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手记
老旧的燃煤火车头“呼哧呼哧”地冒着白烟,无奈地停靠在了河南郾城漯河人影寥落的火车站台。随着车厢门缓缓打开,走下来一群二十多岁的青年学生。他们个个都是长衫布鞋,脸色凝重,手里拎着一些简单的行李,相随着进入车站候车室,给这个平素安静的所在增添了些许的喧闹。
“唉,今天要在这里过夜咯。”
“不知道前面被洪水冲垮的铁路几时才能修好。”
原来这是一群前去北京筹划赴法国勤工俭学事宜的湖南学生,因洪水冲垮铁路才不得已在漯河下了车。
领头的那个男青年,身材高挑,宽额明眸,眉宇间流露出一股英豪之气。他一边用手挥斥着嗡嘤的蚊子,一边对同伴们说:“与其坐等,不如我们徒步前行,沿途也可了解一下北方的风土人情。下一站许昌附近有曹操的魏都遗址,我们何不顺便前去凭吊一番。”可以看出,他对历史有着浓厚的兴趣。
莽莽古原上,荒凉的魏都遗址迎来了几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学生,从他们身上丝毫看不出长途跋涉的疲惫。古木参天,衰草萋萋,触发了那个宽额明眸的青年的诗兴。他兴致勃勃地邀请同伴罗章龙联句作诗,于是,一首咏怀诗《过魏都》脱口而出:
横槊赋诗意飞扬,自明本志好文章。
萧条异代西田墓,铜雀荒沦落夕阳。
回到火车站对面破败简陋的小旅馆里,他兴奋不已地对另一个清秀儒雅、教师模样的同伴说:“子升,从前我们徒步绕行洞庭八百里,了解社会,体察民情;将来留学法国搞勤工俭学,我们是要写出围绕中国、围绕世界、自明本志的大文章喽。不仅如此,我们还要改造社会,用自己的双手,建设一个干干净净的中国。”
这是一九一八年八月的一个傍晚,酷暑与燠热蒸烤着古老的中国。
谁也不会想到,三十一年后,正是这个青年带着他的千军万马,带着他的凌云壮志,又一次北上进京,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告了一个新中国的诞生。
这个青年的名字是:毛泽东。
同样是在那个热血与渴望交织的年代,在那群湖南青年河南受阻的两年之后。一九二〇年,地中海上,法国邮轮“鸳特莱蓬”号驶进了意大利西西里岛附近,在四等船舱的甲板上,一个矮小墩实的中国四川青年,刚刚停下了因为晕船而不可抑止的呕吐,突然用他充满磁性、鼻音很重的四川话朗声喊了起来:“快看,那是什么?是火山爆发吗?”
没错,正是意大利著名的维苏威火山在猛烈喷发。赤色的光焰仿佛瀑布般在暮色里流泄、飞扬,火焰映照着汹涌起伏的波涛,染红了大海,染红了半个天空,引起了甲板上一群青年人的惊呼和赞叹。
这一群来自东方中国的青年人,此行的目的是前往法国勤工求学。
同样,也没有人预料到,半个多世纪后,这位小个子四川青年已经是一位睿智成熟的老人了,他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国门,推行了改革开放的政策,使古老的中国焕发出了火山爆发般的激情与活力。
半个多世纪前的那次远游,半个多世纪前亲眼目睹的那次火山爆发的壮景,在老人的心里依然那样充满热量,充满力度——这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生命对话,暗含着怎样神秘的联系?
这个小个子四川青年名叫邓希贤,后来改名为:邓小平。
一九二一年的一个春日,法国巴黎到处弥散着特有的浪漫气息。
在巴黎街头,时常可见一些穿梭惊呼的毛头小伙子。他们大都是刚刚抵达法国,对异国风情充满了好奇。
一天上午,著名的巴黎圣母院迎来了两个中国青年。
他们都是来法勤工俭学的青年学生:一个叫周恩来,来自天津南开中学,眼下是天津《益世报》驻欧记者;另一个叫蔡和森,来自湖南的师范生,目前在法国南部一个叫蒙达尼的小城补习法文。
他们没有赞美圣母院的景色,却在交谈着法国和英国等所谓“世界强国”中工人的地位和罢工现象。蔡和森说:“万国共产联盟在木斯哥已经成立两年多了,我们也要着手成立像苏俄那样主义明确、方法得当的组织。”周恩来说:“我们的组织就叫‘少年共产团’吧,集合起少年的精英,猛烈打碎旧世界。”
几年后,这两个青年成为了同样年轻的中国共产党的执牛耳者,一文一武,开始了对背叛革命的国民党的绝地反击。
那场影响了中国历史进程的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先后有近两千名最有才华最有理想的中国青年参与其中,他们像一股股涓涓细流,汇成了浩翰的江河,冲决了腐朽的堤坝,荡涤着旧时代的污泥浊水;他们像灿烂的星宿,点亮了茫茫夜空。
从一九一九年三月十七日至一九二〇年十二月十五日,二十艘分别来自日、法、美、英等国的邮轮搭载着这些血气方刚、初出茅庐的中国青年,一路西向,滔滔不绝,上演了一场中国历史上最为壮观的海上流动活剧。
在第十五批赴法的勤工俭学生中,有一个叫赵世炎的四川青年。法国邮轮“阿尔芒勃西”号行至红海,赤道附近的酷热令人难耐。赵世炎爬出与一群活牛为邻的最底层船舱,来到甲板上。他吞吐了几口新鲜空气,然后高声朗诵起梁任公的《少年中国说》: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甲板一旁,有几个湖南学生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开始热烈地议论起来。一个叫肖子暲的学生面对赤道热辣辣的阳光,问一个老师模样的人:“陈老夫子,我们是不是到了唐僧取经路过的火焰山?”
“陈老夫子”名叫陈绍休,是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的同班同学,新民学会的重要成员。赴法前他是湖南第一师范附属小学的数学教师,人称“陈夫子”。此时,他正在给湖南的学生“讲古”:“咱们中国人与光有缘,与火相亲,老祖宗炎帝神农,不就是咱们湖南人嘛。炎帝,他的名字就火光熊熊,烈焰腾空。民间相传刘邦是赤帝子下凡,‘以火德王’,建立西汉,号称‘炎汉’,尚赤色。咱们这些留学生,也许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留法西渡,自然也要受一番火焰的‘洗礼’了。”
赵世炎接过了陈绍休的话茬:“不对,陈先生,我们不是在经受火焰的‘洗礼’,我们是当代的普罗米修斯,我们要到西方,到文明之邦法兰西,盗取天火!”
海轮西去,近百年涛声依旧,鼓荡出一个民族不屈的意志和自信。
海轮西去,炽热的情感之光、真理之光穿越时空,仍在炙烤着人性固有的疲惫和麻木——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赤光召唤赤子!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