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大雪,掩去了行人踪迹。
白龙寺里来了一人,静坐在厢房,看身形应该是个女子。
不多时,沙弥扶着位眼盲,不良于行的男子出来。
原本坐在一旁的女子,到底没忍住,开口问道。
“你,可还好?”
那男子却笑了起来,“每日打坐、修行,倒是清闲。”
女人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却没叫男子察觉。
“你,可有悔?”
男子抬着空洞的眼,望着天际。
“池鱼,当年方丈说我与佛有缘,我却是不信的。然而如今,却只有这佛能让我觉得些许的解脱。”
女人到底喊了一声,“哥!”
男子笑了下,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华。
“一眨眼都十年了,也不知他等我可等烦了。他总是不耐烦的。又倔,像头蛮牛。池鱼,放下吧,都过去了。”
男人空洞的眼盯着池鱼。
池鱼摇摇头,忍不住泪,终是扑进了男子怀里,这个怀抱,相隔十年。
十年,隔绝着家仇,隔绝着血恨。
十年,菜市口的刑场,倒下一批又一批人。
十年,从大家闺秀到街头乞丐,从青楼花魁到王府侧妃。
十年生死两茫茫。
当年,曲水河畔,有人往她心间插了一刀,再没人能爱她。
当年,太守府里,有人向她挚亲举起屠刀,再没人能哄她。
当年,神医谷里,有人用她身子做了药人,再没人能抱她。
她多想啊,这十年不过梦一场。
梦醒过来,她依旧是扬州城里,太守府里的大小姐,有慈阿爹,俏阿娘,环儿会跟在她身后,一个劲夸小姐真厉害,珮儿只会在一旁浅笑。
转过弯,阿兄就和会表哥守在那,等着她出门。
也许,门外还有她的公子,吹着玉笛,唤她“池鱼”。
不过,梦一场啊!!!
池鱼哭得声嘶力竭,她多想啊,多想自己还是那个池鱼,还能哭还能闹,而不是如今,闭上眼便是血流成河,睁开眼便是这瞎了眼的苍天。
到如今,面目全非,兄长非兄,良人非良,她只能一步血,一步泪,踩着挚亲的尸骨,用尽全部的力气往上爬着。
盼着有一天,能让这沉冤昭雪,能让这苍天开眼。
可她真疼啊。
关上门,夜夜,夜不能寐;夜夜,苦苦挣扎;夜夜,醉酒沉沦。
推开门,巧笑嫣然,笑这世间负心汉,笑这凡间富贵花,笑这人间帝王家。
若是,可以重来一次多好。
不要来生,不要长生,不要生生世世,只想回到十年前。
“可这世间总是不愿让人如愿的。苍天不公,便只能我为天,还这世道一个清白。”
池鱼推开门,门口的男子瞧着池鱼出来,怜惜的为她披上披风,“风大,小心伤了脸。”
池鱼勾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笑容,两人消失在风雪里。
厢房里,男子许久没有动静,半晌,两行清泪掉了下来,口型依稀看到“对不起”三字。
他如今却是连说对不起的勇气都已没了。
————————————————————————手动分割线——————————————————
天街小雨润如酥,扬州城迎来了初春第一场雨。
陶太守从闻之阁出来的时候,刚刚飘起了细雨。路上的小贩忙着收摊子,小厮松竹上前撑伞,陶太守摆摆手,摸摸年初开始蓄起的美须。
“哎呀,松竹,如此好雨,当漫步青街,好好欣赏才是。”
松竹嘴角稍微抽了下,上前一步,“老爷,今早出门时,夫人说,少爷今日要从书院回来,特意叮嘱,不要误了时辰。”
陶太守脸色稍微变了下,美须一不小心被拔下了几根,转过身,“还不快点。”松竹默默撑开伞,和着自家太守大人,一路小跑。
喧哗声渐渐抛在身后,路过几条街,绕过几个弯,不一会儿,太守府便到了眼前。
陶太守稍微停了一下,拍拍身上不可见的雨滴,才迈着慢腾腾的步伐,进了府。松竹收了伞,看门的小厮,迎上前来,“少爷可到家了?”
“老爷今天回的早,少爷还未到家。”小厮连忙回到。
陶太守微微一顿,颔首,往夫人院里去了。松竹跟在太守身后,瞄了看门的小厮一眼,得到一个点头,才放心大胆的跟着太守进去了。
也不怪下人们之间,互换情报,实在是,扬州太守陶慎,是个人竟皆知的“妻管严”。
要说这陶太守,不惑之年,庆丰元年的榜眼出身,当年意气风发少年郎,眉清目秀,温润如玉。
一不小心,金陵街上遇佳人,杏花桥边许终身,温大将军府大小姐就这样嫁了。至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两家讳莫如深。
只是这将军府的小姐,能文能武,但凡书生意气的陶大人,晚上回的晚了,又去哪里喝酒了,这府上的下人,就得跑断腿,千劝万劝劝回陶大人,要不然,连带着陶大人一起倒霉。
陶夫人整治的方法也是简单,书房呆一宿。偏偏这府上的书房,环境太过清幽,夏天喂蚊子,冬天捂石头。但能怎样呢?于是,陶大人每日按时出门,准刻到家。唯一的乐趣,不过逛逛闻之阁,囊中还羞涩。
毕竟陶大人寒门子弟,无权无势,能在不惑之年坐上太守的位子,虽然不乏陶大人的“英明”,但大将军府功不可没。府上的银钱都在夫人手里,换句话说,这一大家子,都是夫人养着,指望陶大人,陶大人能一下午呆在闻之阁里,为着几幅书画,挥金如土。再者,陶大人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就恰如某个午后,陶大人和挚友对酌,挚友促狭:“今日能饮几蛊?嫂夫人可有规定。”
陶大人笑眯眯的夹起一颗花生米:“今日有友,当浮一大白。”说罢,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望着挚友,摇摇头:“你这千年铁树,这夫妻之间的情趣啊,你不懂,不懂。有妻如此,慎之幸也。”
刚刚上好菜的小丫鬟,摆好盘,一溜烟的跑到后院,立刻,陶夫人便甜上了心头,于是陶大人第二日出府的时候,松竹身上多了几百两。
陶大人一脸笑眯眯的进了闻之阁,买下了看中的一幅画,阁中刚好还遇见了挚友,拿着画,在老友面前显摆一圈,笑眯眯的绕去碧春坊,拿了几盒甜糕点,回了府。
哼着小曲,路过这街头巷尾的热闹人间。陶大人满意极了,他这一生,前二十载,安心读书,后半生,舒心过日子,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聪明的继承人,一个伶俐的掌上珠,还有一个安和的治下。陶大人觉得,退休计划可提前拉开序幕了。
回过神来,陶大人已经踏进了院子。
挂在檐下的八哥,上蹿下跳,“老爷吉祥,老爷吉祥”,陶大人笑眯眯的进了房,他家贤惠的夫人,刚好翻过一页账本,古嬷嬷立在一边,低声回禀着什么。
陶夫人听见动静,抬眸望了过来,瞧见悠悠闲闲的陶大人,翻书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古嬷嬷立在一边,瞧见自家小姐的白眼,就差没翻上天,终了,陶夫人默默收起满肚子的牢骚,道:“老爷,今日回来的倒是蛮早。”
陶大人装作没听见,干咳一声,喝了口茶:“以衎是今日回来?”
陶夫人点了点头,头上珠翠碰了一下,声音清脆,陶大人一看,“夫人,今日的发簪倒是不常见。”陶夫人望着陶大人诚挚的目光,不太想说话,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去看看池鱼。”
留下陶大人,一头雾水,很明显夫人不高兴了,陶大人很忧伤,松竹瞧着,上前轻声说道:“大人,那珠翠是上次公子送的,当时,您还说公子眼光好,衬肤色。”
陶大人,默默放下手中的杯盏,想着要不要去书房冷静冷静。
陶夫人穿过长廊,远远望见听风阁,檐下挂着几串风铃,伴着风声叮叮当当,“这小丫头,跟她爹一样,天天不知道琢磨些什么。”
古嬷嬷默默立在一边,望着夫人止不住的嘴角,选择充耳不闻。陶夫人望着,一个丫鬟的身影一晃而过。
那厢,丫鬟跑进去,“小姐,不好了,夫人来啦。”一颗松子糖凌空而来,砸中丫鬟的额头,
“哎呦,小姐~”丫鬟捂着额头,望着罪魁祸首,翠绿色条纹间色裙的裙摆,从书桌下悄悄飘散开来,腰身被桌子挡住,只见上身的嫩黄窄袖衫,白嫩的双手从袖口溜出来,手腕上玉镯叮当,手里拿着另外一颗松子糖,松子糖圆圆润润,滚动在手间,再往上瞧,一张芙蓉美人面,最动人的是那双眼,明明是妖媚的桃花眼,不知是谁窃取了星光划过夜空时的明媚,流进了这双眼中,让人一眼望去,满目灿烂。
这双眼如今睁大了起来,“我说,环儿啊,下次,通风报信这事,你让佩儿做就好。一副好画又毁了。”
这声音清脆,落地叮当。
这才望见,这书桌上还摊着一副画,瞧上去花团锦簇,色彩斑斓,就是半天认不出,画了个什么,这一团团色彩里,突兀里有一笔划了出去,环儿抽了抽嘴角,“小姐,你还是收一下吧,夫人马上到了。”
“收拾什么?”有个声音问道,环儿转身,“自然是,”一眼望着古嬷嬷,环儿动了动嘴,没敢再说下去。
“古嬷嬷,我娘呢?”池鱼走了过来,环儿乖巧的躲到小姐后面。
“你今儿个又在房里做些什么?”陶夫人慢慢走过来,池鱼蹭到娘亲的身边,一脸乖巧,“亲亲娘亲,我真的不想学刺绣了”,小嘴巴嘟起来,伸过去一双白白嫩嫩的小手,“您瞧,我的手都被戳了多少个洞了。”
陶夫人瞧着,这双手,确实是红彤彤一片,还有几个针孔,仿佛要留出血来。
陶夫人眉毛皱了起来,有些心疼的神色,从眼底蔓延开来,池鱼趁热打铁,“娘亲~”一旁的古嬷嬷,瞅着小姐可怜兮兮的模样,“夫人,横竖也不需要小姐做多少绣活,不如学学做做香囊之类的。”
那边,池鱼喜上眉梢,道:“还是古嬷嬷疼我。娘亲~”
陶夫人摆摆手,“行了行了,你快些收拾,一会儿,你哥就回来了。”“呀,哥哥回来了,我这就去收拾。”
陶夫人望着小女儿,欢快的身影,“这孩子,一点都不像要及笄的姑娘。”
古嬷嬷扶着夫人,“夫人,小姐只是看起来一团孩子气,心里明净着呢。”
陶夫人,望向窗外,天色阴沉下来,“这天气怕是要下雨,衎儿还不知到了哪里。”
扬州城外,城门口的卫兵,远远望着两道身影,飞驰而来。
“吁~”到了跟前,前面一匹马停了下来,马上是个年轻的公子,一身蓝衣,头发高高的扎起,有几缕头发不听话的随风荡着,有一缕糊上了脸颊,那公子不耐烦的伸手挥走,守卫这时望清了他的脸,轮廓鲜明,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剑眉星目,肆意的笑着,铺面而来的少年英气,少年郎,该当如此。
这时,后面那匹马才到城门,英气少年侧过身,“衎表哥,这次可是我赢了,你得帮我负责和我母亲解释。”
后头的青年,状似无奈的点头,这人一身青衣,骑马过来时,仿佛带来了一城的烟雨朦胧,头发规规矩矩的束着,唯有一条青色的发带,随着微风飘摇,肤色白皙,他的眼眸望过来的时候,深邃迷人,就像被人捧在心间。
而这时,他这双眼正望着蓝衣的公子哥,随手递过一个水囊,看着少年郎咕咚咕咚吞下一大口,有那么几口溢了出来,沿着喉结,缓缓往下,青年目光微敛,“信,我早就寄给舅母了。天色不早,还是快点进城吧。”
守卫这时听见他的声音,这声音,像是初春时节的一股清泉,涓涓而流,清得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少年郎这才察觉自己又被表哥糊弄了,“表哥!”青年打马上前,“子御,你再不快点,娘亲的鸽子汤就没你的份了。”
天色在他们身后渐渐落下了帷幕。
这两人,无疑就是要回家的太守府大公子,以及非要跟来的温家表弟,温行,字子御。
守卫站在城墙边,听着换岗的钟声敲响,日复一日,岁月如居,时节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