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
这几天雨滴滴答答下了几天就是不见停。
昨儿红双服侍我休息时偷偷支开旁人,凑近我耳边说,“这几日常见刘郎中出入二姨娘房内,奴家特意去打听了一下,二姨娘多半有喜。”
“知道了,先莫声张。”我说。
再过了几天,二姨娘有孕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府,爹爹欢喜得不得了,回来就往那里跑。
“小姐可有什么打算。”昭儿问。
“没什么打算。翎儿,把早晨我让你采的花拿过来。”
我房里的人未必全然可信,尚待考量。另外我也并无甚打算,且让刘二娘再得意几天。
也不过就只这几天了。
翎儿那边把花带上来了。
“小姐,您要的花。”翎儿说。
这凤仙花开的真美,可惜,好景也不过这一阵。花开花落,都是自然规律,强求不得。
“不知小姐今日想要何样的布置。”品言说道。
“那个。”我指着角落的花。
品言闻声便给我折了几只凤仙花,放在松青色花瓶里。
“奴婢愚见,只是这凤仙花……”品言说。
我挑眉,“如何?”
“这凤仙花本难登大雅之堂,只不过女儿家用来染甲美容之物。这花瓶本来放的是小姐最钟意的山茶花,凤仙花似这般庄重地放在这花瓶里,怕是不雅。”品言说到。
“有趣,品言跟我想到一块去了。那你说说,这低贱的凤仙抢了主子山茶的位子,山茶该怎么做?”我说。
“小姐说笑了,什么凤仙山茶的,小姐喜欢山茶,把凤仙拿走不就是了。”品言又说。
我抚着衣角,浅笑。
“品言,把我那爹爹赏的杏色绸缎拿来。我们去二姨娘房里道喜。”
“是。”品言说。
……
我本不想与刘玉扇打交道,这人看上去是循规蹈矩,其实城府甚深。
我前世那未出生的胎儿……我不愿再忆起。
李轻杉,你和你那不安分的娘,若敢做什么越界的事,那我绝不会手软。
“轻杉给大姐请安。”她体态婀娜,肤若凝脂,平时怕没少下功夫。
装着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跟她娘一派的狐狸媚相。明知道十三殿下与我家玫儿两情相悦,还死皮赖脸地缠着十三爷。
改天我得好好说教说教十三,跟他五哥好好学学。别美人一撒娇,就不知所措;美人儿一垂泪,就没辙了,乖乖就范。
这句大姐,叫的倒亲切。
我礼貌地微笑,“不必多礼,我是来给二娘道喜的。这匹绸缎略表心意。”
“雍和有心了。杉儿,备茶。”
“不必了二娘,雍和院里还有事要处理。此番前来,看到二娘身体安好便是放心。锦瑟只望二娘能早日为府里添个大胖小子。锦瑟先行告退。”我说
我可不想在这间不知道点了多少香料的屋子里待着,闻着都晦气,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青楼妓院呢,乌烟瘴气的。
大胖小子,她配吗?
这一胎不过又是个女娃,呆呆傻傻的不成气候。
“小姐,方才你送二姨娘绸缎是什么意思?小姐看起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品言扶着我,问到。
“杏色端庄,绣上翠竹柳叶,雅淡中带些品格。也没什么寓意。”我微微挑眉。
这大家闺秀的样式给一个靠献媚得宠的姨娘,好不讽刺。
再者,那是我阿娘用剩下的料子。
这二姨娘再笨,也能大概猜出我打的主意,气上她一气,倒不错。
今日斜风细雨,赏荷去咯。却说这莲池是个难得清净的所在。
在夏日赏荷,清风兼细雨绵绵,说不尽的爽朗快活。
虽然这里的风景比不得杨老头那什么无穷碧,别样红的,但也算小家碧玉,自成一派。
借用易安居士的一句词: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私以为这句话用来描写这莲池最佳。
在这桥上站立良久。
品言向前一步,“小姐,该用晚膳了。风景虽好,得了风寒就不好了。”
用过晚膳,玫儿巴巴地就跟过来了,眼睛扑闪扑闪的。
“姐姐~”她笑得玲玲珑珑。
“有事快说,我不吃这一套啊。”昭儿们还在收拾东西,我坐在梳妆台前。
“也没什么,”她打个响指,几个小厮端着布走进来,“放下吧。”
她拉着我说,“姐姐,这几匹布是阿娘给的,她让我们姐妹两个商量着分了。姐姐你看,你想要哪些料子。”
我莞尔,我该说她什么好呢,好东西不自己先收着,倒要挑我捡剩下的。
傻玫儿,人要为着自己多一点。
“品言,把那些绸缎拿近些我瞧瞧。”我轻抚其上,很是柔软,触感不错。“是苏州的料子?”
“不愧是姐姐,一猜就着。这不快七夕了嘛,阿娘早早地就订了料子,说让我们七夕乞巧穿。”她接着细声说道,“阿娘说我们大了,穿戴方面万万马虎不得。再说了,姐姐也快到嫁人的年纪了,更该重视些。这样才显心诚嘛。”她拍拍我的肩。
“没大没小,看我不好好收拾你!”我使劲挠她痒痒,她咯咯笑。
我严肃地说,“我才十五,早着呢!”她还是笑,我说,“别笑!你才十岁,想什么呢!”我抓着她的腰。
“好姐姐,饶了我吧,你挠我痒痒我才忍不住笑的。”她都快笑出眼泪了。
哼,先放了你。
“下次不许了啊。”我放下她。
我拿起布,仔细地比对着。
“要我说,这松花色最配你了,显你青春靓丽,在上面再绣些梅花纹,如何?”我说。
“好是好,可是我已经有好几件了。”她面露迟疑,接着说,“我想穿点特别的。”
我又拿起一件柳黄色的,算了,放下吧。她估计也有不少这类衣裳了。
“姐姐,你有哪个钟意的料子么?”她瞧着布,估计也看不出什么好歹来。
“喏,墨绿色的这匹,色泽明亮又不会过于鲜艳,丝质上成。让师傅做成衣,再让翎儿绣上荷花,就成了。”
这个,我第一眼就看好了。墨绿色才衬得出我肤白胜雪,端庄大气的相府小姐形象嘛。
她皱着眉,认真地想,“那,我要这匹石青色的。姐姐是大家闺秀,那我就做小家碧玉。”她咧嘴笑,眼睛弯弯的。
“花纹呢,想好了吗?”我问。
“我不要绣翠竹,那太普通了。绣些兰草,雅淡中带点品格,不错吧。”
“不错,玫儿长大了。那匹橘黄色的也给我,我绣些茱萸,重阳节登高穿。”
“成。”她说。
接下来的就要麻烦翎儿了,她现在可是个出色的“绣娘”。
品言和红双我也一并赏了布。我比红双虚长一岁,品言估摸大我一岁。
我看品言神情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我问。
“奴婢以为这布料太过贵重,奴婢卑贱之人,实在受不得如此大礼。”她说。
“无妨。你以后是要跟着我荣华富贵,这点东西不算什么。你要觉得惭愧,以后服侍我更用心些。”我说。
“多谢小姐。”她说。
既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就去处理那些布匹了。
玫儿也跟着我过去,这都是后话了。
成衣很快就做好了,翎儿手巧得很,有妙手生花的手艺。我瞧着这衣裳上的花纹栩栩如生呢。如此看来我私藏的金丝线今儿算是派上用场了,袖口和纽扣处都加了烫金纹饰。
胭脂水粉也准备了一套新的。
至于首饰,玫儿戴生日宴上圣上赏赐的和田玉,我呢,三殿下五殿下七殿下都着人送了一套来。
这位七殿下风瑜修,以书画闻名,是皇帝口中又爱又恨的“无用之人”。
上一世我与他并未有什么交集,我只记得风千寻夺位之争中,只留得风瑜修一人清清白白不受影响。
而风千寻对风祁云就没有这么仁慈,虽说碍于皇太后颜面,他未敢有所明面上的动作。不过赐了其一个虚名,换着法儿折磨他,真真生不如死。
玫儿过来甚是羡慕,“姐姐真是人见人爱,殿下们送来的东西,桌子都摆不下了。”
我可没高兴呢,谁会因为几套金晃晃的首饰就乐呵呵的。
礼物再多,我也只认正主。
这位七殿下,有时间得会会。
阿娘那边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七夕当天的事宜。我和玫儿也过去帮忙。玫儿过去命厨房做些甜糕点心。所有东西都要甜酥甜酥的,最好再浇上蜂蜜。
主食是糖饭。
汤水饮料有红枣枸杞桂圆汤、绿豆汤、鹌鹑蛋龙眼蜜羹和厨娘特地做的鲜榨椰子汁。
菜肴是秘制香芋、碳烤番薯、温水煮莲藕外加芝麻馅的麻糍,更不必说饼卷脆皮一类。
果真甜滋滋。
一年就这么腻一回,放开肚子吃吧各位。
彩灯明亮,府内张灯结彩,我看现下这光景倒像是白昼般。
吃食一类长桌一列摆开,香烛等估计也点上了,我已经闻到香味儿了。
丫头们都忙着布置呢,玫儿也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去了。
明着说是帮忙挂彩灯,可任谁看不出她是去偷糖吃的,真是,说她什么好呢。
要是她可以永远这般天真无邪多好,留在我身边,不要长大。
我这想法也太自私自利了,不想了不想了。
红双带我过去,那日做的新衣裳都齐齐整整地摆放在祭祀的雕花圆木盘中,红双熨的时候下了好大功夫,果真一丝褶子也寻不到。
品言还特意在衬裙里放了她特制的梨花香包,据说这香包是浸在香料里七日,还放了桂花锁味,自是与别的香不同,独有一番清香酥骨的勾魂效果。
看来是动真格的了,眼前的人,没有一个懈怠的。
眼瞧着这几位也到了思佳远凡的年纪了。今儿用心布置,明儿诚心许愿。要是谁真成了,我真心实意成全她,给她添个把儿银子,大大方方跟个和善人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或浪迹天涯,或男耕女织。
多好。
这么想着,近秋的夜晚风儿阵阵吹,微风徐徐,拂动我的发梢。
如同我那不安分的青丝一般,细碎的往事倏忽浮在眼前…那一世的七夕……
我微微咳嗽。
倒有寒意。
正欲回房,从门前的台阶上起身。
身上冷不防多了件秋衣。
抬眼,是品言。
她微微笑着,“小姐别着凉,添件厚衣裳。”她今天显得格外精神,笑盈盈的脸是粉扑扑的。
“忙完了?”我问。
她扶着我回房。“差不多了。大太太已经回房休息了。小姐也早些更衣睡下吧。”我的玉簪歪了,她一边帮我摆正一边说。
“随你。让其他丫头也好好休息。明儿才是正经日子,养好精神好好耍。”我说。
“都是托小姐的福气,我们做下人的才有这样的机会。小姐有心了。”她微微低头。
“瞧这话,倒生分了。我可没把你们当下人看,你们跟玫儿一样,像我知心的姐妹。”我认真地说。
她似微微吃惊,但很快就恢复常态,“这是我们的造化了,能和小姐交心。”她略微一顿,“尊卑有别。在别人看来你是小姐,在我心里,你是品言最好的姐姐。”她语气突然坚定,只是声音有些微颤。
“到了。”我微微仰头。“我会记着你说的话。”
她含羞浅笑,模样真美。
清晨,布谷鸟声声啼入耳。
我微揉双眼,方才看见眼前之景。
“小姐您醒了。”品言早已梳洗完毕,恭敬地站在床前,她眼里藏不住笑意,一双桃花眼滴溜溜地转着,“奴婢伺候您梳洗。”
“你穿这身很是精神。”她为我更衣,我说。
“小姐穿上这华服样子才是一顶一的贵气呢。小主子跟着大夫人去采集新鲜水果等东西,红双今儿早早地就起来采花尖儿上的露水,说是给小姐泡茶喝。”她帮我戴上荷包,如是说。
我瞧着这荷包花样倒别致,也不绣鸳鸯香草一类,却绣了字。拿起来细细地看,倒是一句诗:流水不争,恒自留长。
有心了。
穿戴齐整,吃过早饭,丫头们都被使唤去帮忙了,留我一人,百无聊赖。
倒是正午时分,我托腮出神。听见玫儿急匆匆的声音,“雍和姐姐,你快瞅瞅我带了什么回来!”她高兴坏了,入门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瞧!”她将其物拎着在我面前晃了一晃。
我汗颜,是“磨喝乐”。
这是让少女七夕佳节时供奉的泥娃娃。玫儿手持这玩偶身穿莲叶半臂裙,手持荷花,像个胖头娃娃。模样讨巧得很。
“阿娘让采月送了吃食过来,大部分与昨儿的一样。”她说完调皮地眨眨眼,转了一圈,“怎么样,翎儿的手艺加上姐姐的眼光,还不错吧这衣裳。”
“你不问我,我也要夸你两句的。你这模样我看了都要嫉妒。十三殿下看了都移不开眼呢。”我故意打趣她。
“你还别说,他今儿真就来了。”她脸颊微红。“别瞎想啊,爹爹有正经事拜托人家的。”
我正欲再调侃她几句,昭儿端着茶回来了。
“昭儿,吩咐下去,今日大家不必再忙了,今儿是女儿们的节日。”我对着昭儿说。
这露水果真不同于凡水,亨的茶都格外甘甜,只是量少,一人一杯就完事儿了。
我放下杯子。
难得今儿姐妹齐聚闺房,怎么能光喝茶吃饼这样无趣。
我清清嗓子说,“七夕佳节。我们‘一水间’正应了这好日子,大家有什么好的打算么?”
红双最胡闹,“吃巧果儿最合适了。大夫人送来的油面蜂蜜和石榴都香极了。”
品言和她一唱一和,“这倒不假,巧果可不能马虎了。”
玫儿也凑嘴,“我可得小心供奉我的‘磨喝乐’,今儿还是牛的生日,我得把福袋挂到牛角上去。我要不好好对这牛,以后遇到我的牛郎就不成了。”
我们笑成一片,我捂着嘴,扬起手帕拍她,“最好再在家里供个麻雀公,没了它你和牛郎一年连这一回也见不着。”
红双笑得四仰八叉,品言抿着嘴。
“不许取笑。”玫儿假意生气。
“我的好妹妹,你一天到晚的都在想着什么呢。还牛郎,难不成你是那个织女,我可听说你昨日绣鸳鸯绣成水鸭的事儿了。”我说。
“姐姐!怎么还提这个!!!!”她倏地站起来。
我这下可是真要笑倒了。吃过晚饭太阳便下山了。
彩灯投影下来,显得浪漫无比。
采月给房里点上了几只蜡烛,我们围成一排,吃着茶果点心,谈天说笑。
红双一拍大腿,“差点忘了,现在到了拜织女的时辰了。我先许愿。”她郑重其事地跪坐着,口中念念有词,“织女大姐,牛郎老爷,我手中这红线,还唠叨您老二位牵一牵。”
我用拇指戳她脸,这触感倒是不错。
“别闹,小姐,我干正事儿呢,我的后半生可都指望今天了。”
“那你说说,你垂青哪样的。来来来,大家都说一说呗。”我突然有这个想法。
大家好像都有点害羞。
我清清嗓子,“你们都不出声,那我先说吧。我不要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一生一世相守,能给我怀抱和依靠,浪迹天涯也行,粗茶淡饭也认。怎么样,忒没追求吧。”大家闻声皆笑。
红双笑笑,“我说,我心悦俊郎。就是,生的好看,品行端正。”
“红双这个不知羞的。”昭儿笑笑。
“姐姐,我也说。”玫儿走过来扑到我怀里。“像姐姐对我这样好就可以。”她的声音绵绵的。
我故意说笑,“噢,那可能找不到了。”
“哎呀姐姐,玫儿说真心话呢。”她仍笑笑说
“一要孝顺,二求真心,无悔也。”昭儿说。
“你倒看得通透。”
采月年纪最小,“那我跟二小姐一样,希望找到一个跟二小姐对我一般好的。”
大家皆笑笑。
情爱二字,最易在好,最难也在好。
大家都吃着东西,乐呵呵的。
“我也说,说个故事。”品言声音小小的。
“我小时候被认了个娃娃亲。是个老爷家的少爷。我当时还算是个小户人家的小姐。我和他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他待我是不错的,时常来我这里走动,我们一起吟诗,一起描丹青。后来,就像戏文里一般,我家道中落,房产也被拿去抵债,我被卖到汀芳阁。所幸只是当个歌姬,不过唱唱歌弹弹琴,也不算太潦倒。他也另娶了,不知当年真心还是假意。我真想冲到他跟前问个明白。”她仰起头,喝光了一坛子酒。
“我希望日后嫁个老实人。我不挑剔,诚心待我,有事情别瞒着我。若能如此,简单的快乐也未尝不可。”
我闻声伤怀,曾经我把心给了风千寻。他曾经是我心尖上的人,我以为他就是我的全部了。我为他倾我所有,最后他却另娶她人。
那时的我心里只有他。而他呢,只有天下之主的野心。
我又何尝不想问个清楚。
只不过,没有意义。
即便他爱我,也没有意义。
我要的人,心里只能有我一个。
我的意中人,你在何处。
红双见这场面有些尴尬,忙说了个笑话调节气氛。
“品言,我爱的人自始至终就你一个。和昭儿之事纯属意外,不信,你问小姐。”红双假意抹泪。
大家都配合着笑笑,可谁不是各怀心事,无心再谈。
翎儿始终紧闭双唇。
我走到窗前,望天喃喃语,“未得度清浅,想对遥相望。”
冷风对月,一时无话。
玫儿见状轻轻走到我身后,塞了张密信到我衣袖间,说道,“五殿下托逸尘带来的。”她又接着补充,“殿下邀姐姐九月初九登高采茱萸。”
待无人之时,我亲启此信。
他的字迹干净利落,只在字尾出显出些许缠绵之迹。
看了一眼我便收起书信。
我非过目不忘者,只不过这信过于简短,也或许是内容过于深刻。
许多年后,我也时常忆起这横竖左右不过五字短信。
他写到:
“余心唯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