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挂起了一轮半缺的月,孤孤单单地挂在黑夜的眼睛里,它虽只为自己而亮,却照耀了千家万户的门楣,照亮了院中伫立仰望它的人们
一方小小的水井被这轮不圆的月装满,那透亮得如流金一般的光洒在了水面上,穿透那幻境所浮的水层,和着水的通透洒在那女人脸上。
焦蜜已经在这水井之下待了七天了,说是藏也不为过,没了灵力就只能算得上是一个废人,她曾经是那样的威风,叱咤三界,万人敬仰。
如今只能蜷缩在这一方小小的井里,等时间,熬过最危险的二十多天,真是连自己都要嘲笑自己。
这口井在一万年前建在非族禁地了,只不过它的位置十分不起眼,掩映在茂密的爬山虎的藤蔓之中,井口比一朵开得正茁壮的向日葵大不了多少,井壁边也长满了年岁久远的青苔,就像补丁一样一块一块地被钉在壁上。
这个井虽建在禁地,一直以来都是被当做一口普通的水井使用,久而久之变成了一道风景,变成了一口枯井,荒废了。
从井口看进去,只能看见浮在表面清澈的井水和自己那张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接受的容颜。若是有心人扔石头下去一探真假,还能听见“咚咙”一声回响。定会悻悻地走开,熟不知那石头穿过水帘入了井底,弹跳了几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焦蜜的身旁。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嘴角都会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她总会想起自己将石头投入井中的样子,同样听见石头落入水中的回响,但是她并没有掉头走人,而是在响声的后一秒钻进了井里,和石头一样落到了井底。
井底下是一片宽阔的平地,四周什么也没有,但是看得出来在很久之前这里住过人,因为地上还有生火留下来的黑色印记,大概是之前妖神留下来修炼之地。
焦蜜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在这里做了一个秋千,底座非常大,可以供一个人横躺在上面,秋千的底座正好对准井口,焦蜜总是躺在上面抬头看天,一天天,一年年。
这里是她的避难所,每当心情不好或是遇到棘手的问题时,她都会躲在这里面,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出去。
这次她没了灵力,不能随意出入,特意在井口放了一条绳子,绳子非常听话,七天以来一直倚靠在井壁上,一动不动。
银白的流光憋着气偷偷地藏在栀子花的身后,悄悄地瞧着端坐在石桌上的青松,它每天都要在栀子花树上停留,却难得看到他严肃认真过几刻,脸上流露着深深地担忧。
自从上次与焦蜜一别,他的心就时不时发慌,总是不自觉地担心起焦蜜,那天离开的时候,焦蜜实在是太怪了,竟然要去闭关修炼,青松猜想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只不过焦蜜不肯告诉他,他也不知从何问起。
青松突然站起了身,抬着头虔诚地望着月,嘴里喃喃地说道:“月啊,如果你今晚变成了一个大圆盘,我明天一早就去看蜜儿,所以求求你马上变圆吧……”
月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那男人紧闭双眼,双手合十,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四、五……四十九……”
影子一动不动,用手触上去一阵寒凉,月亮听见这诉求不禁慌了神,没想到自己圆缺于世人竟是如此重要,况且这人又是如此虔诚,不敢误人姻缘,卯足了劲,将那剩下的一部分给憋了出来。
“……九十九”
青松偷偷地睁开了眼,瞥见了一轮圆润的大月亮义正言辞地挂在了天上,那条瘦长的影子高兴地左摇右晃,顿时活了过来,有了温度。
菱花湾的河畔,骁契躺在毛茸茸的沾着些露水的草地上,同样望着这一方圆圆的月,不经意间又觉得自己回到了三百年前的菱花湾。
那时的他和现在一样,喜欢静静地躺在月光下,在等一个人,一个永远等不到的人。
他笑了,嘲笑自己,可笑的自己。明明清楚和九河神女之间的交易,明明知道自己不能靠近她,明明知道现在和过去不一样,明明知道有些东西不可挽回,还是想要去挣扎一番。
飞蛾扑火,至死方休,这一点和凡人倒是很像。
三百年前,他纵容了她很多次,这一次就让他纵容一次自己,护她一生周全。
月亮永远都不会知道,有多少人背着它在心里暗暗许下了多少承诺。
在那些沾满泥泞和血腥的黑暗里,一股腐臭伴随着精心策划的阴谋静静地发酵。
已是深夜,只有一些不肯睡去的飞虫在草丛中鸣叫,草丛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许许多多黑幢幢的黑衣人,全都蜷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候着什么命令。
为首的是一个打扮妖娆的女人,眉眼好像刻意画得这么浓,似乎是要遮盖她内心的不安与软弱。她早已算好了时间,对这里的每一方土地她熟悉得过头,如今想要破坏它简直是易如反掌。
远处的那盏灯还未熄灭,她还不敢贸然前进,隐约中还听见了孩子的哭声,隔着沾着露水的草一阵一阵地传了过来,非常微弱,但是女人心里却是一绞,疼了起来,趁着夜色又把自己咬着的嘴唇悄悄地松开了。
一行人待了差不多二十分钟,逐渐听不见孩子的哭声了,那盏高高悬挂的灯也灭了。
“待会进去,你们除了见到一个婴儿,要活的。其他人格杀勿论,听明白了吗?”
为首的女人压着声音发了话,一群黑衣人同样压低着声音回答:“是!”虽然低沉,可是却包含着血腥与暴戾,甚至还有几分摩拳擦掌的兴奋和跃跃欲试。
那些咕咕噪叫的飞虫全都一哄而散,只剩下布料与草叶摩擦的沙沙声,光明正大地在月亮下匍匐前进。
今天的月亮着实大得吓人,照得井底一片莹亮,焦蜜根本就无法入睡,就在这辗转反侧之息,她突然听见井口传来的打斗声,叫喊声和好几镇急乱的脚步声。
她赶紧攀上绳子,爬出来井口,出来时,雎鸠庵早已是一片火光,火光中呼啸着惨烈的叫声,熊熊大火中的雎鸠庵,正在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焦蜜拼尽全力奔向雎鸠庵,她要去救雎鸠庵中的仙使,救秋铃,救那个尚在襁褓里的婴儿,可是一步都没迈出去就瘫倒在了井边,她的腿软了,怎么也走不动了。
她用洁净无瑕的指甲一点一点地抠着泥土移动,拖着麻木的下半身,一点一点地挪动,远处的火光越来越大,能够非常清楚地听到木材和尸体被烧的“噼啪噼啪”的响声,一声一声都在敲打着焦蜜的头盖骨,浑身上下的血液,心脏。
她开始发了疯似的刨,十只指甲盖全部倾翻,血和泥土激烈地摩擦,她终于爬出了禁地的结界。
一把冷箭正慢慢地对准她,在她抬眼的那一刻毫不分说地直射眉心。
“倏”的一声,就像打碎一件名贵的瓷器那般,轻易地结束了一段生命。
握着箭的女人大笑不止,颤抖着松开了手里的箭,腾地跪在了地上,一滩眼泪染黑了她脚下的那块土地,淹没在月影里。
那晚之后,非族妖神焦蜜被害的消息便在三界传疯了,有好事者亲自到雎鸠庵去看了,回来时却是连连叹息,除了雎鸠庵后面的结界,其他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灰烬,风一吹,便卷起涛涛灰蒙蒙凡人烟尘。
非族其他在外修行的族人得知此消息赶紧匆忙地赶来,可是往昔盛况,只剩下厚厚的一层黑土。他们把雎鸠庵上上下下都翻了一遍,就连结界也自动打开了,可是始终没有找到焦蜜的尸首。
一切都做得干净利落,毫无蛛丝马迹可寻。
鬼族这几天倒是比往日里要安静得多,青松受了安魂咒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了,青岩和青昀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不敢离开半步,生怕安魂咒失效,青松突然醒来。
青松在下定决心去找焦蜜之后,又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去睡时已是深夜,所以第二次起得比较晚。他赶紧梳洗好,正欲走出门,青岩脸色惨白,神情惨重地拦住了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晕倒在了青岩的怀里。
青昀把青昀从床边带到了门外,轻轻地合上了门:“大哥,你真的要一直要这样瞒着二哥吗?他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了!”
青岩拉着青昀缓缓地坐在了门栏上:“昀儿,你是真的你二哥的,如果让他知道这件事,他肯定会崩溃的,所以……”
青昀紧紧地抓住了青岩的一只手:“大哥……只要二哥醒了,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到时候该怎么办……”
青昀几乎要哭了出来,松开握着青岩的那只手努力制止自己那呼之欲出的眼泪。
“……昀儿,我决定……摘取他的记忆……”
“大哥!这样对二哥来说会不会太不公平了”
“昀儿,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公平可言,你也知道了妖神被害的事情,现在连尸首都找不到,她的为人处世你不是不知道,可是还是被奸人所害,凶手至今下落不明,而她的尸首却化作了一团灰烬,你说……这公平吗?”
屋里突然传来瓷器落地的破脆声,青岩和青昀同时瞪大了眼睛,赶紧推开了门,一股浓稠的烟雾从房间里窜出来,直逼他们的眼睛,等到烟雾散尽,床上早就空空如也。
等到青松来到雎鸠庵,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尸体全都被掩埋了,目之所及,只有黑色的灰烬,一切就好像是一场梦,才一恍惚的时间这个梦就轰然倒塌,曾经自己在这所经历的岁月,那个说要去见的人在一夜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蜜儿!蜜儿!焦蜜!焦——蜜!你在哪呀!……你!在!哪——!”
青松疯了一样的喊,疯了一样的找,他刨开一层又一层的土堆,可是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他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用手使劲地擂着自己的胸口,“都是我的错,明明说要去看你的,为什么不早一点呢!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我的——”
脖子突然被人从背后重重地切了一掌,晕了过去,青岩和青昀把他抬回了家。
青岩特意将他的房间锁了起来,免得他又到处乱跑,最后惹出什么乱子来。他的住所也加派了人手,自己和青昀就在坐在门外的石桌上等着他醒过来。
两个人从中午一直坐到下午,非常累,就快要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见了一阵激烈的打门声。
“大哥——!求求你,放我出去吧……你让我去找她吧,大哥!——”
手在门上使劲地拍打着,几乎用完了嘶吼过后仅剩的最后的力气,在无力地挣扎,青岩握紧了拳头等任由他闹腾,果然过了一会儿,拍门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最后只见一个人影滑了下来,屋里静悄悄地。
青昀赶紧跑过去把门打开:“二哥!你没事吧!”
青松惊喜地看了几眼青昀,然后忽的转身从地上爬了起来,跑到了青岩的面前,噗通一跪,抱着青岩的腿,便哭便说:“大哥——!你就让我去找她吧,我求求你,你看——我都给你跪下了,大哥!大哥!”
青松一个劲地摇着青岩的腿,眼珠布满了嶙峋的血丝,眼球几乎要突出来。
“啪”的一声在这个大大的院子里清脆地回荡,一个重重的巴掌将青松打倒在地。
青岩喝道:“你们都给我出去!”
青昀赶紧把众人遣散,自己则守在了院外。
“人已经死了”青岩顿了顿,继续说:“雎鸠庵禁地有一道结界,妖神一死,这个结界就破了,我亲自去看了,结界已经破了,她……真的不存在了……”
青松躺在地上,蜷缩一团,双肩颤抖,抱着头痛哭,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
青岩跪倒地上紧紧地抱住了青松,青昀则跪在了他们的身边,静静地陪着他们。
这一夜,三兄弟坐在一起喝成了大醉,青松不顾他们的阻拦和拉扯径自跑到了温泉关,纵身跳下了还留着焦蜜气息的那泉,任由温泉水灌进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的每一丝毛孔。
他任由自己一点一点地下沉,直到触到最低端,闭上了双眼,似乎忘记了一切,可是回忆在此刻更加清晰,他猛地睁开眼,过往的一幕幕便倒映在水中,浮现在他的眼前。
真的好美,那天在水下,焦蜜的一袭白衣在水底油油地招摇,随着水的律动,一点一点地盛放,就像是一朵白色菱花,那席黒稠一般的头发,则柔柔地向上伸展,要把人给包围在一片温柔乡中。
他轻轻地抱起她,第一次如此亲近地观察她,她的脸上第一次这么安详的平静,卸下来所有的伪装,他能感受到她在那一刻是快乐的。
想着想着,青松在水底笑了起来,可眼里又挤进了不知是泪还是水的液体,滑滑的,凉凉的,温暖的泉水涌进他的血液,浑身酸胀,不知不觉脑子就一片混沌,不知今夕何夕。
青松就这样浑浑噩噩睡了好几日,醒来时,也是一个月夜,月亮比那天看到的还要大还要圆,事不关己地挂在枝头。
青松再也不会向它求什么东西了,这次他求自己!
火烧雎鸠庵那晚,骁契消失在了三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