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被明亮的破“轻骑”声给吵醒了,我闭着眼大声骂着明亮,“嫩娘的明亮,这才几点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明亮比我大七八岁,但是辈分比我低,得叫我叔。
“小叔啊,对不住啊,车又打不着了,马上就好啊。”那年明亮也就十六七岁,小学上完就辍学了,三四年的社会历练磨光了他的少年戾气,言行举止跟那些常年在外打工的大人一般,言语中全是讨好和歉意。
明亮家在我家后面。也不知道父亲当年是怎么想的,把我家的房子盖出个“后出厦”,而我就下榻在“后出厦”,窗户外就是明亮家的院子,他家有啥举动我了如指掌,就跟发生在我房间一样。
明亮的车是辆不知道几手的“轻骑”,本来这辆破车跑起来就上气不接下气,他还不知轻重地在后面拉了个木板车,上面堆放着不知从哪里批发来的裤衩、鞋垫、袜子等小商品。以至于每天天还没亮,他就收拾好满满一板车的货物,发动他那辆破车,要到周边的村镇售卖。
明亮人小但很聪明,又会说话,一大车的货物,串一两个村子就基本销售光了,回村的时候还不忘添置一车粉条、粉皮等村里人易于消耗的食品,一个往返就卖两车货。村里人对明亮的评价是,精明能干。
有一会明亮去临近的镇上赶集卖货,往家返回时赶上下雨,“轻骑”坏在了半道上,那里距家还有十来里地,他不得不推着“轻骑”,拉着板车往前走。那天正逢周六,上完上午的课就休周末了,我们一行人骑车从镇上回家,雨下的不大不小,我们一个个穿着雨衣在雨里咋咋呼呼,没行多远就碰到了拉车的明亮。他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了,雨衣早就盖在了一车的货物上,到村里的路全是土路,一路泥泞,明亮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拉着挂在车后的板车,身体几与路面平行,一步一步,艰难攀行。小小的“轻骑”、羸弱的身板,宽厚的板车、堆得满满的货物,风雨中的这一幕,久久刻在印记里,多年后和几个伙伴谈起来都记忆犹新。
在忍受了明亮一年多的噪音侵扰后,他终于换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那天,他兴奋地在院子里喊我:“小叔,小叔,我换车了,换了辆新的摩托,以后不乱你了啊。”
我扒着窗户往他家院子里看去,果然一辆崭新的红色摩托车立在院子中,映衬着阳光闪烁着光泽,车把上的两根红丝绸不时飘荡飞舞着。明亮半叉着腰骄傲地站在车旁,兴高采烈地看着我。
“你那板车是不是也得换换了?都快散架了。”我给提议道。
“已经在吴平那定做了,换个铁皮的,结实防雨。”吴平是村里的焊工。
“你那辆破轻骑呢?”我扫了一眼没看到原来那辆车。
“卖了。”
“卖了?谁那么不长眼买那辆破车?”
“真卖了,还多卖了15块钱呢。”明亮笑呵呵地说。
往后的日子果然是安静了不少,有了新摩托,明亮也有了底气。再出去卖货,也不必窝在家里捯饬车了,先把堆满货物的新板车拉倒街头,再将新摩托推出来固定好板车,新车一踹就着,此时,意气风发的明亮面带微笑疾驰而去。
明亮买四轮小货车那年,我已上高中了。一次回家看到门前停了辆货车,一问得知是明亮的,虽说是辆二手车,但这么洋气的小货车村里是没有的,大家都说,明亮发财了。
十几岁辍学闯荡社会的明亮和父母关系不好,或许是因为少年时代经受了太多同龄人无法承受的历练,他对周围的人都很热情谦逊,唯独对自己的父母充满了敌意。稍有不顺就大声争吵,摔摔打打是常有的事,后来实在过不到一起,刚找了媳妇,就分家单独过了。
老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明亮的媳妇跟他一样勤快,一样吃苦耐劳。做久了小生意,明亮清楚知道养家糊口可以,发家致富不可能。于是,他又将目光放到其他领域,跑出租、贩砂石料、当包工头,凡是本钱少又能赚钱的行当都干过。有一次,明亮承揽了一个爆破打孔的活儿,因为单价太低只能自己干,两口子便架着“打眼机”在岩石上打炮眼,长时间的震动把媳妇肚子里的孩子都震掉了,顾不上太多的悲伤,揽的活儿还得继续干完。他们把这理解为生活的代价。
艰辛的劳作换得了生活的馈赠,明亮夫妻俩在村里建起了首座二层小楼,成了令人羡慕的富裕人家。
一次我返乡,父亲说租辆车到市里的车站接我。等见面了,发现来人居然是明亮。我问他:“你怎么有空开出租啊,不是当老板了吗。”明亮依然谦虚地笑着:“小叔你别笑话我,我当啥老板,有空还得跑出租。”
路上我们边走边聊,我提及小时候他用“轻骑”拉板车卖货的事,他还是略带歉意地说,整天乱的你睡不好觉啊。我说:“我是亲眼见证了你的发家史啊。”明亮乐呵呵地笑着,说:“小叔,你就是有文化啊,说的话都跟别人不一样。”
我对他说:“你现在经济条件应该挺好的了,可以踏踏实实干点事情了,别东一头西一头的干了。”他说这几年村里发现了矿藏,他便和人合伙干起了开矿的行当,投入不大产出不少,但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能作为原料供应铁矿厂,扣去各种开支和上下打点所剩不多。后来环保的压力大了,所有的私营小矿都被政府关闭了,本来就是非法开采,也就没有任何补偿,一帮人也便散了。随后一开始做砂石料等地材生意,虽是一本万利,但很快也被取缔,毕竟都是些毁灭性的破坏行为,他们也能理解。现在他又包了一个水坝,干点养殖什么的,总之一直没闲着,按他的话说,天天忙忙叨叨,也就收个三瓜俩枣的。
他忽然有些惆怅,说道:“比起以前现在真是挺好了,可怎么觉得没啥干劲了呢,过着过着就觉得没啥奔头了?”
我哈哈笑了起来,说:“你这就有点矫情了,富人的惆怅啊。”明亮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等到家了,明亮坚决不收钱,我给他扔到后座上,并“威胁”道:“你要不拿着,以后就不找你接我了。”明亮笑呵呵地应承着,这时父亲出来接我,看到明亮便说道:“亮子,家里就你一个人,你也别回去了,和你小叔喝点酒。”
晚上吃饭时,我才得知,为了让孩子到城里上学,明亮在市里买了套房子,老婆现在市里陪孩子,他就在老家待着,时不时找点活干干。
我问他:“你怎么不到市里去住?市里机会也多,你脑子活泛、人又能干,肯定没问题啊。”
明亮说:“刚开始去住过一段时间,总觉得那里不是家,整天心里发慌,还是在家里踏实。”沉默片刻后,明亮接着说道:“总觉得以前的日子真好啊,虽然穷点,但一天天的多有劲头啊。”
“再让你回去,你还吃得了以前的苦吗?”我问他。
他呆了一下,旋即摇起了头,又不断叨叨着“总感觉没啥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