杏菊就往屋里跑。杏菊蹬摇着腿说,我去把大门插上。程海仁不管不顾地埋下脸照着杏菊的嘴狠狠咂了两大口才把她放下。插上门,两个人搂搂抱抱来到屋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忙活上了。真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邻居家的小孩吵着要麻雀卵吃,女邻居搬来梯子爬到檐下去掏,把两个人的事情看了个清清楚楚。王松财说,这下可好了,村里人最不耻的就是这个。袁致勇摇摇头,人家邻居倒不管这个,只是饱了饱眼福,杏菊在村里待人挺好,她跟老程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些,对她有点同情,以前老程也去过几次,邻居早察觉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回可不行了,两个人弄得正火热,杏菊男人回来了,一敲门,把两个人吓懵了,杏菊把老程藏进一间盛杂物的偏屋,嘱咐他在里面待着,不叫千万别出来,杏菊男人倒是没起疑心,说是抽烟忘了带火,从田里回来拿。
杏菊察言观色一番,断定男人没起疑心,殷勤地给男人拿火柴。男人本想撒泡尿就走,谁知走过侧屋门口时,藏在侧屋里边的程海仁不小心碰了一下门。门上的铁环一响,杏菊男人纳闷地走进去,撞上了程海仁。事情闹大了,杏菊男人发疯地喊来村里的同族兄弟,把程海仁拳打脚踢地揍了一顿,非叫程海仁喊杏菊男人爹不可。王松财幸灾乐祸地问,老程喊没喊?喊了,不喊咋行,都在气头上,不喊不把他打成肉饼了,就是喊了还是把他从墙头上扔出去的哪。我脱口插话说,杏菊咋不出来替他讲讲情?讲情,她连自己都保不住了,被男人摁在炕上打了个披头散发。太惨了。可不,老程这样的人啥时被人这么作践过?王松财不以为然,啥时被作践过,搞运动那阵还好得了他?
三个人沉默片刻。王松财有点气愤地说,对这样的人就得好好治治,自己有老婆,还捣鼓人家的,太不像话了!袁致勇若有所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老程又不是乱搞,多少年了就惦着这一个,要我看老程真算得上有情有义,中交!王松财苦笑一下,中交有啥用,把个中心小学校长丢了。袁致勇也笑了笑,管这个做啥,喝酒不吃菜,各人心里爱,有钱难买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