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四维已把王直老母和王直妻接到家中，安顿住下后，沈四维问王夫人，戚大人呢？
王夫人告诉她，去杭州了。
听了这消息，沈四维心上不快，他让我们去接人，他怎么走了？
王夫人说，能不去吗？赵钦差要回京了，地方官能不去送吗？
哦，原来如此。沈四维心里一动，走开了。赵文华要走？在路上行刺，成功的可能要大得多呀！
她向王夫人交代，这两个女人，是戚继光请来的贵宾，让她好吃好喝地招待周全。王夫人答应了，她也知道这是戚继光所请，却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高看这乡下女人一眼。
王直老母和王直妻安顿下来后，戚芳菲给她们打了洗脸水，说路上累了，洗完脸先歇一会儿，开晚饭时来叫她们。
王直老母千恩万谢，说太麻烦她了。
王夫人又过来说，不是要瞧郎中吗？明天就去请台州最好的郎中。
王直妻也受不了戚家上上下下的热情，连连说，真太麻烦夫人了。
王夫人说，这不是见外了吗？你们是我家戚大人请来的客人，哪敢怠慢。他到杭州去送上司了，明后天就能回来，他还要带你们逛龙兴寺、游东湖、登巾子山呢。
王直老母不住地感叹，自己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啊，真是遇上贵人了。她再也不会料到，阴谋和危险正悄悄向她们袭来。
提刑按察使司台阶上，徐忠仁被王本固叫出来，屋里仍在刑讯，惨叫声不时传出。
王本固叫他马上带几个捕快到台州去抓人。
徐忠仁问他，急吗？等审结了这个案子，明天去行吗？
王本固说，这个案子算什么！不过是鸡鸣狗盗而已，叫他先放下。台州的案子，可是肥羊肉。
徐忠仁只得答应。
王本固叮嘱他，不过抓人时千万不要走漏风声，因为这是到参将戚继光府上去抓人。
徐忠仁吓了一跳，这可非同小可，这事通过赵大人、胡大人了吗？戚继光和王大人一样是正三品官，怕不方便吧？弄不好，他会首先倒霉吃官司。
王本固笑了，你想哪去了！不是戚继光家人犯事，而是不相干的人，住在他家而已。戚继光也想破这个案子，我们要抢先下手。
徐忠仁这才明白了，他的顶头上司不过是想拔头筹而已，谁抓都是抓，那风险就不大了。
王本固已给他准备好了一应文书。
二
沈四维把戚芳菲拉进她房间，立即把门反锁了。戚芳菲不明白，她干嘛这么鬼鬼祟祟的？沈四维显得很激动，苍天不负苦心人，机会终于来了！
戚芳菲立刻领会了，你是说，刺杀赵……沈四维伸手捂住了戚芳菲嘴巴，叫她别说出来！
戚芳菲纳闷地反问她，你不是怕连累了我爹，说不能下手吗？
沈四维说，这回连累不着你爹了，咱在杭州下手。
杭州？咱们又不是没去过，戒备得比皇宫内城都严，不是更难下手吗？
沈四维告诉她，赵文华要回京了，没看你爹也不在吗？五品以上官员都去杭州送行了。咱若在杭州或更远的路上下手，那与你爹就无任何干系。当然，前提是我们必须得跑得出去，不能叫人抓住。
戚芳菲顿觉兴奋不已，太好了，你不是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这还不到一年呢。又问什么时候走？
沈四维叫她赶快收拾，马上出发。嘱咐她把乌雕弓带上，但要隐蔽起来，不可明晃晃地背在身上。
戚芳菲问，那咱请来的老太太怎么办？
沈四维说，不用她操心，已托付她娘、她姑她们关照着，好吃好喝招待，反正戚继光回来前也不必问她们什么。
于是台州与杭州的官道上，上演了一场失之交臂的戏。
徐忠仁带四名捕快骑着快马向南疾驰。沈四维和戚芳菲都是一身男装，戚芳菲背着她的套在布袋里的乌雕弓骑马向北飞奔。那马跑得通身是汗。前面是个集镇，路旁有客栈。
沈四维放慢马速，提议让马歇歇，饮饮马，天黑前怎么也赶到杭州了。
二人下马，牵马到路旁一家客栈，把马交给店小二，戚芳菲吩咐说，给喂点好料，给我们上一壶龙井茶。
二人就在路边席棚茶桌旁坐下，喝着茶，扇着凉风。
戚芳菲问她，送行的人山人海，怎么下手？
这也是沈四维头疼的。陷入人的海洋，得手了也逃不出去。必须保证自己能及时脱离险境，只要她们落入魔掌，那势必危及戚继光，这是她无论如何不愿看到的结局。她猜想，赵文华必坐船走京杭大运河，平稳、少受罪，又安全。
戚芳菲也有担忧，人家在船上，前后必有护卫船只，更不好靠近了。
沈四维笑她愚，你还想上船去呀？她的想法，我们可沿河跟进，该用着你的五百斤硬弓了！远距离行刺。
戚芳菲兴奋极了，对呀，远射！我怎么忘了这个茬了呢！她那自信劲，大有“天下舍我其谁”的气概。沈四维忍不住发笑。
三
这里是京杭大运河的起点，码头比扬州还要气派。
今天达到万人空巷地步，军队居多，几乎把码头团团围住。官轿一顶接一顶，官员云集，从绯袍、青袍到绿袍，梁冠从一梁到七梁，胸前的绣纹补子从仙鹤、狮子到锦鸡、孔雀、虎豹、熊……应有尽有。华冠彩服，一片彩色斑斓的人群。
胡宗宪、戚继光、谭纶、俞大猷、卢镗、汤克宽、唐尧臣、王本固、宋朝举，这些人都在其中，他们相互拱手、寒暄、打招呼。
一把七彩耀眼的万民伞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大官船上插一杆大旗，旗上大书“右副都御史、工部尚书、加少保衔、总督江南、浙江军务赵”的字样，四周坐满卫兵的小船不计其数。
百姓围观者如堵，但都被兵士拦在圈外很远的地方。
沈四维和戚芳菲也在人群中张望着。
乐声忽然奏响，人们回眸望去，远远的，由骑兵开路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过来，在严密护卫的队伍中间，才是赵文华的绿呢八抬大轿。
现场观察再次证实了沈四维的判断，她悄声对戚芳菲说，在这里是没法下手了，别说咱俩，再加十个人也无法靠近，又容易伤及无辜。
远远地看见，赵文华下轿了，众官拥上去，依次寒暄相见，在高昂乐声中，胡宗宪带领几个乡绅送上万民伞。
赵文华告谢。
胡宗宪说，我们虽不能留住赵大人，却想留住大人遗风。请照古风，今代表浙江一境官民请求大人把一只靴子留下。
赵文华谦虚婉拒，承蒙厚爱，赵某人何德何能，值得浙江父老如此垂青、眷顾。
一个固辞，一个固请，一顿客气、推让之后，他真的脱掉一只靴子，由胡宗宪接过去。
人群中，戚芳菲道，这算怎么回事，脱下一只臭靴子！
沈四维解释给她听。这是古风，只有造福一方的官员，离任时老百姓才以留靴为最隆重礼节表示对他的爱戴。
戚芳菲哼了一声，赵文华这样的奸臣也配吗？
清官也可造假，天下还有什么是真的？沈四维说，大家惧他权势，或想借讨好权臣往上爬的，也有违心的，一齐溜须拍马。戚芳菲忽然提出一个尖锐问题，那戚继光属于哪一类？
沈四维笑了，他毕竟是官场、名利场中人，属于哪一种也清高不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四
这天，戚继美和戚娴正要出门，徐忠仁带四个捕快闯进大门。
戚继美见他们眼生，又是皂隶、捕快打扮，以为他们走错了门，就迎上去拦挡：你们是……
徐忠仁说，我们是浙江提刑按察使司的，今来贵府来提两名人犯。
戚娴一听，柳眉倒竖，了得了？抓人抓到我家来了？你知道这是谁的府邸吗？
徐忠仁不卑不亢，当然知道。
戚继美要冷静一些，问他，有公事吗？
徐忠仁又说了句“当然”，否则哪敢擅闯将军府邸？
说罢递上公函，戚娴看过，交给戚继美，戚继美看过说，虽然抓的不是我戚家人，但这是客居我家的人，是家兄请来的，我们不好做主，请予以通融。
戚娴也说，要带人可以，须等我哥哥回来。
这时王夫人也出来了，问怎么回事？
徐忠仁软中带硬地说，请夫人和各位谅解，我们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得到告发，现躲藏在贵府的两个女人是朝廷重犯。
王夫人火了，怎么叫躲藏？这两位分明是我们请来的客人。
戚娴说，你口口声声说是犯人，究竟犯了什么罪？
徐忠仁说，这个，恕本官不能泄露。
由于院子里争执不下，惊动了西厢房里的王直母亲和王直妻，她们走出来看热闹，老太太还以为什么强梁之徒上门来寻衅打架呢，还要出去帮戚家忙呢。
徐忠仁一眼看见她们，直接奔过去，不给她们缓冲余地，问王直老母，你是从乡下请来的客人吗？
王直老母不知就里，就答道，是啊。
徐忠仁道，我们是按察使衙门的，有点事想问一问，问过就送你们回来。
他随后向捕快们示意，几个捕快马上拥过去，不由分说给这娘俩套上了链子，王直妻大叫，我们犯了什么法？
王直老母也冲戚家人喊，快来救我们，冤枉啊！
戚娴上去拦挡，不能带人！
王夫人更是扯住王直老母不松手，反了，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时，戚继美反倒说，叫他们先带走，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有跟他们说理的地方。
徐忠仁松了口气，还是这位戚大人说得在理，都是公事，用不着意气用事，我还不是奉命行事？我也相信，戚家不可能窝藏歹人，这是例行公事嘛。问过了，嫌疑解除了，是清白之人，按察使大人一定会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徐忠仁一挥手，说了句“打扰”，已经拥着啼哭不止的王直老母王直妻二人出了大门。
戚娴埋怨戚继美道，你怎么拉松套了？就这么叫他们把人抓走了，回来你向哥哥交代！
王夫人也说，咱家里，你是唯一有官职的人，你怎么不拿出官威来，叫人家如此欺负？
戚继美说她们不懂官场规矩，人家拿着公事，抓谁你都得放，否则就是蔑视王法罪。至于抓得对错，那是事后纠察的了。
不管怎样，眼睁睁看着人家从家里抓走人，这太窝囊了！
王夫人说，废话少说，快上杭州送信去吧。
戚娴对戚继美说，备马，二哥，咱俩去报信。
戚继美同意了。
五
京杭大运河的黎里渡已是江苏地面，是运河拐弯的地方，左岸是个山岗，被一片茂密的树木遮盖。
沈四维和戚芳菲早早埋伏在这里。戚芳菲目测一下距离，离河中心至少有一里地，这么远，靠箭射也没十分把握。可得保证一箭射中啊！
难道还允许你射第二箭？赵文华又不是死靶子！沈四维不放心了，听她这口气，底气就不足，她问，你平时天天吹得天花乱坠，箭法到底怎么样？可指望你了。
戚芳菲说，你别挖苦我了。我射不准没关系，还有你兜底呢，你是百步穿杨啊！
沈四维说，只能有同时发两箭的机会，射不中，人家也跑下底舱了，还能等着当靶子呀？
戚芳菲担心的是另外一种情况，若是赵文华不坐在甲板上，那怎么办？
那只能认倒霉，那是他命不该绝。沈四维说，那只好放弃，我们只能另找机会。
船走得太慢了，她们两双眼睛一直盯着河道，眼球都看得酸胀了，大运河上仍不见钦差官船的影子。只得轮流守望。
沈四维躺在林间草地上，用草帽遮面在假寐。
负责瞭望的戚芳菲忽然叫起来，来了，来了！
沈四维一骨碌翻身坐起，向大运河望过去，只见几十条白帆在运河上浩荡地移动着。中间有一条巨型官船，大小桅杆上面旌旗飘飘。
沈四维判断着，是钦差旗号，别人没这么大派头。
戚芳菲暗中祈祷，但愿这恶人别到舱里去睡觉，只要他坐在甲板上，就活该他见阎王去了。
运河波平如镜，凉风习习。
因舱里闷热，赵文华真的坐在甲板上，头上支着硕大的万民伞，伞下，赵文华正和几个烟花女子饮酒作乐，三四个丫环在他身前身后打着扇子。
一个女人说，这条运河真方便，从京城直下扬州、苏州、杭州。
另一个问，这就是当年隋炀帝烟花三月下扬州的那条运河吗？
赵文华皱起眉头，不准她提隋炀帝！
那女子尚不明白，大人与隋炀帝一样风光，还不好吗？
好什么好！提他晦气！当年杨玄感发动兵变，隋炀帝就是选择这条大运河逃奔江都的，最终叫左屯卫将军宇文化及杀了，这吉利吗？
那女人缩了一下脖子，她除了卖弄风骚，哪知道朝代兴亡天下事啊！
这时大船正缓缓驶向运河拐弯处，离沈四维埋伏的树林垂直距离差不多是最近了。
一个妓女嗲声嗲气地说，老爷快看，那片树林多美！
赵文华便立起身，走到船左舷去观看，众妓女簇拥着他。
黎里渡树林中，沈四维一见赵文华正对着她们埋伏的地方，激动不已，开始拈弓搭箭。她回头叮嘱戚芳菲道，天赐良机，沉住气，一定要命中！
戚芳菲开始拉弓，由于激动，她的手心都出汗了！
沈四维也拉满了弓，正瞄准船上谈笑风生的赵文华，她告诫戚芳菲别急，屏住气，听她口令。
沈四维终于喊了一声：“射！”
两支箭同时飞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官船上啊呀一声，赵文华应声而倒，还有一个妓女也中了箭。
戚芳菲跳了起来，射中了，射中了！
沈四维把她按倒在地，喊什么？怕人家发现不了你呀？快走，慢了就走不了了。
她拉着戚芳菲，弓着腰从小山后坡逃走。
顿时官船上一阵大乱。
护卫的小船也很快有了反应，纷纷靠岸，士兵呐喊着，向树林包抄过来。
赵文华右胸中了一箭，血流如注，伤不致命，人还清醒。
有人提议，快转舵回杭州。管家担心不等到杭州，人早不行了！主张上岸就近去请郎中。
大船上一片慌乱。
好在箭伤并不重，赵文华睁眼说，不上岸，先找人给他包扎一下。船掉头回杭州，严密封锁消息，不得走漏半点风声，管家答应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