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急于想摆脱铜牛的控制,悄悄趁拍摄间歇的时候去摩里岛的监狱看阿豹。没想到被迈着猫步的番石榴追踪而去,录下了他们之间的全部对话。
铜牛暴跳如雷,几巴掌把罂粟打回原形,如同百合梦中所见。取消罂粟的女一号自然顺理成章,番石榴终于如愿以偿,再一次过上女一号的瘾。
然而《珍珠传》拍出来之后,根本没有通过审查,所以本来准备票房大胜的铜牛听到的只是该片由于导向问题,无法安排上院线,直接进库房的悲惨消息。
阿豹获释之后拒绝再与罂粟有任何形式的联系,他开始认真地为一家电影公司打工,从场记做起,发誓要做成一线大导演,最后与巨龙一争高下。
罂粟再度到韩国整容,结果出了纰漏:鼻子竟像MJ的鼻子那样,好像随时要掉下来,罂粟一怒之下把整容医院告上法庭,其间再度整容,终于死于麻醉意外。
老虎另谋高就,凭借自己的才能很快爬上公司高层,他惊异地发现为自己的一部戏干场记的正是过去电影学院导演专业的高才生、天仙子的前夫、罂粟的情人阿豹,于是火线提拔阿豹当了执行导演,挽救了那部行将就木的片子。
金马出道之后,一直占据主流,直至官拜三品。现在虽然已经过了退休年龄,但一直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永远在享受着华服美食宝马香车的同时做忧国忧民状,积累渐丰,可惜没有嫡传亲子继承,这才偶尔想起那个怪异的侄女曼陀罗——假如她不死,或许可以获得他金马的一份财产。不过还是老婆了解我们的金大编,夫人说:“咳,你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要是她活着,你防她还来不及呢!”说得我们的金大编十分恼羞成怒。
比较惨的是小骡,为了拍《珍珠传》他几乎搭上了自己的全部积蓄,运用了自己全部虽然是十分有限的智谋,结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本来还能让他泡泡的番石榴彻底归了人家,他现在身无分文,在摩里岛给土著打工又令他万分屈辱,正想着干脆去B城发展,听说现在B城已经是个国际化的大都市了,只要是人才,就不会被埋没,而小骡坚信自己是个人才。
最戏剧化的是天仙子:自女儿死后她再不写一个字,而是以积攒灯泡为业,然而让谁也没想到的是,她用灯泡构建的那座曼陀罗的坟茔,竟然越来越大,越来越奇特,成为这座城市无法替代的一道风景。而且里面渐渐散发出一股异香——正是这股异香吸引了前来访问的伊丽莎白女王,她久久地站在这座由钨丝灯泡构成的建筑面前,直到华灯初上。她决定以大英帝国的国宝来交换这件艺术品,当然,首先她要见见这位创造了如此奇绝艺术的艺术家。
见面的那一天,B城的一位重要官员陪同了天仙子,天仙子身着丧服——自打女儿死去后她便一直身着丧服,话很少,声音很低。但越是这样越引起女王的好感:因为这个城市的人一般都是话很多,声音很高,譬如旁边那位官员,声音大得简直就像是在吵架,假如不是为了保持礼貌,女王真想当场戴上耳塞。女王无视那位官员想引起注意的手舞足蹈,直接对天仙子发出了邀请。
女王走后,最高当局经过简单的核议,同意了女王这一交换计划。然而无论怎么做工作,天仙子都不愿意拆除这一建筑,她说,她不愿意惊扰女儿的魂魄,更不愿意女儿的灵魂流亡到异国他乡,并且断然拒绝了最高当局的高规格接见。事情陷入了僵局。
然而,就在交换计划应当投入实施的前一天,天仙子突然改变了态度。她点了头。B城的官员恨不得集体向她下跪,立即组织全部人力物力投入到这项巨大的迁移计划之中。奇怪的是也就在那一天,那股异香突然消失,大家小心翼翼地摘下每一个灯泡,按照总工程师的指点分别把灯泡装入每个特定的匣子里面,每一个灯泡外面都包裹了厚而柔软的海绵状物体。大家都怀着巨大的好奇,想看看最里面的曾经是美丽小姐的尸骸。
然而所有的人都失望了——当最后一层灯泡被摘下来的时候,大家人头攒动,屏住呼吸——但是什么也没有,里面空无一物。
谁也不敢说什么,大批守了一夜的娱记收起家伙悻悻而返。也有人偷拍了几幅天仙子毫无表情的照片,以头版娱乐新闻发表,标题是:女儿遗骸不翼而飞,母亲无语面容沮丧——静候着大消息的人们全都沮丧无语。
但是紧接着的接二连三的消息使天仙子一下子红遍了这个远东的国度,甚至整个人类世界:灯泡坟茔的展览令整个西方震荡,来自世界各地的大牌艺术家们跪拜在这座伟大的艺术品面前,久久不肯站起。最荡魂摄魄的是:其间天仙子还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为了收集一九二○年的灯泡,她跳进伦敦某小镇的地铁里,摘下了一个老式灯泡,但她并不知道那线路是串着的,所有地铁的灯泡瞬时熄灭,地铁在瞬间瘫痪——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登上了全世界顶级媒体的头条:行为艺术家的行为艺术令整个世界瘫痪!
这一消息惊动了人类世界艺术最高奖的评奖委员会,天仙子以绝对压倒多数获取了最高奖——那颗女皇王冠上的宝石,那顶让无数人惦记的、垂涎欲滴的桂冠——尽管她年龄资历都不够,并且,她不过是个写小说的,完全不是什么艺术家,收集灯泡纯属个人爱好——但评奖委员会决定为她破格。
消息传来,B城沸腾,无论如何天仙子也是B城人啊,B城生B城长的,B城当然有理由为她骄傲。老虎立即率领残部重新为《炼狱之花》立项,尽管这部小说没有完成,但正好可以提供一个开放式的结尾,问题是和天仙子无法联系,只好委托出访大英帝国的官员去谈版权问题,并且一次性地托他转交大量英镑。已然后悔不迭的阿豹决定尽自己全部的心血来执导这部由前妻创作的巨作,他给自己提的要求是:不但要创造票房奇迹,还要问鼎世界电影最高奖,以此来表达自己对妻女的愧悔之情,以完成自我救赎。
在B城一片沸腾的时候,摩里岛附近一个临海的小渔村却是异常安静。这里的一对年轻夫妻过着简单而快乐的生活,他们在天、地、海的交界处,是因为他们与这三者都有着一点联系。他们的门前,种植着一枝独一无二的月亮花,如今月亮花已经长成了月亮树,而围绕着月亮树盛开的,是美丽的藤蔓式的曼陀罗。
据说,这里原本只有他们一家人,现在却已经俨然成为了一个渔村,这是由于这对夫妻专门收容那些被世界抛弃的人,有人预言:这里早晚会建立一个新的王国,进入这个王国的人群,会永远享受公平、青春、自由、友谊和爱,永远不会老去。
对了读者,你猜对了。这一对夫妻正是百合和詹。而你猜不到的是:正是百合在迁徙曼陀罗坟茔的前夜,说服了天仙子,她们共同寻找曼陀罗遗骸的结果,是找到了一枝美丽的曼陀罗花,当时它散发出异香,几乎让她们醉倒——百合知道,那正是曼陀罗关于九九八十一天的承诺。
百合的面具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她现在可以自由地出入海洋与大地。在这个王国里,所有人都裸脸示人,没有面具。
偶然地,在月圆之夜,临近的村落会听到断断续续的欢笑声,有人曾经远远地看到,在月亮下面,人神共舞,那里有穿着鼻环的美女,有文着脚心的青年,还有戴着冠冕的王……那时,不知从何方漂流而至的曼陀罗花会围成一个闪闪发光的坛场,然后,会有歌声响起,那歌声伴随着无可抵挡的香气氤氲,让整个宇宙都醉倒了……
假如一切都如同上述,那么就太美好了。
上面故事的结尾,不过是我为了自我欺骗虚构出来的。
它是个乌托邦,地地道道的乌托邦。
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尾,远没有那么美好。
现在,我——海百合,就在海的堤岸上坐着,面具长在了我的脸上——它再也摘不下去了。
海洋与人类和亲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我不禁想起那本该死的羊皮书上说的一些话,那是天仙子收录的一个叫摩菲的人的话,鬼知道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他说,万物皆比表象难。
他说,可能会出错的地方定会出错。
他说,如果有好几件事都有出错的可能,定会出错者就会是可能造成最严重损失的那一个。
他说,铁定不会出错的事一定会砸锅。
他怎么这么聪明?难道他事先知道我在人类世界的际遇吗?
最精彩的一句应当是:面包掉地时,黄油一面朝下的概率与地毯的价格成正比。
几天之前,我刚刚听说詹国王大婚的消息——他娶了虽然脑残总算还是善良的番石榴为妻,我可以想象番石榴戴上月亮花戒指的情境。
不过,我这块倒霉的面包还是给詹这块昂贵的地毯留下了印迹。
我的双腿貌似悠闲地荡着,脚尖在撩拨着海水。海洋世界不让我回去了,人类世界又没有我的安身之处,我该怎么办?
我再不是海百合公主了,我现在不过是个普通的人类,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
一个海生物死去了,一个人类诞生了。
我仰望天空,好像突然发现了真理:
云在天边徘徊,而天空是永恒的。
我把羊皮书扔进了海里,海水只是泛起了几道涟漪,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好在,我还年轻,我在人类世界的道路,还刚刚开始——是我自己悟出的路,而不是羊皮书里的那些戒律。
是啊,那个摩菲好歹还算说了一点希望,没有完全绝了人的念想。
他说:凡事耗费的时间都比原先料想的长。
这让我想起二十世纪B城一个重要人物曾经如此回答关于战争取胜的真谛:熬。
现在世界留给我的,只剩下这一个字了……
《德龄公主》之后,我一直企图写一部中国版的《哈里·波特》,然而研究了种种中国神话与传说与网络玄幻小说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一沾中国味儿,那些迷人的幻想就完了。
但是我仍然知难而上,一面冥想,一面生活。而生活带给我意料之外的宝藏——自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人世间的堕落已经由算术级数变为几何级数增长,另一个想法又在我的脑子里萌生:写出二十一世纪的真实的人与事,无论多么残酷,多么令人发指!
两种截然不同的写作想法交迭在一起,困扰了我很久。
我写小说,工作单位又在影视界,因此不幸对两个领域都略有了解,越深入了解,越觉得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之后是痛苦,痛苦之后是逃离,逃离之后是对抗,对抗之后是超越——我的小说第一次没有了悲剧的结局,第一次为读者带来许多时尚与有趣的故事,小说中的主人公第一次不是逃避现实而是直面现实——但依然不是现实主义。
是讽刺寓言小说还是成人童话?我不知道。
只是,我把我的两种想法放在一起了。
我的做法是:把现实的果放进了魔幻的筐里。
所以我在回答关于新书的提问时只说了一句:她既不适合改电影,更不适合改电视剧,她似乎适合改为一部长篇动画,风格样式似乎界于宫崎峻的美好大气与蒂姆·波顿的黑暗诡谲之间。
至于语言方式,我倒觉得中国文学正在面临一次新的“语言革命”。那就是网络文学的兴起,之前王朔的“新北京语言”颠覆了过去的那套书面语,而现在的网络语言已经成了一套独特的话语系统,不可小视,它早晚会成为社会的流行语。莫言早就提醒我要关注网络小说,我也注意研究了一些,发现网络小说里真有不错的,但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有闪光点,但不能聚焦,也就是说,缺乏一个贯穿的灵魂。
新作就是尝试着给一部准网络小说注入灵魂,它的语言完全不是之前那种藤蔓式的,而是冰片式的直截了当,有的地方直接用了一些网络流行语,这也是我在这个已经改变了社会游戏规则时代的一种尝试。
写完了这部小说,我的人生也出现了一个巨大变化:从逃避现实变成了敢于面对现实,从悲观绝望变成了享受孤独的快乐——小说中提到,“孤独”因为太拥挤了,所以已经无法构成孤独——从这个角度来说,这部小说是我写作生涯中的一次心灵颠覆式的革命,一个重要转折点。
其实我们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孤独,我们有一群人,有一群在茫茫人海中的知音,我们互相认出对方,互相照亮对方,在漫漫长夜中,我们不再害怕黑暗。
现实的果不是那么好装进魔幻的筐的,起码色彩要协调,要漂亮,读者才爱看,为此,我倾尽全力。
——尽管那果上全是芒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