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级的学杂费收齐了。我问程海仁,姥爷,咱学校的会计是谁?程海仁怔了怔,问这个做啥?我说五年级的学杂费收齐了,不知交到哪里。程海仁皱起眉,以前袁致勇是咱学校的会计,现在调走了,就是你来之前调走的那个老师,到北庙岭去了。我点点头。程海仁若有所思地说,可也是,开学这么长时间了,袁若北咋还没定会计,难道想自己兼着?
我摇摇头,不准,哪有这样的事。程海仁脸一冷,嗨,你还不熟悉,这些人啥好景都干得出……他要真这样,也太小看我老程了,我非要他的好看!程海仁嘱咐我等袁若北来了把钱给他,看他收不收,若收,保证像他说的那样,袁若北想连会计一堆儿兼着,若不收就有说法了。
袁若北一从教室回来,我就把钱给他。袁若北笑笑,轻描淡写地说,这么快就收齐了。很麻利地接过钱,往手指上吐口唾沫,认认真真地数完后,说正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接着从备课本上撕一页白纸,写给我一张收到条。程海仁凝神看着桌面,我感到一束强烈的光芒从他身体的某个部位逼射过来。
一个小学生慌慌张张地跑来唤袁若北,说班上有人打架了。袁若北骂句脏话匆匆忙忙走出去。
王松财上完课摇头晃脑地进来。程海仁背着双手满办公室踱步,后来,停在王松财跟前,用力干咳一声,松财,你班的学费收齐了没有?快了,还差两个人。程海仁问收起来后交给谁,王松财谨慎地说,先个人拿着吧,咱学校还没定会计。开学这么长时间了,袁若北咋还没定会计?王松财淡淡一笑,反正谁干也是钻麻烦篓子。松财,要是袁若北要你钻这麻烦篓子,你钻不钻?王松财看看程海仁,笑道,唉,要我……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程海仁哈哈大笑,我看咱谁也死不了了,袁若北把啥麻烦事都揽到自家身上了。王松财不相信,哪有这事?程海仁又是哈哈大笑,没有这事,建军班的学杂费早叫咱袁大负责人收起来了,还写了收到条,不信,建军拿给他看看。看了收到条,王松财义愤填膺,哼,这下可花着方便了!
门外一阵小小的骚动,两个脏兮兮的学生在袁若北的威吓下战战兢兢地进来。袁若北命令他们在一边立正站好,然后顾自回到椅子上看作业。办公室里寂静无声。程海仁端着杯子慢悠悠地去倒水,暖瓶被两个小学生挡住了。程海仁一犹豫,阴起脸,去去去,快回教室吧,以后别闹了,这穷地方念个书容易啊,一点也不珍惜!两个小学生扭头看袁若北。程海仁来了气,快回去,要站到厕所里站去,别在这里碍事不拉的!袁若北红着脸,头也没抬,闷声闷气地说,回去吧。两个小学生箭一样飞出办公室,没多远,传来几声咯咯的笑。
程海仁倒了水,有滋有味地喝了几口,对袁若北语重心长地说,若北,以后对这些小学生别成天踢踢打打的,弄不好闹出点事来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得因势利导,别动不动就体罚。说着,程海仁叹口气,唉,我这人就这样的秉性,看着不顺眼的事不说出来不痛快,也许你听着不舒心,不舒心是你的事,我就这样,跟上边那些正儿八经的大领导我都没软过,别说你。袁若北的脸红红的。
程海仁主动跟王松财搭话,唉,松财,开学这么长时间了,袁致勇咋没来咱学校走走。来走啥,又不是咱学校的人了。走啥,来培养个接班人啥的也行,当这么些年的会计了,得为咱庙岭联小做点贡献。噢,你是说叫他培养个会计啊,这个还用培养,咱这样的小学校,仨核桃俩枣的谁算不过来,无非是替领导保管保管,替领导跑跑腿。程海仁一撇嘴,松财,你这就外行了,会计这行当重要着哪,一些事得替领导决策,不要由着领导的性子胡花乱花,得起点约束作用。王松财嘘口气,像你说的这样咱可做不到,咱就是当差的命,领导叫做啥咱就做啥。程海仁一笑,其实咱这里也用不着会计,南庙岭离这里又不远,叫袁致勇遥控着干吧。王松财也笑了,那咱就管不着了,领导叫谁干就谁干。程海仁说,如果领导谁也不叫干哪?王松财来了认真,哪有这样的领导,操了心,还要惹别人的闲话,这不是睁着大眼往是非篓子里钻!有愿意钻的。程海仁用力一屁股坐下,椅子发出一声坚实而有力的叫。
袁若北憋不住了,仰起上身,红着脸说,咱学校咋不选会计了,这段时间挺忙,我只是临时管管,既然大伙都想到这事了,程老师,你就帮着物色物色吧。程海仁哈哈一笑,就这么四个人,物色啥,反正我干你是不同意,钱在我手里,你又不敢指手画脚,还不成了我自家的,再说也不知你到底是啥想法,是打心眼里不准备兼着干,还是不好意思,如果想兼着干,你是负责人,你说了算,先由着你。袁若北红着脸推辞,我咋能干这个,就是一身清说不定别人还说闲话哪。程海仁又一笑,那么,就剩下建军和松财了,松财家不是本村,他又不住校,不方便,我看就叫建军干吧。
我慌乱地摇头,好啊,要是把钱叫我拿着,还不丢得满院子都是!程海仁来了认真,反正放学后就咱俩住校,你丢了我帮着给你拾起来就是。我又摇头,可不行,可不行,我数学不好,一提数学就头疼。程海仁笑了,这孩子,发工资时你咋不头疼。王松财打起口哨,胳肢窝夹着书走到门前,转脸对袁若北说,袁校长,你们讨论吧,我得上课去了,去年统考,上学期我的数学才考了个第三和第四,这学期我得跃跃进,叫咱庙岭联小露露脸。程海仁打趣道,啥,叫咱庙岭联小露露脸,指望你得等到公鸡下蛋太阳从西边出来啊!
王松财走后,程海仁对袁若北说,你看出来没有,松财挺想干这个会计。袁若北摇摇头,啥好干的,又没啥光沾,不过管管账。程海仁嘿嘿一笑,说实在的,我就挺想干,图个名声也挺好,外人说起来,说某某某在庙岭联小当会计哪,四个人里也算个二把手哪。袁若北没抬头,支支吾吾地说,程老师尽开玩笑。程海仁眼一瞪,腮一耸,袁若北,不跟你开玩笑,这会计我要真想当,你同不同意?袁若北低下头,脸涨得通红,怯怯地说,这事考虑考虑再说吧。程海仁哈哈大笑起来。
放学后,王松财跟袁若北陆续走出校门。程海仁突然放下手中的课本,蹑手蹑脚地跑过去,关上门,从门缝往外张望。望了一会,转身向我走来,用手比画着说,这两个家伙!我问,咋?程海仁说,这两个家伙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他们要拉几个屎蛋,以前放学他们根本不同路,袁若北直接往南,王松财往西走一段路才往南,你看他俩那个神秘劲儿,像特务对暗号似的,袁若北站在邢秃子家门前的粪堆上朝王松财摆摆手,王松财儿子看见爹似的匆匆忙忙跑过去,两个人对着膀子往南去了,咱学校的会计保证是王松财的了。我说,姥爷,其实你真要想当,袁若北不敢不叫你当。程海仁仰脸一笑,建军,当这个干啥,我镇中心小学校长都当过了,还稀罕这点儿芝麻官,今下午我不过是吓唬吓唬袁若北和王松财。怪不得你总是笑,笑得袁若北都不知咋好了。程海仁恢复脸上的平静,严肃地说,建军,说实在的,袁若北就是冒险自己兼着,也不准叫咱俩当,他知道咱跟他不是一路人。我点点头。程海仁深深呼出一口气,背着手走了几个来回,转过脸发狠地说,建军,这两个家伙要真不吃好饭食,咱一定拾掇拾掇他们!
第二天,王松财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以前,早晨见了面,我俩总是友好地相互打个招呼。现在,由王松财带头,把这个招呼取消了,我俩之间立刻暴露出一段空荡荡的距离。王松财跨进校门时远远地跟我打了个照面,我正准备招手,王松财埋下头径自进了办公室。我的心里一暗,虽然这谈不上受到冷落,但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我在院子里看一群灰眉土眼的学生咿咿呀呀地叠罗汉。压在最下面的学生身体比较健壮,一点痛苦的表情也没有。我正看在兴头上,办公室的后窗子吱呀一响,王松财探出一张阴冷的瘦脸,恶狠狠地训斥道,混蛋,都给我滚到教室里去!院子里空落落地剩下我一个人,我这才发现刚才在院子里玩耍的尽是四年级的学生,我有一种釜底抽薪的尴尬感觉。一看见王松财那张余怒未消的脸,满腔怒火呼呼鼓荡着我的胸膛。正好一个五年级的学生在门前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我大喊一声,叫五年级的学生都出来活动活动!一声令下,五年级的学生哄地涨满了院子,我俨然成了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
我和王松财刚才发生的一幕可能叫程海仁看见了。他提着暖瓶从伙房出来,在我身边停住,低声说,王松财想找事,袁若北两块糖果就哄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了,过一会儿我非给他点颜色看看。程海仁放下暖瓶,大声问五年级的学生会不会跳舞。学生们摇摇头,反问程海仁,程老师,你会不会跳?程海仁一乐,当然会跳。说完,哼着小曲,扭着肥胖的身躯跳了一段童舞,惹得我和学生开怀大笑。
袁若北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学校,在办公室和三年级教室的走廊里碰见两个学生追赶着跑,没头没脑地爆出一句,跑啥,就你们五年级……迎面看见我和程海仁,立即把话咬住了。我的心里腾地放了一个爆竹,本想追问一句五年级又咋了,看看袁若北那张窘得不成样子的脸,努力将怒气忍住。
正像程海仁预想的那样,等办公室的人到齐后,袁若北很不自然地公布了叫王松财当会计的事。他佝偻着身子,在办公室的空地上走来走去,张了好几回嘴才说出这样的话,跟大伙说件事,昨晚我考虑来考虑去,觉得还是叫松财当咱学校的会计合适,他办事仔细,又教数学课,柳老师还年轻,得锻炼锻炼。听他的话,好像是我竞选会计落选了,他在开导我。我气愤地站起身,袁校长,你话说得明白点,我对咱校的会计可是一点也不感冒,别把我往里扯啰,听你的话音好像是我想当会计没当上似的。袁若北僵着脸,柳老师,我可没那意思,只是顺便说说,怕你有别的想法。我说你干脆连顺便也别顺便,这个会计爱谁当谁当,谁当我也没意见。那更好,那更好。袁若北接连点头。
程海仁紫红着脸一句话不说,忽然把一本作业重重摔到地上,好不客气地骂道,这些鸟玩意儿,想考考我还是咋的,以为我不懂数学,实话告诉你说吧,我教数学时你爹还穿开裆裤哪。原来是有学生把数学作业本错放进他的语文作业本里了。王松财低头一看,见是他班的,赶忙俯身去拾,嘴巴嘟囔道,交错了拿出来不就是,发这么大火做啥?程海仁一拍桌子,暴跳如雷,王松财你装啥孙,把作业本给我放在地上!王松财看着程海仁,脸上涌起胆怯的神色,见程海仁仍然坚持着,只好把那份作业本又轻轻放在地上。
整整一天,办公室里弥漫着异常紧张的气氛。我和程海仁不在时,袁若北和王松财两个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旦我俩中有一个在办公室,他们便板着脸,一言不发。有一次,袁若北和王松财倚在离厕所不远的树下窃窃私语,程海仁蹑手蹑脚走过去,近了,用力咳嗽一声,吓得两个人慌乱地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