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宝十八岁生日那年
正在又一次的自闭症宣传活动上的林慧突然晕倒在了演讲台上。
一切来的太过突然,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林慧却依旧是很淡定。
她病了,很严重。
被查出肺癌晚期的林慧拒绝住院,也不愿做手术,众人拿她没有办法,不知道如何劝她,一些来看望过她的好友便把林慧病了的消息告诉了舒冉杰,得知消息后的第二天,他便出现在了林慧的病房里。
许久未见的两人,一见面便都红了眼眶,他们两个都老了了。
看着站在病房门口的舒冉杰,林慧许久没有言语,两人就这样默默对视着,没有每日待在一起的两人,时隔久远的一面,让两人都惊叹于对方的衰老。
“小慧……”舒冉杰走进病房。
“坐吧。”林慧指了指不远处离自己病床有一定距离的沙发,他却看也不看的,直接走近了病床上的她,俯身帮她轻柔的理了理鬓角,温柔的笑道:“小慧,你老了。”
林慧温柔的笑道:“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能不老吗我?”
“怎么忽然就病了,太突然了。”舒冉杰拉过林慧病床旁的椅子坐下,他的手紧紧的握住林慧苍白的手,看着瘦的不成人样的她,舒冉杰心里十分的不是滋味。
“其实也不算突然,我疼痛咳嗽了也有小半年了,只是一直不敢来医院检查罢了。”
舒冉杰叹了口气,看着林慧脸上从容的表情又道:
“小慧,他们告诉我,你不肯住院,为什么不愿意住院。”
“剩下的这段日子我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掉,我要待在Z宝身边,这两年总忙着呼吁更多的人关注自闭症患者,却忘了我自己建立康复之家最初的意义,是为了Z宝,而忽视了我的Z宝。现在倒好了,连老天都想让我有理由好好休息一下,照顾我的Z宝了。”
“小慧自从Z宝出生以后你总是这样,事事以Z宝为中心,我们之所以离婚全都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生。”
舒冉杰忽然情绪激动起来,红着眼大声质问林慧,眼中满是泪珠的他又开口道:“人人都说是我变了,到底谁变了,谁最后让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你有没有想过,除了Z宝母亲,你还有其他可以活下去的理由。”他的眼泪落了下来,滴在了林慧的灰暗病服上。
“可Z宝只有我啊,我们根本没有征询过她的意见而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难道我要这么随意的就让她独自一人吗?这样我们的至宝未免也太可怜了。”
听着她的这番话,舒冉杰埋头苦笑,这么些年了他还是没有明白一个“父亲”所应担起的责任,是啊,懦弱的自己,选择让Z宝独自一人活在这个她完全不了解的世界上,未免也太过残忍。
看着舒冉杰埋着头痛苦的样子,林慧本想伸出的手去摸一摸他的头,再次感受一下他刺刺的头发在自己手心里的触觉,但最终她还是把手收回来了。
“你走吧……”林慧偏过头,不愿再望他。
“你现在真的恨我到这种地步了吗?连看我也不愿意了吗?”
林慧依然偏过头去不愿意看他。“好,好,我走,这一走或许就是永别了,林慧,求你最后再看我一眼好吗?”
舒冉杰站了起来。
“你走吧,再见了,小杰。”
林慧说这话时也没有看他,依旧偏着脸望着窗外。舒冉杰迈着沉重的步子向门外走去,快要出门时,林慧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我和你之间,我从没有后悔过。”
舒冉杰没有回头,他知道此时的她一定目送着自己,他却不敢转过身去了。
再见,有的时候即是永别。
拗不过倔强的林慧,她最终还是出院回到了康复之家,如往常一样照顾着Z宝的饮食起居,除了不时难熬的疼痛以外,每日她也要像Z宝一样吃许多的药。
林慧坐在康复之家大院里榕树下的木凳上,看着已经盯着自己的脚趾看了一整天的Z宝,最近这孩子又爱上了看自己的脚趾,但她发现Z宝对其他人的脚趾也感兴趣,有人路过时,她会不自觉的细微动一下。
她最开心的便是亲眼看见Z宝的一点点变化,这里有许多的家长也是这样,每日互相分享自己在孩子身上察觉到的细微变化,为彼此高兴。
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日子吧。
林慧这样想着。
“Z宝妈妈,我发现我们家孩子现在不会整日就待在一个地方了,他会试着走两步了。”一个新来康复之家的孩子父亲,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有时候我觉得你挺伟大的,一个女人为Z宝建立起了这个保护罩,同时让更多的自闭症孩子找到去处。”
看着瘦的不成人样的林慧,蜷缩在木凳上的样子,病痛让这个中年的女人苍老的像是一个古稀老人一般,很难想象这样子的她当初是怎样建立起眼前这个康复之家的。
“人人都说父母给了孩子力量,但是孩子何尝不会给我们力量呢,我们在养育他们成长的同时,他们也在教我们学会坚强。”
“是啊。”那孩子的父亲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起身往自己孩子的方向走去。
看着不远处静静的Z宝,林慧幸福的笑了,妈妈很幸福,遇上了你,我的宝贝。
林慧咬牙和病痛斗争了半年的时间,终于在一天清晨没有早早的起床帮Z宝穿衣服。
待人们发现她时,她已经没了心跳。
林慧的葬礼很简单,来的人很少。何豫到时,Z宝正站在舒冉杰身边一直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葬礼举行到一半时,忽然下起了大雨,在沉重而悲伤的氛围下,连来势汹汹的雨滴看起来都是黑色的,天空也被浸染成了黑色。在这样的情景下,已经有好几个平时和林慧极好的朋友,还有几个在康复之家与林慧相处很长时间的家长们,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控制不住的放声大哭起来。
何豫不想让Z宝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便和舒冉杰说想带她去避避雨。舒冉杰转过头,眼眶浮肿,微不可见的轻轻点了点头,随后转过头继续双眼无神的望着林慧的骨灰盒。
这个男人心里终究还是爱着林姨的吧。
何豫不多做停留,牵着Z宝往不远处的房子走去,把她带进临近的宽敞屋檐下躲雨后,自己又冒着雨去给其他人借伞。当他很快抱着一大堆借来的伞回到那个屋檐下时,Z宝却不见了。
着急的他四处寻她,终于在房子不远处的一处空地上见到了一身黑裙的Z宝,她正仰头望着天空,一动不动的瞪大眼睛,双眼一直也没有眨过。
何豫跑过去,看见她一直极力张大的眼睛已经被雨滴侵袭的泛红,雨滴还在不断的坠入她眼睛里,再从她眼角顺着脸颊滑落。他扔掉手中的伞,然后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从背后环抱着她用身体为她做了个屏障,让她不再受雨水的侵害。
他不知道Z宝是不是感觉到了母亲的离去,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难过。
何豫只知道此时的Z宝正在他怀里发抖,低声号叫着。
距离舒冉杰把Z宝带回家已经有段日子了。
饭桌上的Z宝再次情绪失控掀翻碗筷的举动,又一次把舒冉杰的新任妻子苏丽惹怒了。“我真的快受不了了!我好心看她可怜,把工作辞了一天到晚的在家照顾她。可她呢?你看看、又给我捣乱!”她有点歇斯底里的冲舒冉杰抱怨。
“再这样下去,我看呀,我都快被她折磨成像她一样的自闭症了。”
“你才照顾多久就受不了了?以前林慧不也……”他及时刹住车,看见妻子迅速沉下的脸色,他自知是自己不该提起自己的亡妻,他陪着笑脸道:“好了,小丽。算我对不起你,你就当为了我多忍忍,毕竟Z宝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不可能看着她流落街头啊。”
“哼!谁让你把她带回来的,让她在康复之家不好吗?交给林慧的好朋友小张不就可以了。”她还是有点不高兴,补充道:“你还可以经常过去看她。”
“她张姨毕竟不是Z宝的亲生妈妈,哪能事事俱到呢,而且那个康复之家虽然规模也不小,但是始终不是专业的。再说了,我把她带回来,看看你,多用心。”
苏丽的脸色还是稍稍缓和了下来。
“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她了。这孩子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每天就是发呆,动不动就失控……”
“我知道,我知道,Z宝不好照顾,等我一找到合适的医疗机构,咱们就把她送过去,好不好?”
“那还差不多。”她没好气的应道。
看着自己浑身是菜饭油渍的亲生女儿,舒冉杰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父亲真是失败,竟还想着要把她送走,林慧去了,所有的恩怨随着她的离去都烟消云散了。
只是眼前的Z宝,着实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