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进程,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恐怕难以有一个明确的结论,或许还是没有结论的更好。
留法勤工俭学,这场影响了中国历史进程的波澜壮阔的运动,它的起点却是一个渺小的乡村。
近百年之后,当那壮阔的波澜趋于平静之后,我们还会从这个依然平凡渺小的乡村里得到什么启迪呢?
1.延续百年的祭礼
说起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不能不提一个地方:著名的赴法“华工之乡”——河北省高阳县,不能不提到我们最近在采访时看到的一场祭奠活动。
我们出席过许多形式的祭奠礼仪——祭奠亲人或长辈的乡礼村俗,领导人的追悼会,还有各式各样的人文大祭,或号地抢天,或铺排豪华,或庄重肃穆,但我们相信,只有这场延续百年的祭礼令人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情绪弥漫心间。是的,神圣,无可置疑的神圣。因为,这种情感来自祭奠者的心底,一个个生命个体活泼泼的心灵宣泄、情感牵挂与一场气势磅礴的历史运动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使当年参与其中的人们在后代的心中得到永生,这是比任何大典和会议都珍贵的纪念。
█ 穿越时空的牵挂
天气渐渐地冷了,村里人们的身上已然是厚厚的棉衣。而那些远远消失在历史时空里的人们,早已经没有了冷暖的感觉。
但是,现世的人们还在牵挂着他们。这是一份穿越历史、穿越时空的牵挂,牵挂得令人鼻酸眼热,令人魂绕梦萦。
这一天是农历的十月初一——民间传统的“鬼节”。在冀中农村的风俗中,这天是给家中逝去的亲人们送“寒衣”的日子。不管远嫁他乡的女儿,还是无法回家的异客,都会把心中的一份惦念和思恋,通过火,通过亲手印制的“寒衣”和冥币,送到远逝的亲人身边,表达心中的温暖和骨肉亲情。于是,一个个步履匆匆的身影,从四面八方向布里村走去,向这个冀中平原上鲜为人知的小村走去。
在这些奔向布里村的身影里,有一个人叫王会卿,他是高阳县西田果庄的一个普通农民。这天,他匆忙打理完在菜市场卖羊肉、羊杂碎的生意,就带着祭品赶到了布里村。
在留法工艺学校旧址处,王会卿悄悄地跪下,掏出打火机和一大沓冥钱、寒衣纸,点燃了他的思念……
我们在采访中与这位憨厚的汉子邂逅,问他在这里祭奠谁。他的回答让我们大吃一惊——
“我来给我爷爷烧纸。我爷爷叫王守义,他是二十岁的时候从这座学校去的法国留学,和周恩来坐的一条船。我爷爷可是个名人咧,他和邓小平、聂荣臻在法国的时候就是要好的朋友。我后来的奶奶叫潘玉良,是个大画家。我爷爷还保护了许多潘玉良的画咧!看你们是公家的人,你们知道我爷爷吗?我爷爷死在法国,埋在法国,我每年都来这里给他烧纸。”
我们无语。
当年,巩俐主演的电影《画魂》,曾让我们对美男子达式常饰演的王守义一角再熟悉不过,但面对真实生活中王守义的后代,我们还是禁不住砰然心动。
同样是在这天,在县政府工作的段寅龙也来给自己的爷爷送“寒衣”。
段寅龙的爷爷段秉鲁,是当年法国里昂中法大学门口协和饭店的老板。他的饭店是中国勤工俭学生的天堂。在那里常住的两位女生一个叫郭隆真,后来著名的共产党人;一个叫张若名——周恩来的初恋女友,留法女博士。在留法勤工俭学史上最为波澜壮阔的进占里昂中法大学斗争中,协和饭店成了勤工俭学生的联络站和堡垒户,赵世炎、蔡和森、向警予、陈毅等把这里作为运动的指挥部。段秉鲁后来客死异邦,不知所终。
布里中学的退休教师田洪祥满头白发,一身儒气,见人不笑不说话。
田洪祥的爷爷田世昌,是中国最早赴法的华工之一,他兄弟三人一同赴法,他却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娶了一个法国女人,有人说他开了一个挺有规模的中国餐馆。
我们看见田洪祥老师的祭品里,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寒衣纸,就问他,这是不是给女人送的“寒衣”?
田老师略显不好意思地说:“是呀。这是给我的法国奶奶送的‘寒衣’。虽说是后续的奶奶,没有血脉相连,但怎么说也是老人呀。人家在法国,肯定照顾了我爷爷不少年头,挺不容易的。我特意给她烧一份祭品,咱们不能失了中国人的礼数哇。”
这些赴法华工和留法勤工俭学生的后代们告诉我们,这样的祭奠活动近百年来从未间断,每年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留法勤工俭学生后代前来寻根,蔡和森的儿子蔡博,李富春和蔡畅的女儿李特特不止一次来这里凭吊。
田洪祥老师还谈起布里村有一个小学老师王章书。他活着的时候,也经常来参加这样的祭奠活动,并在点燃寒衣纸的时候,吟诵一句有名的唐诗: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与欢欣交织的情怀?
█ 草根志愿者王章书
鲁迅说:“死者倘不活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的死掉了。”在我们的生命历程里,有多少“真的死掉”的人却备极哀荣,空耗情感,靡费资源,而真正应该配享殿庙、值得怀想和纪念的人物和事件,却只能在底层民众的心里为他们安放一座无形无字的纪念碑。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近百年时光飞逝,何曾见过一次有重大影响的纪念活动?说来令人慨叹——仅有的一次巡回纪念展览,硕果仅存的一座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纪念馆,居然肇始于一个民间历史文化爱好者自发自费,历时多年搜集、发掘文物资料的行动。使得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恢弘历史进程和巨大影响得以以另一种形式保存下来。
一九七八年,在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发祥地之一——河北省高阳县布里村,一位小学教师,走上了收集历史文物、采访当年运动参加者的艰难之路。这条路,可用筚路蓝缕来形容。这是一个真正的“草根”撬动地球的动作,小丫扛大旗,风起青萍之末。但正赖于他的不计生命付出的奔走,这场当年影响了中国革命历史进程的运动的起始由来,才较为真实、清晰地再现在世人面前。
王章书,土生土长的布里村人,自幼爱好文史,喜欢钻研地方风物,他任教的小学,就是当年留法工艺学校的校舍。仿佛是命运的召唤、上苍的恩赐,让一个只是民办教师的小人物,与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牵起了跨越时空的红线,缔结了一份深深的情缘。在十几年里,王章书走遍了大江南北,一双脚走成了畸形,甚至他父亲去世时,他还在外地采访,一百多位留法勤工俭学生和他们的亲属,几百件珍贵的文物资料,在他走火入魔般地搜寻下被征集保存起来。正是由于王章书的努力,才诞生了一座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纪念馆。
一九七八年春天,王章书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北京军政大学何长工老将军的办公室。
老将军和蔼地接待了这位自费前来采访留法勤工俭学史料的代课老师。他们谈得很投机,当王章书说起蔡和林、向警予、颜昌颐、唐铎等一个个何长工在法国时的同学、好友的名字时,老将军激动了。他放开喉咙,为王章书唱起了原汁原味的《马赛曲》。
“进门落座的时候,何老问我喝什么茶。是淡一点,还是酽一点?”时过三十年,我们采访王章书时,他手舞足蹈不能自持地讲起了何长工老人两次接受他采访的故事,“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酽’这个词。”
“当然喝酽一些,因为我知道淡的意思,但不知道‘酽’的意思。何老那儿的茶真好喝啊!”说到这里,王章书不好意思地笑了。
而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史实和动人的故事,也在王章书不知疲倦地采访和整理中,一天天地“酽”起来了。
二〇〇八年一月,我们最后一次采访王章书的时候,他已经得了脑血栓症。艰难地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语,口中呼噜作响,我们只听清了一句“多谢关怀”。而当我们在一堆文物史料复制品中挑出几张照片,寻问他上面的人是谁的时候,他吐字极慢却清晰可闻:
“这是蔡和森——
这是李维汉——
这是李富春——
这是傅钟——
这是蔡和森的儿子蔡博——
这是李立三的夫人李莎……”
还有蔡和森在布里留法工艺学校用过的墨盒和他的毕业证书,勤工俭学生用过的机械、生产的文具,蔡元培撰写的《留法勤工俭学启示》,贺果的《留法勤工俭学日记》,以及大批高阳华工和各地的勤工俭学生在法国求学、做工的照片、信件等,都被王章书大海捞针般地寻找了出来。
当我们再拿出一张当年用国产海鸥牌相机拍摄的小小的照片,问他这是在哪里留影时,他回答是在武汉。随后,我们便听到了一阵呜咽,和一个男人被病痛折磨着的、被往昔的岁月和情感勾起的难以抑制的嚎啕。
他泪雨滂沱。
当年春天,这位一生坎坷的民办教师,带着他一肚子的史料和故事,带着因长期在大江南北奔走探访而变成畸形的双脚,在家乡仙逝,平静地归于泥土,就像在近百年前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远逝的那些默默无闻的身影一样。
一场近百年前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个普普通通的人的心里掀起这么大的波澜?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对世界,对中国,对平平凡凡的百姓,究竟有着一种怎样至今未被诠释的血脉联系?
这牵动了我们走进历史时空深处的步伐。
在写作本书的日日夜夜里,王章书可敬的灵魂一定在我们遐想飞驰的天空注视着我们。在疲倦和灵感消遁的时刻,我们以虔敬的心和手中的笔,迎送他。
█ 互联网上的思念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虽然归于沉寂,但不会被人遗忘;王章书虽然步履维艰,但也并不孤单。
就在王章书艰难搜求的时候,甚或在他带着无尽的遗憾离世而去的时候,在湖南益阳,这个走出了数位留法勤工俭学名人的地方,他们的后代也在寻觅。
我们在互联网上搜集资料时,一则来自湖南益阳网站的消息——《烈士后代思念法国妹妹》吸引了我们的眼球。孙发力,当年的留法勤工俭学生。他赴法前已在家乡成婚,生有一子;赴法后又与一法国姑娘成家,育有一女。后来,孙发力参加了中国共产党,赴苏留学,把女儿和第二任妻子留在了法国。回国后在彭德怀的红五军工作,是后来的红军主力第三军团里的一员骁将,在著名的寻乌战役中英勇牺牲。此后,留在法国的妻子、女儿就音信断绝了。孙发力烈士的儿子孙达意,已是暮年夕照,他通过互联网深情呼唤着远在法国的亲人——自己的同胞妹妹,希望骨肉团聚。
我们在一张摄于法国蒙达尼公园的著名历史影像里找到了孙发力。他肃然而立,似刚刚与人争论过什么。没错,这张照片就是留学法国的部分湖南籍学生和新民学会会员在工学世界社组织召开的一次辩论大会后合拍的。在那张照片里,既有蔡和森、向警予、颜昌颐等后来著名的共产党人,也有后来中国青年党的头子、毛泽东在少年中国学会的会友曾琦。
只是这则来自互联网上的情真意切的消息有一点失实。该消息说孙发力当年在湖南的留法预备学校学习,这是显而易见的错误,因为那年湖南还没有成立留法预备学校。而孙发力正是当年第一批远赴布里留法工艺学校的湖南学生中的一个,正是孙发力和蔡和森、颜昌颐、唐铎等人一起,在布里村度过了一九一八年那个寒冷难耐的冬天。
这则来自互联网上的消息,不也是一篇迟到的祭文么?
2.为什么是布里
█ “法国学堂”
布里留法工艺学校,布里村人和附近的村民称之为“法国学堂”。
这恐怕是一种在中国北方农村独一无二的建筑模式。
说实话,我们第一次见到它,有一点像看到圆明园的“大水法”残址时的感受。虽然没有坚硬的石材,没有雕刻,但大门的布局、风格,显然不是中国传统的建筑模式。它有一个造型挺秀的尖顶,指向天空;尖顶两侧是向外延伸的美妙弧线;再两侧是修长的立柱,立柱顶端各有一个球形装饰,看上去有一点西方“哥特式建筑”的味道。尖顶下方的大门顶部拱形发券;两侧的墙体则是磨砖对缝,青灰到顶,又是中国北方传统民居的建筑风格。
虽然是普通烧制的土砖,虽然是不够坚固耐用的苇箔和木椽,但也可以想见,建于一九一八年的这座在中国北方农村堪称宏伟的建筑物,当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土木工程。
几乎可以肯定,这所留法工艺学校在设计时,一定有李石曾的个人因素夹杂其中——中西合璧、另类新鲜,是李石曾一生为人做事的风格。
据记载,为建造这座“法国学堂”,布里村的一个能工巧匠马保来,居然累死在工地上;还有一名校董段琴舫,布里村的开明绅士,也累得口吐鲜血,卧病在床。
为什么是布里村?
这座“法国学堂”——布里留法工艺学校——声势浩大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第一所预备学校,为什么偏偏选在了这个穷乡僻壤?
布里村,这个在河北省地图上也找不到的弹丸小村,为什么偏偏和留法勤工俭学运动有着这样紧密的联系?
历史厚爱了布里?
■ 无心插柳柳成荫
烈日炎炎,流火淌热。这是一九一六年那个不平静的夏季。
在通向布里的田间小路上,颠簸着一辆豪华宽敞的蓝篷布马车,这辆马车在贫瘠的乡间田野是那么光耀显眼,而车上的人更是显赫。他就是李石曾——大名鼎鼎的大清王朝五部尚书李鸿藻之子、北京大学教授、法国巴黎中国豆腐公司老板,后来的民国要人。
李石曾平素很少回高阳故里。此次回来,他没有到老家庞口村拜谒祖茔,没有去父亲坟前祭奠。这位小个子的贵胄公子,径直来到了高阳县城东南方向十八里处的布里村,直奔村北一座宽庐大院。这座大院的主人同样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北京大学庶务科长、老同盟会会员段子均。段子均因为参与谋刺袁世凯、反对帝党遭到通缉,此时正隐居乡间。
宾主相见,未及客套,段子均就打趣地问:“老五(李石曾乳名),袁世凯死了,黎元洪、段祺瑞还不给你弄个驻法国公使或教育总长当当啊?”
李石曾笑着说:“宗林(段子均字)兄不是不知道我的志向。当年中山先生交权给袁项城,我就对他说过,袁愿意当总统,就让他当去好了,反正我们已经把皇帝推翻了。此后,他办交通,我办教育,何愁中国不富强?实不相瞒,这次回老家,我就是要在兴办教育事业上有求于宗林兄啊。”
段子均说:“怎么,再办一个豆腐公司训练班吗?”
李石曾说:“豆腐公司何足挂齿,这回我们要办一个拯救中国、再造东亚、输西洋文明于中国的大学堂。”
李石曾接着描述了他和蔡元培刚刚在保定育德中学讲演的事儿来:他们号召学子们赴法留学,实行“勤于做工,俭以求学”,以振兴教育,扩充实业;讲演刚结束就有应届毕业生报名赴法。
李石曾接着问:“宗林兄,还记得留法俭学会吗?”
段子均说:“不就是大方家胡同的留法俭学班吗?”
“现在改在南湾子石鞑子庙办公啦。”李石曾兴奋地说,“现在不光有留法俭学会,还有勤工俭学会、华法教育会,人丁兴旺,诸事齐备。你这个北京大学的‘大管家’,不要老待在家里做寓公噢,赶紧给我们招兵买马吧。”
段子均看着面前这个穿着打扮全盘西化的大清朝帝师之子,听着他的慷慨陈词,心中不由得叹道:世道真是大变了!他一张嘴,竟冒出了一句高阳土话:“石曾世兄,你这真是卖豆腐脑儿的杀猪——闹大发啦!”
傍晚,布里村的男女老少纷纷传言:在法国做豆腐的李老五又来招华工啦!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不眠之夜,猛涨的潴龙河水又有决堤之势,然而夜宿段子均家的李石曾却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刚刚从堤坡上打桩防汛归来的几个庄稼后生,居然提着灯朝段子均的邻居段琴舫家走去。
那里灯影曈曈,书声琅琅,段子均正在讲台上开讲“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李石曾走到院里一看,屋前挂着段子均题写的匾额:半夜学堂。
李石曾对闻声出来相迎的段子均说:“你们村文风很盛啊,高阳、布里又有许多华工,他们不仅出洋见过世面,还是唾手可得的法语老师。干脆,就像当年咱俩办豆腐训练班一样,先在你们村办一个留法预备学校吧。”
随后,李石曾走上讲台,向布里村的青壮学生们讲起了法国见闻。当讲到法国的农民不是靠天吃饭,有先进的浇灌排水设施,用电用机器浇地时,一个小伙子站起来说:“我愿意跟着李先生去法国学用机器浇地。”
李石曾此行的目的,本是在直隶省府所在地的保定育德中学开办留法预备班,却歪打正着地先在布里村——他兴办巴黎中国豆腐公司的发迹处,办起了中国教育史上独一无二的“留法工艺实习学校”。
当夜,李石曾就在段子均家的客房里写就了给北洋政府教育部的呈请:
具呈人李煜瀛等为设立勤工俭学会预备学校请予立案事。窃维我国今日实业教育实为当务之急,而所重者又不仅在厚资大业之经营,其小农小工之职业教育与普通社会尤有密切之关系。近来赴海外之侨工日多一日,若能先与以相当之教育始渡重洋,俟其返国所益于国民生计智识者必多。职此诸故,前与同志在法国组织勤工俭学会,近将于中国各省组织该会预备学校,以为以工求学之预备。其详细情形另见说明书。附呈鉴核,敬乞准予立案,实为公便。特此敬呈。
李石曾洋洋洒洒一挥而就,留法勤工俭学的新学之风就从布里这个北方偏僻的乡间小村,迅即吹向全国。
拍板建立留法工艺实习学校这样的行事风格,在李石曾倡导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比比皆是。它与李石曾出身贵胄、热情敏感、奇思妙想、不计后果的性格如影随形;它充满传奇,充满感性,像新生儿躁动异常,像九曲黄河迂回曲折,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个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的“小概率”事件,拉开了一场时代活剧的序幕。短短几年之内,这场寻求国家富强、追寻独立自由的留法勤工俭学狂潮席卷全国。
历史钟爱着布里!
3.历史绕不开的高阳
高阳,一个普普通通的县邑,却是一个历史绕不开的小地方。因为它和留法勤工俭学运动情缘深厚,千丝百结。
中国二十世纪的三位伟人孙中山、毛泽东、邓小平都与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发祥地之一高阳有着诗意的联系和缘分。
■ 孙中山与“豆腐公司”
孙中山流亡海外,与李石曾、吴稚晖、张静江、蔡元培遥相呼应,磨刀霍霍地准备推翻大清王朝。李石曾说:“中山先生以武装斗争为主要手段,我则以振兴实业、兴办教育助之。”一九〇九年,孙中山亲往巴黎李石曾所办中国豆腐公司参观。李石曾以公司出产的豆腐产品招待这位革命领袖。孙中山挑起像猴皮筋一样筋道的豆腐丝,高兴地说:“石曾先生,你的豆腐可比法国的‘气司’美味得多啊!”被中国国民党奉为神明的“国父”孙中山在他的《孙文学说》第四章专门记述了巴黎中国豆腐公司:“吾友李石曾留学法国,以研究农学而注意大豆,以兴开万国乳会而主张豆食代肉食,远行化学诸家之理,近应素食卫生之需,此巴黎中国豆腐公司之所由起也。”
推翻清帝,建立民国,孙中山北上与袁世凯交接大总统职务,不久即在李石曾陪同下赶赴义兴局,拜访留法勤工俭学的风云人物——高阳人齐如山、齐竺山。一进门,孙中山就握着齐如山的手说:“我们花了你们高阳人不少的钱噢。豆腐公司的,义兴局的,很讨扰哇。这笔钱,该由民国政府来偿还。”
可以这么说,法国巴黎中国豆腐公司为民国肇造立下了汗马功劳,也为日后勃兴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吹响了进军号。
■ 毛泽东:高阳出了个李石曾
让我们把历史翻到上世纪五十年代。
一九五八年,毛泽东视察河北,在保定接见河北省委一班人。当时的省委秘书长殷哲是高阳人。毛泽东以他一生未曾改变的习惯问起殷哲的姓氏、家乡。
殷哲回答说:“主席,我姓殷。”
毛泽东随口说道:“君子无口嘛!”(毛误听“殷”为“尹”。从此,尹哲以“尹”为姓。)
当毛泽东听说尹哲是高阳人时,他眼前一亮,脱口而出:“高阳。高阳可是个好地方,当年,高阳李石曾可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啊。他搞的那个留法勤工俭学,替我们培养了不少人才呀,总理、小平都是嘛。”
说完,他深吸了一口香烟,目光随即变得深邃而凝重起来。也许他又回想起了那“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岁月;想起了他当年初次进京,组织留法勤工俭学的“隆然高炕,大被同眠”的艰苦时日;想起了他初到保定,畅游古莲花池,送别挚友蔡和森奔赴布里留法工艺学校时的那个枫叶凋零的晚秋……
后来曾任河北省政协主席的尹哲老人每次回到家乡,总会讲起这段令他终生难忘的见面。老人对他的下属和乡亲们念念不忘地说:“毛主席说过,高阳是个好地方,高阳出了个李石曾……”
■ 邓小平:巴黎情动“马老五”
一九七五年,邓小平复出后的一次重要出访,就是到法兰西共和国访问。
在戴高乐国际机场,他和法国总理雅克·希拉克亲切握手致意。
邓小平故地重游,心驰神往,意气昂扬。突然,他在华侨的欢迎队伍面前停住了,一位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老人的招呼声吸引了他。他稍停片刻,即伸出双臂与老人紧紧拥抱,口里说出一句令人不解的话:“高阳的‘马老五’哇。”
邓小平异常的动作和情绪,引起了法国政府的格外关注。后来,这张具有特殊意义的照片被悬挂在法国巴黎华侨俱乐部里,成为高阳与这场青史留名的勤工俭学运动的纪念。
这位老者便是来自河北高阳的著名侨领王守义。“马老五”是他们那一代赴法勤工俭学生对在法期间临时工的通称,即“临时工”的法文“马勒儿五”的汉化发音。
一九八〇年,邓颖超访问法国,专门邀见王守义。提起当年与周恩来同船赴法相识于法国邮轮“博尔多斯”号,以及在法国期间的友谊与交往,王守义,这位当年巴黎郊区皮朗哥中餐馆的小老板,几次哽咽失声。
王守义晚年回国探亲时,也曾受到当年留法学生聂荣臻的宴请,并特意邀请留法科学家钱三强和在法国期间曾受王守义资助的天文学家程茂兰等作陪。
聂荣臻元帅对布里村也有着特殊的感情。抗日战争期间,冀中军区司令员吕正操第一次到晋察冀军区晋见他,聂司令员便急切地问吕正操:“你们的司令部是设在高阳吗?高阳那儿有个布里村,你知道吗?那可是个著名的‘华工之乡’啊。我们在法国没少受高阳人的接济,你一定要代我去布里村的‘法国学堂’拜望拜望啊。”
布里留法工艺学校,在留法勤工俭学生们的心目中是一座圣殿。这所学校共有七十多名学生赴法勤工俭学,其中著名的学生领袖、后来名满天下的共产党人蔡和森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
4.串起璎珞的麻绳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这是著名作家王蒙在他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中的名句。
是的,每一个生命都有一个生动活泼的青春,每一个青春都有充满幻想和热情的日日夜夜。编织岁月的梦想,串起历史的金线,是那样地奇幻炫彩,是那样地瑰丽如诗。
但回首留法勤工俭学这场历史运动,我们却找不到青春的金线,找不到幸福的璎珞,能找到的,只是几根“麻绳”——
■ 苘麻:从高阳田野到法兰西
如果从一九一七年算起,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从高潮到退潮持续了大约十年左右。在这三千六百多个日夜里,近两千名中国青年无论是在预备赴法期间,还是在驶向法兰西的海轮之上,或是在异国他乡,陪伴、萦绕他们的只有贫困和苦难,只有不屈的意志和救国的呼号。而且,连结起这一个个闪光日子的,串起一枚枚璎珞的,不是金线,而是一根根普通的麻绳——像他们的乡村故里田野上生长的普通植物苘麻一样普通而卑微。
留法勤工俭学,起始的名称是“留法俭学”,是谁为它加上了两个改变运动方向和实质、焕发生命活力、锤炼一代英才的“勤工”两个字的?高阳人!从冀中平原走向法兰西美丽国土的高阳华工!始作俑者有下列几个不为人知的农家后代:齐云卿、李广安、张秀波、陈珍如、齐连登。
勤工俭学的前期组织被称为“留法俭学会”。李石曾、吴稚晖、蔡元培、汪精卫、褚民谊等中国近代史上不能小视的人物,开始是在法国和西欧试行“俭学”——用较少的费用,维持简单的生活,求取更多的知识。当时一个官费留学生每年的开销大约在一千二百大洋,李石曾和吴稚晖等却只用六百大洋左右,也能生活的不错。民国建立后,仰仗民国政府首任教育总长蔡元培的支持和关照,李石曾回国即在北京大方家胡同成立留法俭学会,举办留法预备班,前后共办三期,约有百余人赴法留学。但六百大洋,对于那时中国大多数青年学子来说仍是一个天文数字。所以留法俭学会成立后的几年里,始终是不疼不痒地经营着它的留洋小圈子,每班几十人的规模,有的赴法留学,有的专门窃取功名。虽然也不乏郑毓秀之类的精英人物,但始终像石沉大海,掀不起什么波澜。
中国豆腐公司是李石曾在法国期间兴办的,它所招华工大多来自直隶高阳一带,这是赴法国最早的一批华工。后来在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名噪一时的李广安、齐云卿、张秀波、齐连登等都是这批华工中的佼佼者。他们首先把在高阳华工中开展的“不赌博、不狎妓、不饮酒”等活动改成了“工余求学”,办起了工人夜校,学习国文、物理、数学和法语。在反对袁世凯称帝的“二次革命”失败后,李石曾、蔡元培再次赴法留洋,他们很快就被高阳华工所创设的新型勤工俭学形式所吸引了。于是,李石曾亲自给工人夜校上课,讲化学、生物和他的《大豆》。后来,李石曾还把和他同吃同住的大知识分子、民国政府首任教育总长蔡元培拉来给工人上课,为白天做豆腐、晚上坐课堂的华工讲起了《工人与美学》。事隔六十多年后,当年的华工陈珍如在对王章书讲起这段历史的时候,还充满骄傲地说:“我听过民国教育总长、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讲的课,比北京大学的学生一点也不差!”
李石曾、蔡元培深为华工们的求学精神所感动,他们把华工们的“工余求学”做法反其意而用之,改为“学余做工”,在法国发起成立了“留法勤工俭学会”,其宗旨被精于文字的蔡元培和李石曾确定为:勤于做工,俭以求学,以进劳动者之智识。
从“留法俭学”到“留法勤工俭学”,两字之差,却改变了历史。
个人的生命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如果把这滴水洒在绿荫成长的泥土中,它的作用就会比一滴水大许多。
李石曾、蔡元培和来自高阳的华工们,就是这样一滴滴的水,洒进了二十世纪初叶的中国因贫困、愚昧而倍显焦渴的土地。
由“留法俭学会”而“留法勤工俭学会”,再到“华法教育会”,留法勤工俭学的号角吹响了,一大批青年学子的命运在这场运动中被改变,人生轨迹大波汹涌,走向法兰西,走向崭新的文明,成为一个时代最为响亮的先声!
■ 麻绳牵起巨人
一座豪华的建筑,是由一根根脚手架支撑起来的;一面张扬的白帆,是由一根根缆绳牵挂起来的;一场伟大的历史运动,也是由一个个平凡的小人物汇聚而成的。然而,往往是众多英雄和名人在运动高潮迭起、异彩纷呈时上演他们的精美乐章,掀起它华丽的大幕;而它的开始和尾声则大多是许多小人物和底层民众苦苦的支撑和哀婉的低吟。
李广安、齐云卿虽然跟随李石曾多年,并曾“荣华富贵”地出入异邦,涉足工商,但从没有哪部书籍、哪个学者对他们二人在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的重要作用介绍一二。李广安在后来供职华法教育会时因投资失败被指为贪污而遗臭万年;齐云卿后任李石曾创办的中国农工银行总经理,晚年却在南美开办一个小卖部为生,他们二人被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重要人物之一萧子升称为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元始天尊”。座落在法国巴黎盘特街三十九号的华侨协社的房产,至今署着齐云卿的名字。
张秀波,这位挑起布里留法工艺学校法语教师重担的高阳华工,当年因劳累过度,死于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最常见的病魔——肺结核。陈珍如,这位侠骨丹心的华工,在高阳县一个穷困凋敝的小村子里寂寞地死去,临死手里还握着当年借给巴黎勤工俭学会一千五百法郎的借条,嘱咐后人把这件珍贵文物献给国家。一千五百法郎,对于一个出卖苦力的穷困华工意味着什么?而这位慷慨的华工把自己用血汗换来的救命钱捐给了比他更为穷困的勤工俭学生们。这些学生中间,就有蔡和森、邓小平、向警予、聂荣臻、李富春、蔡畅、李维汉、赵世炎、王若飞。
一根根“麻绳”牵起了时代和巨人!
高阳华工段秉鲁、段秉午兄弟开办的里昂协和饭店成为中国留法勤工俭学生的家,蔡和森、周恩来、向警予、赵世炎、聂荣臻、罗喜闻、盛成、郭隆真、张若名等历史名人,无一例外在这个小饭店里留下了自己的传奇故事。进占里昂中法大学斗争中,协和饭店和他的主人不仅是历史运动的记录者,更是积极的参予者。接济学生、传递信息、提供场地,段氏兄弟和他们的协和饭店给了身在异邦、投报无门的一代英才俊彦多少慰籍和温暖。学生们被困的二十八天里,协和饭店每天为他们送饭,接待营救学生代表,提供食宿……
今天,当我们写下段秉鲁、段秉午和协和饭店这几个字时,似乎还有一缕缕来自协和饭店中国饭菜的香味和暖意,透过时光的烟尘弥漫到我们心里。
一九二三年,秋天,周恩来来到巴黎西郊哥仑布比扬古地区领导华工运动,两个高阳籍的共青团员周世昌、孙松亭和他同居一室,度过了一段令人难忘的“同生死,共患难”的生活。
他们的团小组共有五名成员,小组长是布里留法工艺学校第二期学员、北方班的班长陈书乐。
那段时间里,周恩来专职做宣传教育工作,其余几个人负责打工挣取生活费,那是真正的“共产主义”。因为既要编辑《赤光》和《工人旬刊》,还要订阅《人道报》《费加罗报》等报刊,他们的经济状况很快捉襟见肘。周恩来提出去雷诺汽车厂做工,周世昌和孙松亭坚决不同意。周世昌说:“如果你去做工,伤了手指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写文章?况且还有更大的事故可能发生。”孙松亭说:“你个人生活有困难,我们几个人包下来好了。”但周恩来还是执意要去做工。不得已,陈书乐以小组长的名义,命令周服从组织的决定。从此,周恩来成了“脱产”人员,专门从事写作、编辑、宣传工作。他与周世昌、孙松亭、陈书乐等结下了生死与共的战斗情谊。后来,孙松亭牺牲,而周世昌则成为周恩来一生相伴相随的挚友和同志。回国后,周世昌任中共中央交通员,解放后任外交部交际处副处长,负责周恩来的后勤服务工作。
在法国,周世昌是周恩来的“专职”理发员,他理出的发型被周恩来夸奖胜过巴黎著名理发店。据说,后来,周恩来曾把张学良赠给自己的一块名贵手表转赠周世昌,成为他们一生战斗情谊的见证。
那段时间,周恩来经常出席一些群众集会。在出席纪念二七大罢工运动的大会上,工人出身的败类刘全福污蔑共产党欺骗工人,最后竟掏出了手枪威胁。周恩来毫不畏惧,说:“你就是开枪也不会改变我们的主张,共产党人是守信用的,是无产阶级的真正领导者。”千钧一发之际,陈书乐等团小组成员迅速围在周恩来的身边,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周恩来。
这几根来自高阳的麻绳,结成了最牢固的保护网,护佑着中国共产党最杰出的精英。一年之后,周恩来毫发未损地回到国内,和他的战友们掀起了一波又一波赤色狂澜。
从李广安、齐云卿、张秀波到段秉鲁、段秉午、孙松亭、周世昌、王守义,再到王章书,一代又一代的高阳草根人物像一根不可或缺的丝线串起一串串美丽动人的珠贝和璎珞,把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精彩过程、历史事件和人物形象、故事传说完美呈现。
这些丝线,不是金丝银线,而是一根根普通的麻绳。
麻,高阳人称为“苘”,那是冀中一带的田野里随处可见的植物,往往生长在贫瘠的边缘地带。但它长有大片宽阔的叶子,浓绿浓绿的,带给大地满目葱茏和无限生机。
布里,不就是生长在冀中平原上的一棵苘麻么?正是这棵最平凡的苘麻,成为了百年前那场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第一根桅杆,引领着那艘世纪之舟驶向了浩瀚的海洋,驶向了火光闪耀的法兰西;正是这棵最平凡的苘麻,用它宽阔的绿叶,护佑了那些莘莘学子,为他们遮挡了历史的寒风冷雨;正是这棵最平凡的苘麻,在近百年之后,依然在故乡的田野上翘首远望,牵挂着那些命丧异国的游子,召唤着他们飘零的孤魂,年年为他们送去御寒的暖衣。
布里,留法勤工俭学永远的起点,莘莘学子们永恒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