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姐姐绾着头发走出门,挤出一张笑脸对领班说:“谢谢啊。”领班同样笑笑走开,宁姐姐拉下脸招呼我们说:“进来吧,把门关上。”我和明明走进屋子,坐在沙发上打量四周,小宁垂着脑袋站在宁姐姐跟前等待训话。宁姐姐点上烟,歪嘴吹完一口气说:“你可真争气啊,家里都成这个样子了,还敢乱花钱。你命好,有个姐姐在这种地方给你挣钱,要没我,你早被扔到工地上做小工了,还有钱让你这浑蛋上学?”小宁头越来越低。宁姐姐掐灭烟说:“行了行了,少跟我这儿装可怜,说吧,多少钱?”小宁抬头说:“五百。”宁姐姐掏钱的手停顿了一下,狠狠瞪了他一眼,甩出钱说:“给我滚!”
返程的公交车上,我、明明和小宁并排站着,彼此无话。我脑海里不断重复刚才在夜总会里见识到的那些景象,那些妖娆的口红、妩媚的高跟鞋、性感的迷你裙,还有四面八方五颜六色的灯,仿佛一株株罂粟的花蕾,让我迷恋,让我战栗。公交车在路口停下,前方警灯闪动,人声鼎沸,明明、小宁和其他乘客一起伸着脑袋走过去看,我没兴趣,依旧站在原地想着夜总会的事情。我笃定自己看到了成人世界的本质,眼前的这些人争强斗狠、尔虞我诈、兴风作浪,不过是为了钱,他们有了钱,就要去夜总会那种地方消费,去搞宁姐姐这种可怜的女人,他们没一个好东西。
我承认自己对小伙伴们的态度产生了一丝变化。作为同一条街、同一家族长大的发小儿,我和明明、小宁一直遵循着同一种习惯生活,但我首先变了,我开始学着站在其他立场上看待事情,开始对自己某些习以为常的行径感到厌恶,比如骗家人钱这件事,站在宁姐姐的角度,我们的确是一群不要脸的小浑蛋。
明明和小宁以庆祝生日为名,带着女孩子去饭店吃饭,接着去录像厅看录像。我们包下录像厅一个套间,搂着各自的小女友靠在沙发上吞云吐雾。录像带播到一半,明明起身带着郑琳走向里屋,并轻轻锁上房门,我怀里的姑娘脸红起来,小宁挤眉弄眼地冲我笑,我假装把注意力继续放在录像带剧情上。几分钟后,门打开了,明明和郑琳回到原位,直至录像带结束,没有一个人说话。
之后一段时间,郑琳不再出现在我们中间,她不再去旱冰场,也不再接受我们任何一种方式的联络。她和明明分手了,分手原因我们从另一个与我们有来往的女生口中得知,她说明明想和郑琳上床,被郑琳拒绝了,他一怒之下打了郑琳一个耳光,虽然他第一时间跪下来请求对方原谅,但这已经触碰到郑琳这种姑娘的底线。
明明的悔意很快演变为仇恨,他告诉我和小宁,郑琳与他交往是个赤裸裸的阴谋,在郑琳眼里,我们和校门口那些小流氓其实并无多大区别,唯一的区别是我们有钱,我们一旦没钱花了,她就会像房顶上的野鸽子一样无情地飞走。
郑琳其实大我们一届,是牛冶二中知名的优等生,她在1999年夏天以全市第五名的成绩考上了牛城一中,三年后又考取了北大中文系。2008年在北京读研期间,郑琳嫁给牛城一名高干子弟,2012年夏天离婚。
5.
宁姥爷和明奶奶的身体同时开始恶化,两个老人都是癌症晚期,对待疾病的态度却天壤之别。宁姥爷自从获知病情后就觉得自己被老天亏待了,他认为这不该是他的死法,他躺在医院里,逼着女儿四处借债为他保命。明奶奶则坚持不做手术,更不接受住院和化疗,她只吃外孙女们定期送来的廉价中药,明爸爸和明妈妈求她去做手术,她绝食示威。
“我不想去医院,这病反正都要死,我这么大岁数了,花那些钱、受那份罪干啥?干干净净地死多好。”明奶奶喝完水,对我笑笑说,“乖,去给你妈搬个凳子。”羽妈妈坐下来,说:“您不能这么说,大伙儿只是心里难受,您老大半辈子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拉扯这一大家子,别说您自己的孩子,就是小羽爸、小宁爸这些堂兄弟,哪个不是您带大的?可您享过什么福?”明奶奶摇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小羽妈,我不治病,不是想让他们两口子在村里抬不起头,落个不孝的名声,你想想,我还能活几天?孩子都还小,男人也下岗了,我俭省了一辈子,不能到死了再坑儿女们一把。”她望着羽妈妈接着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我活了六十七岁,老天爷对我不薄了。你们和孩子好好活着,你看这些孩子多好,眨眼都快成小伙子了,你和明明妈都快熬出来了。”
清明节那天下午,牛城飘着针尖细雨,市三院病床上,宁姥爷睁开眼说:“老三的妈不行了,你们去看看吧,刚才她给我托梦,说要死在我前面。”宁妈妈向护士交代完毕,和羽妈妈一起急匆匆地赶往明明家,刚转入郭家村街道,就发现远处墙壁上竖起一叠纸钱。
明奶奶出殡,姓郑的带着工会的人前来吊丧,他走到灵棚后面,当众塞给明爸爸一千元钱,说是工会凑的丧礼,明爸爸重孝之下不好拒绝,接下钱向姓郑的鞠了一躬。姓郑的扶着明爸爸的肩头说:“老郭,我知道你还在误会我,我现在就站在你们家老太太灵前发誓,上次的事真的和我无关,是保卫科早就算计好的,当时连我都被他们的人拉了出去,也差点儿挨打,厂里已经给了那些人员处分。你也知道,保卫科一直和侯瘸子他们对着干,现在侯瘸子不灵了,大伙儿最信得过你,所以我这边以后继续拉着脸向上面要福利,你呢,负责帮厂里照顾那些下岗的老工友,行吗?”明爸爸点头,姓郑的如释重负,握起明爸爸的手说:“这次厂里发补助的事完了,咱们两家人找时间在河边吃个饭,以后咱们站在同一阵线上,什么困难都能过去。”
明爸爸拎着补助金和水果走进侯瘸子家,坐在床边说明来意,侯瘸子老婆一勺一勺喂侯瘸子饭吃,自始至终没抬眼看明爸爸一眼,明爸爸把东西放到床边,慢慢走了出去。明奶奶去世后,他变了很多,不再像往日那样冲动和冒失,除了接送明妈妈上下班,平日里只穿梭于东大街和郭家村之间,酒喝得少了,脾气也收敛了,连话都不再多说,或许老太太的节俭最终触动了他,不管怎么样,家人和生活是第一位的,脸不脸的就算了。
明爸爸和明妈妈从饭局回来,将打包好的肉放在桌上招呼自己的儿女,小月大叫着从里屋跑出来,抢过一只鸡腿就啃,明妈妈挽着小月的袖子说:“祖宗,你饿狼托生的?去拿筷子吃!”明爸爸点上一支烟对明明说:“你坐那边,我有话问你。”明明放下鸡腿,擦擦手坐到一边。明爸爸说:“你是不是和郑部长的女儿在搞对象?今天他女儿也去吃饭了,问你怎么没去,还说她那只表是你送她的生日礼物。”明明说:“不是,就一般认识关系,没搞过对象。”明爸爸说:“你哪儿来的钱买那么贵的东西?你奶奶病重时连块点心都没见你给她买过。”明明不吭声。小月插嘴说:“哥哥和小羽哥哥、小宁哥哥去牛冶偷铁,有好多钱。”明爸爸和明明同时站起来,明妈妈拉过小月说:“小孩子吃你的东西,胡说什么!”明爸爸大声说:“怎么回事?”明明说:“我没有,她见我去收购站卖家里的废铁,就瞎编……”明爸爸冲过去一拳把儿子打翻在地。
羽妈妈打开门,蹲下来望着小月说:“哎哟,这是怎么了,宝贝儿,谁欺负你了?”小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爸爸在家里打我哥,我和妈妈拉不住了。”羽妈妈抱起小月,冲屋里喊:“家里的爷儿们,都给我出来!”
明爸爸喘着粗气坐回椅子,三个女人围着他七嘴八舌地指责,我搂着小月和小宁一起坐在门后角落里,不敢出声。羽爸爸把明明拉到灯下面,用力掰他的脸蛋和嘴巴。明明挤着眼泪说:“叔,你别弄了,我爸真没打伤我。”羽爸爸松开手,敲了明明的脑袋一下,说:“打你都不冤,才多大啊,就敢偷牛冶的铁,还敢搞对象!”我壮起胆子说:“我们真的就去过那一回,在胡同里捡了几块旧铁片子,门都没进去过,后来公安局一抓人,我们更不敢去那边玩了。”羽爸爸冲到门后面踢我一脚说:“我叫你去那边玩!”
女人们唠叨个没完,明爸爸气消得差不多了,他站起来回屋说:“行了,你们几个,就他们干的这点儿事,打几下不应该吗?老太太在的时候就护着孩子,你看都给护成什么样了,现在你们就接着护吧。”明妈妈笑了一下,对羽妈妈、宁妈妈说:“你看看我们家这个,就这熊德行,现在他也没理了,孩子们也把情况说明了,大家都消消气,坐下来吧。小月,去给婶婶们倒水。”羽爸爸掐灭烟,对我和小宁说:“行了,没事了,你们两个小兔崽子都给我回家去。”
明妈妈拉过一把椅子坐到桌旁,说:“姐,还有个事得跟你说,今天我和明明爸去国道旁那家馆子吃饭,那地方真发财,菜做得一般,可都不便宜,人还特别多,大部分都是开车路过的外地搞运输的司机,他们只吃饭不喝酒,饭量特大,一个人要两三个菜。我想万一哪天我下来了,买断工龄,让明爸爸跟着小羽爸开饭店算了。”羽妈妈说:“那地段是不错,也有现成的店面和停车场,可拿下来少说得十七八万,咱们三家现在凑不齐这个钱,小宁妈这边的情况你也知道,一万她都拿不出来,只能再等等看吧。”明妈妈说:“不是说小宁爸有消息了吗,还挣了大钱?他要回来,咱不就齐全啦!到时候别说饭店了,旅馆咱们都干起来了。”宁妈妈说:“他最近是捎回来个消息,说要给家里钱,让家里人都等着,谁知道他这次有准儿没准儿,这自从下岗后就变成孤魂野鬼,我早不指望他了。”
宁爸爸这次捎回来的消息是真的,他真的挣到了大钱。半个月不到,宁妈妈就从自家房顶上捡到一个密封的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十几万元的巨款,同时里面也装着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宁爸爸被通缉了,他转手的女人勒死自己的傻子丈夫后投案自首,头一个供出来的就是郭家村的宁爸爸。
面对来访的警察,宁妈妈号啕大哭,甩着鼻涕说:“你们要是抓到他,我请求政府枪毙他,算给我们家除了一害,我一天也不想跟这个男人过了。自从嫁到他们家,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他一年到头在外面瞎混,不给家里一分钱,还到处欠债,现在人家都说他在外面发了财,还养了女人。家里这两年穷得把整条街都借遍了,他也不说回来看看,现在又给家里丢这么大的人,我以后还有什么脸在这街上走!”
宁姐姐回到家,躲在偏房中静静等警察离开。警察走后,宁姐姐走进主屋,向母亲说自己要结婚,她认识了一个从北京来的生意人,条件不错,对她很好,两人已经去民政局领了证。宁妈妈用热毛巾擦了擦脸,恢复了情绪,说:“你爸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姥爷也在住院,你竟然还有闲心思跟野汉子跑,你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到底还是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宁姐姐冷笑一声,站起来说:“咱们这个也叫个家?”走至门口,她停下来,扶着门框望着院子说:“已经定日子了,五一办事,你要来北京就先给我打电话,我派人去接你。”宁妈妈把毛巾重新搭在脸上,说:“滚,以后不许你再进这个家门。”
牛冶五区办公楼,姓郑的在门外一遍遍打手势,明妈妈走出来摘下袖套问:“什么事?”姓郑的环顾四周,把明妈妈拉到走廊边上,小声说:“你怎么这么糊涂,我不是提前跟你们家老郭打招呼了吗?这次技能审核没你的事,你干吗还给人家交材料?”明妈妈甩开姓郑的的手说:“你瞎拉扯什么!交了怎么了,这科室哪个人没交?”姓郑的说:“你想下岗啊?我告诉你,这次来的全是省里的技术顾问,你现在就去把那些材料要回来,你要再这么干,我可就说不上话了。”明妈妈说:“不用你说话,交材料是我自愿,要下岗大家一起下,碍着你什么事了!”姓郑的深吸一口气,望着明妈妈说:“你不是小孩儿了,在这儿也干了快二十年,我就闹不明白,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明妈妈说:“不为什么,腻了,就像你说的,我也在这儿干了快二十年,腻了,下不下岗,我听命。”姓郑的提高音量说:“你这么做,有没有想过你家里人!”明妈妈也提高音量说:“我家里人怎么样你管不着!回去吧,这边现在没人待见你,别给自己添不痛快。”
晚上八点,明爸爸和羽爸爸从外面吃饭回来,发现胡同口停了辆黑色轿车,两人嘀咕半天才走进家门,透过窗口的灯光知道家里来了客人。
看到明爸爸,省里的几位领导呼啦啦站起来,领头戴眼镜的笑着说:“老郭,还认识我吗?”明爸爸目瞪口呆,半天才缓过神,走过去一把握住对方的手说:“您好,您好,您……请坐。”戴眼镜的领导示意大家都坐下来,吩咐秘书继续记录,他望着明爸爸和羽爸爸说:“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暗访牛冶基层改革的情况,尤其是下岗职工和他们的家属代表。刚才这两位女同志给我们提了很多宝贵的意见,还提供了一些十分重要的线索,问题很多啊,老郭,所以我们等着你回来,想听听你的意见。”
一屋子的人望着明爸爸,明爸爸拘谨地坐在屋子中央,他咬咬下唇,说:“我没什么意见。”戴眼镜的领导说:“你别怕,老郭,你对牛冶的政策有什么意见,对什么人有意见,尽管提,这是你家,你谁也不用怕。”明爸爸说:“我心里特别感谢领导能这么关心我们这些老职工,只是我们都下来了,就不好再说人家什么了。牛冶其实对我们这些人不薄,月月都有补贴,最近还给我们这些有老人去世的家庭发了抚恤金,这件事上我们得知恩,不能再给人家添麻烦。”
大家送领导们离去,戴眼镜的领导转身扶着车门说:“大家都回去吧,太晚了。老郭,你要相信政府,不管什么时候,政府都是替咱们工人阶级说话的。”明妈妈笑着说:“您别见怪,他就这股傻劲儿,我们回头再劝劝他,一定配合领导们的工作。”
省领导的车在街道转弯处消失,大家迈步往回走,胡同口突然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三哥。”明爸爸循声望去,宁爸爸从阴影里慢慢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