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一直在盼着詹,盼着他来制止我,可是没有,任何人都没有来制止我——包括那些可爱的动物们,今晚也变得格外乖巧,早早便入睡了。我乘着星光走进花园的深处,那枝独一无二的月亮花就在那儿,像是如约而至的情人。
我碰了它一下,冰凉的。又碰了它一下,死气沉沉。我轻轻转动花茎,那块挡在我眼前的水晶片慢慢移开了,花朵突然变得很大,大得有点儿恐怖,像是一只巨大的万花筒,呈现在我眼前的,是转动着的世界,是物换星移的宇宙。然后我无师自通地按了一只花瓣,那个花瓣让我对准了夜色中的人群,我看见了詹!看见了詹在主持一个重要的会议,他脸色疲倦但是讲话条理清晰语气坚定,用的不是官方语言的英语而是摩里岛的语言,所以我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是看到那些大臣们的表情,我明白他是具有绝对权威并且深得人心的。然后我又试探着按了第二个花瓣,那个花瓣好像是负责专门转动方向的,我看见夜色中摩里岛的人们,大多已经入睡,但是夜总会和赌场的灯光依然明亮,出人意料地,我看见莫里亚酋长竟然正在和番石榴做爱!瘦弱的番石榴被强壮的酋长弄得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不断发出绝望的呻吟,而那个自作多情的小骡,却一个人孤独地半躺在被子里,拿着个笔记本电脑在奋笔疾书——或许他依然为改写《珍珠传》而绞尽脑汁吧,看着他皱着眉头翻来覆去的痛苦劲儿,真是令人惨不忍睹。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了了,他掏出手机,用摩里岛的土著语言叫着番石榴的名字,可是电话里显然一片杳然。
我继续转动按钮,哇——天突然亮了,半晌我才反应过来,我这是转到了东半球,我很快找到了B城,然后在B城一座公寓里找到了曼陀罗——她的模样并没有怎么大变,但她深黑的眼圈和癫狂的眼神让我有点儿害怕。她的穿着依然十分讲究,甚至可以说是奢华——水绿色丝质套裙装上点缀着黑色花朵织网。贴身剪裁的短款女式紧身胸衣,低领口周围纵向分布着带褶水绿色丝绸和紫色细丝带。左胸口点缀着深红色、紫色、绿色丝质和天鹅绒花饰。衣服的前中部系着一排小小的玻璃扣。裙子后面非常宽大,在轻盈长裙摆的边缘处系着褶皱丝绸带子。黑丝网罩裙上系着丝质和天鹅绒质地的花朵——但是这些花朵、刺珠和钻饰在她绝望的神色中都变得暗淡无光。
但是且慢,并非所有的花朵都暗淡无光——明明有一朵花隐隐地开在了墙壁上:那花就像是一领废旧了的绸缎,打成了一个起了皱的包裹,巨大,颜色像陈旧的血迹——是尸香魔芋!——“它的花语是死亡。”曼陀罗曾经这样无关痛痒地说——可是,现在轮到她了。
那朵花在壁影上越来越巨大,终于淹没了她。
她一个人在那个我曾经住过的房子里,辗转腾挪,像一只粘在蛛网上跑不掉的小虫子,挣扎得越厉害,陷落得也就越深。忽然,她好像惊呆了似的看着墙角上的那台传真机——那个传真机好像发出一种声音(这朵花对声音的传导很不好,也许是我没有找对调节音量的花瓣),因为我看见她的眼睛随着传真机上慢慢升起的传真件而变得惊恐万状。
我急忙寻找放大缩小的花瓣儿,没有,我乱按一气,不留神按在雄蕊上,画面立即放得很大,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传真的内容,上面的黑体字惊心动魄地写着:
明年今天是你的忌日!
7
我看到曼陀罗惊恐的眼睛,她拿起笔飞快地写下几行字,我无论如何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然后她拿起一面镜子,翻来覆去地照着自己,接着又突然把那镜子摔了,紧接着一阵爆响,她把她能够得着的物件儿全摔了,玻璃碎末如同雪花一般漫天飞舞,搅得周天寒彻。我觉得自己的脑门儿也突然变得冰凉——原来是我过于专注碰上了那块水晶片,就那么一瞬间,镜头又转了,我看到了一幕最最让人恶心的画面:那位“科幻美女”正在与董事长亲热,这座豪宅完全是王室的装饰,路易十五时期的,那么复杂和华丽的巴洛克式花纹。董事长的脸上完全是一派迷恋——而那个科幻美女的笑容背后,满满地都是厌恶、蔑视,和如意算盘得逞之后的得意。
我试着按了几个花瓣,聚焦在那个女人的身上,然后慢慢放大,当大到不能再大的时候,突然之间,花瓣急速地旋转起来,画面上下摇摆,幅度越来越大,终于,眼前变成一片刷白的,好像一股磁力把我牢牢抓住,天哪,我完全控制不了这朵花了!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正当我想逃离她的时候,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
——那个科幻美女,正在天仙子的家中,在对天仙子甜言蜜语地说着什么,我使劲擦擦眼睛,没错儿,这确实是天仙子的家,我熟悉的沙发和桌椅,还有天仙子那台已经用旧了的东芝笔记本,天仙子被她说得笑逐颜开。我的手下意识地碰到一片花瓣——画面又变了,变成了那个女人在某医院整容——我明白了!原来这就是詹说的所谓能看到人的过去未来现在之事!如果按住那个花瓣不撒手,那这个女人的一生,这个女人真实的来历便会全部展现在我的眼前——就如DVD的快退键一般!
原来是这样!
在那个时候,上天作证:我竟然完全忘了对詹的承诺,完全忘了詹的告诫,与其说我被月亮花所吸引,不如说我被自己巨大的好奇心所征服,我的手牢牢地吸在了那枚花瓣上,看到了这个女人的过去——这个女人在手术床躺下来的时候,完全是另一副面孔——普通平凡似曾相识。倒过去,她和董事长及天仙子的前夫阿豹在一起说着什么,董事长挥舞着一本书,哦我看清楚了:那正是天仙子的书,是那本《海百合的传说》!
我右手一直按着那枚花瓣,于是画面不断地往回倒:那个女人和阿豹在一起缠绵,并且密谋着什么;那个女人和董事长举行盛大的婚礼;那个女人在采访董事长;那个女人竟然出现在地铁的地下通道里,从拥挤的人群里往外钻,一群工商人员走了进来,再倒回去,她手里拿着四五件高档的连衣裙,她在打电话,显然是她给这些工商打的电话,再倒回去——那正是那些可怜的巴宝莉时装,贩卖这些时装的正是当年曾经一文不名的我!
再也没有比这些画面更令人惊奇的了!
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是啊,当年,倒霉的我最惨的时候曾经到地铁通道去卖过时装,不但没赚一文钱,还被请到工商去做了客。而当时,我并没有想那么多:为什么恰恰工商就在那一刻出现?而现在,终于真相大白,元凶就是那个在人群中闪了一下的小狐狸脸,她至少拿走了我五件高级时装,价值B城币种至少五万余元!
我说怎么会觉得她似曾相识,原来如此!
我疯了似的按住花瓣不撒手,时光不断倒流,我终于读懂了一个完整版的故事:原来这个女人就是那个著名时尚杂志的副主编,她勾引了有妇之夫阿豹,就在那个我与天仙子曼陀罗相识的西班牙现代舞之夜,她和阿豹一起羞辱了天仙子,造成天仙子的离异,曼陀罗从小就受到家庭变故的侵扰。然后,她逼阿豹赚钱,害得阿豹坐了班房,然后她又与阿豹合谋做局,嫁给董事长铜牛,花着铜牛的钱,享受着阿豹的爱抚。然而天仙子的一本书又让她妒火中烧,她给铜牛留了字条,然后去整容,把自己整成了一个科幻美女,然后去了B城,通过欺骗手段获取天仙子的信任,借机剽窃了天仙子的新作,同时又用钱把评论界买通,最后竟成了B城最美最有才华的女作家,并且在老虎床上完成了她的心愿:让阿豹去导“她的新作”《炼狱之花》,她当然知道阿豹会尽心尽力,另外她也利用老虎的弱点,让情夫去为自己赚更多的钱——如果不是我和曼陀罗的联合行动,她简直就可以上天入地了!
在二审败诉之后她并没闲着,她居然又杀了个回马枪,在曼陀罗夜店开张的时候回到了铜牛身旁,而现在比她年轻至少十五岁的曼陀罗独守空房,以吸毒来排解自己的空虚,而她,却竟然又让铜牛回心转意,这个女人,她到底手里有多少法宝?!
我想起羊皮书里的一句话:女人对待男人的法宝,绝非美丽或者才华,而是一种独特的腥臊味儿。
是了,以天仙子的美丽和才气,以曼陀罗的豆蔻年华和绝世聪慧,都斗不过一个全身腥臊味儿、伶牙俐齿、能屈能伸、善于察言观色的贱女人!
何况阿豹,何况铜牛,甚至老虎!
答案就在这儿,就在这朵神奇的花里——这太好了,这是上天的录像——它可以作为我们彻底打败这个女人的铁证!
天空已经出现了曙光,我转过头,看到詹悲伤中不乏严厉的目光在盯着我,他的嘴巴蠕动着,轻轻说了一句话:“百合,你违约了。”
天亮了,仆人把各种报纸送来,我看到B城的报纸上有一整版,报道了曼陀罗跳楼自杀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