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
雨连续下了两天一夜,依旧没有停的迹象。
初晨的天空蒙着一层阴郁雾气,深灰色的云层卷着风雷,将地面冲刷得泥泞不堪。
经久的雨幕撕开青石巷的楚楚风韵。马蹄溅踏着积水,驰过长巷与城门,踏上泥泞蜿蜒的土路。
少殷过回头,视线所及之处已经能够看到黑色的影子。
他们悬在腰间的刀剑,雨中映亮着一张张狰狞的鬼面。
身后追兵愈发的近了,如今甚至能看到他们蓑衣下黑色翻飞的袍子。兜帽遮住半张脸,像一群嗅着死亡的味道追逐来的乌鸦。
而他们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几天前的烈马套上马车,每一步都会在积水中压过清晰的痕迹。
少殷转回头,一鞭甩出去,鞭下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重重跪倒,溅出一串水花。
少殷身体被缰绳带得往前一冲,就要倒头栽下,他手中马鞭紧紧缠上车辕,拧身站稳,另一手立时斩断马车与马之间联系。
马车颠簸失衡只是一瞬,便稳了下来,车厢内唐疏云探出头,伸手接了一捧雨,淡红液体顺着指尖滴落。
隐约能看到马车里青衣女子雪白的脸和殷红的唇。
只是些微耽搁,身后追兵已至,一色黑衣帽兜,马蹄声踏着积水声音如战鼓擂响。
少殷提刀,深深望了马车一眼,将马鞭与缰绳一同塞到唐疏云手里:
“带我娘先走!”
沈清稚挣扎着起身,一手拉住向后行去的他,一手漠然抹去嘴角血迹。她借力起身,站上车辕,目光越过黑色人墙,越过雨中剑光,向后望去——
而后,她抬了抬手。
蓑衣,黑袍,黑色兜帽,
刀光,血影,没有痛哼,
仿佛一场无声悲剧。
雨水冲刷过满地的尸体和血,一时竟难以干净。
少殷回望,沈清稚瞳色洇湿,但依旧平静,只是抓着他的手有些轻微的抖。
“带大小姐走!”
温热的血溅到他唇畔,雨水中混杂着铁锈的腥味。
乌黑长发拂过他抬起的手,与长发后那双浅淡的圆眼。
能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子,应该很美。
因为这双眼睛很亮。
念头还未转完,他已经拥着唐疏云坐在奔驰的马上。
——带大小姐先走!
这句话话越过十六年光阴,直至今日,沈清稚梦中都是那一刻的刀光和血色。
琳琅的音容从时光里褪色成黑衣决然的凌厉模样。
“琉璃!”
少殷听到声音回神,身侧,另一匹红马,沈清稚拉了拉缰绳。那乌发,那圆眼的女子飞踏着人头,跌落于马背之上。
鲜红从她身上冲落,仿佛胯下的马洇出的血色。
“快走!……拦不住他们太久!”
……
沈清稚在窗边已经坐了一夜,微薄的光亮攀着她眼底的青黛,衬得那双泛红的眸子淡漠得固执。
她忽然抬手推开窗子,细密雨珠扑在她脸上,顺着消瘦的线条淌落,孱弱,病态,别样美艳。
少殷端了药进来,乌黑药汁翻滚出难以言喻的古怪苦味。
沈清稚接过药,蹙眉一饮而尽。
“有蜜饯吗?”
少殷听得一愣。沈清稚已然笑笑,摆摆手。
唐疏云端着沾满了血的布出来,拎着冷却的茶壶灌了半壶水。
沈清稚转头,问:“琉璃怎样?”
唐疏云抹了抹嘴,道,“背上两刀,伤三厘;左臂两刀,五厘;肋下一刀,及骨。不过没事,包扎好了,死不了。”
沈清稚仿佛松了口气,“多谢。”
唐疏云干巴巴道了声“不必”,转向少殷,递出一张方子,道,“去抓药,抓来煎了,她醒了要喝。”
“不必了,”沈清稚拿过方子折了几折,“现在就走。”
少殷看向唐疏云,她沉默片刻,“我知道你还在,”她指了指内室,“她就死不了,但是,我不保证逃到最后你还活着。”
少殷转身推开门,跨入冷寂的长街。
“我去抓药。”
从街上回来,少殷放下手上的东西,去煎药了。唐疏云看着桌上的纸包好奇,打开看了一眼,竟是一包蜜饯。
她挑眉,捏起一枚蜜饯吮了吮,微酸。
她吐吐舌头,把蜜饯重新包好,给沈清稚拿了过去。
沈清稚笑了笑,十分开心,像个双十年华的少女。
“比长安的酸。”她说。
——
闲闲看着少殷抱了被子给昏睡的沈清稚盖好,唐疏云含着蜜饯,囫囵道,“我才发现你竟然有胆子给你娘下药。”
少殷坐在桌边,自顾自倒了杯水,没喝,只是捧在手上,暖手一般。
唐疏云却知道那壶水早就凉透了。
他小口小口饮着,道,“只是让她好好睡一觉——我娘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唐疏云舌尖抵着蜜饯,道,“在那些真正的世家大族面前,唐家不过区区。其中许多秘密,是唯有那个层次,才能明白的——不过我瞧着,倒像是反噬。”
“反噬?”
唐疏云托腮想了想,道,“这么说吧,以唐家而言,唐家擅毒,医术也有所涉猎,但真正核心的法门,还是掌握在嫡脉手中。庶脉也能修习,不过就算修到最后,若是不能得嫡脉允准传授,也只是强一些的半吊子。
倘若庶脉偷偷修习嫡脉的法门,因为皆是自己钻研,所以大多会遭到反噬……在唐家时,我就见过遭到反噬之人,毒游遍周身,经脉尽废,容貌尽毁,未等流尽鲜血,自戕了。”
少殷一双眼不知望着何处,半晌,轻声问,“……有法子吗?”
“或许有,”唐疏云道,“但我不知。”
少殷搓了搓脸,起身,“我知道了,你也早些睡,明早启程。”
唐疏云身了个懒腰,叹了一声,“大概是睡不了了。”
她看向内室,“有人该醒了,你有什么问题,尽可以问。我不知,也许有人知呢。”
少殷目光转向那处,原本昏睡中的琉璃已经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地:
“大小姐座下沈家命师一脉沈琉璃,拜见少主。”
这一次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压低了声线,明明清脆悦耳的女声竟雌雄难辨。
少殷细细打量她一番,终于记起是哪里熟悉:
璇玑楼主!
——
“这些原本该是大小姐和你说的,现下大小姐未醒,情况危机,也唯有我代劳。”
将沈清稚移到内室,沈琉璃坐到桌前,声音几分嘶哑,唐疏云倒了杯水,沈琉璃接过,未动。
“大周初开国之时,各世家皆有所擅。以岭南唐家来说,唐家擅毒,也只是分嫡庶两脉。嫡脉承袭唐家正统毒术,庶脉分散,主要管理家族各种事物。只是,有的世家中,出现了第三脉。”
“幽州纪家阵师一脉,以阵法为本,虽位列四大世家最末,化阵至臻境,天地亦可囚。嵇少离的本事你知晓的。广陵嵇家家主,便是纪家本族流放子弟。”
“长安沈家命师一脉,亦称王脉,以己身窥天机,上承天之命,可见未来,观吉凶,世家中列第三;”
“沈阳卓家战师一脉,四大世家位列第二,身蕴滔天战意,所向皆无敌;至于幽州慕家,因传嫡脉可生死人,肉白骨,医术无双,战法亦无双,位列世家第一,第三脉却向来成迷。”
“此次广陵之乱,就是第三脉引出来的。嵇家少爷,虽是旁系所生,却是纪家第三脉天赋中的佼佼者。纪家绝不会任由他流落在外。”沈琉璃道,“嵇家可以灭,嵇少离若想要活着,就必须是纪家人。”
少殷一一记下,面色不变,忽挑了挑眉,问道:“不对!嵇家被流放广陵,连姓氏都被剥夺,纪家又怎会关注区区嵇家小少爷?”
琉璃道,“纪家向来与沈家关系不错……这些年,沈家王脉之中,除广陵之外,还活着的,至少还有一人。”
“那……我娘呢?”
琉璃轻咬下唇,并未作声。
“沈家命师另有其人,我乃沈家,嫡脉。”
原本该处在昏睡中的沈清稚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倚在门边,半张面孔隐在黑暗中,晦暗不明。
沈家嫡脉长女,沈清稚。
可笑的是,沈家风光无限,即将与心爱之人成亲然后继承家主之位的沈清稚,如今只能在偏远之地躲躲藏藏,所有的一切——未婚夫君,沈家家主之位,都归了那个处处被她压了一头的沈淮砚。
不!
沈清稚闭上眼,竭力压下那些从灰暗缝隙里张牙舞爪的念头,袖中手指脱离控制的痉挛着紧握成拳。
多年的不甘早已在满是血色的回忆中疯狂,攀生出尖锐的刺和腐烂的血肉。
沈清稚心中苦笑,却听唐疏云问道:“所以,您的伤,或者是病,不是反噬?”
沈清稚沉默半晌,终于,道:“病是,伤不是。”
沈家言灵并不仅仅出自嫡脉,只有血脉不被家族承认的族人擅自修习使用言灵,才会出现这般情况。
初时沈清稚与沈琉璃二人都并未想到这一点。沈清稚是沈家嫡脉第一人,更是沈家未来的家主,初时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血脉,竟不被沈家仙灵承认。
而离开长安时的那场刺杀,也不仅仅是她们想的那般简单。
少殷沉默着,忽然开口问道:“是因为我吗?”
“不,”沈清稚并未骗他,“当初一切皆与你无关。”
“大小姐,”沈琉璃忽然道,“沈家人要来了,您得走了!”
沈清稚脸色一沉,却缓缓开口道:“风儿,娘一直都不曾问你……我儿想要一世无忧,还是江湖莫测?”
她抬步走向少殷,眉峰微挑,唇线轻勾,衣袂飞扬,“无论你要什么,娘都给你争来!”
少殷望着记忆中如此陌生的女子,涩然开口:“我只想知道,您反噬,有的治吗?”
沈清稚笑着摸摸他的头,“娘会尽量撑得久些,到你能独当一面的时候。”